第44章 醉翁之意
在夏惟音印象中,蕭君眠是個十分平和溫柔的人,就算對待宮女太監們也很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
而這天,她終於見識到了,什麽叫做龍怒。
隻是,蕭君眠的怒火與別人不同,他不會大吼大叫,不會氣急敗壞,也不會打罵宣泄,而是用一種仿若火焰在冰層下流淌的感覺,把自己的怒火冰凍。
“這就是你的全部解釋?”
夏惟音點點頭,沉默不語。
意料之外地,蕭君眠如釋重負般鬆口氣,不知為何一聲啞笑:“好段難以明訴的孽緣。惟音,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寄予太多期望,不該強求你做不想做的事。”
“誰都沒錯。要怪,就怪造化弄人吧。”夏惟音稍稍低頭,避開蕭君眠視線,“該說的我都說了,殿下可以放我們走了嗎?”
蕭君眠沒有回答,表情麻木擺擺手:“把他們兩個帶回去關進天牢。”
身側護衛倒吸口氣,低道:“可是……殿下,剛才那男人不是說……”
“沒聽見我的話嗎?還是聽不懂?”蕭君眠冷冷打斷,語氣依舊波瀾不驚,卻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勢,“今天的事,誰都不許對外人多嘴,違者,以泄密論處。”
蕭君眠的話效力不亞於聖旨,一眾護衛噤若寒蟬,隻得奉命將墨妄塵和夏惟音團團圍住。
“別碰我。”夏惟音冷道一句,以單薄身軀架起近乎昏迷的墨妄塵,頭也不回向院外走去。
複國軍在雲光寺的伏擊計劃,最終以失敗告終。除了墨妄塵之外,掖城府士兵搜山後又抓住十餘名複國軍,另有幾人闖出圍剿逃走,而被抓住的複國軍戰士受盡嚴刑拷打,卻都一口咬定不認識墨妄塵。
夏惟音和墨妄塵被關進天牢第六日,那些複國軍戰士被斬首示眾的消息傳來。
麵對麵相隔一條通路的牢房裏,夏惟音眼看墨妄塵握起拳頭狠狠捶地,滿手鮮血刺目,卻比不過他眼中的痛苦。
“那時,我本可以殺了他……”
整整十一天,墨妄塵僅自言自語般說了這一句話,而後便沉默得如同深夜,寂然無聲。
夏惟音讀不出那句話中是否有責怪她的味道,但她清楚,是她的舉動改變了這次埋伏應有結局,是她救了蕭君眠,也是她,害死了那些無畏的複國軍戰士。
第十二天時,夏惟音被轉出天牢,軟禁在東宮屬於她的樸素房間裏。
第一時間來探望她的人,是蘇雪喬。
“天牢又陰又冷,常年不見天日,殿下終是舍不得你在那裏受苦。你看,惟音,這屋子殿下一直為你留著,他是希望你能夠回來,還像以前一樣伴在他身邊。你隻需要道個歉,忘掉那個人,一切就會恢複原樣,你又何必執拗著不肯低頭呢?”
麵對蘇雪喬苦口婆心勸說,夏惟音隻是一味淺笑。
“殿下有他的執著,我也有我的堅守。蘇姐姐,你說殿下希望一切能回到從前,可是從一開始他就不相信我,回到從前又有什麽用?”
“殿下不信你,還不是因為你與那位墨公子牽涉不清?”蘇雪喬柔柔歎息,“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惟音?殿下喜歡你,所以才會因你與其他男人糾纏而惱火,這是殿下對你的心意啊!”
夏惟音笑笑,望向漸漸枯萎的盆栽,目光寂寥:“誰會對喜歡的人說
謊?會心機暗藏,一次又一次試探個沒完?殿下需要的是可信心腹,而我,顯然不是能承載他托付的人。”
“真是……你們都太固執了。”
蘇雪喬見勸不動夏惟音,無奈之下打算離開,忽然被她拉住。
“蘇姐姐,殿下有沒有說過準備怎麽處置墨妄塵?”
夏惟音一臉擔憂做不了假,蘇雪喬連連歎息道:“你心裏怎麽就隻想著他?殿下對他厭惡至極,提都不願提,更不曾說如何處置。不過看那些逆黨下場,想來墨公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縱是沒有墨妄塵就是複國軍骨幹的證據,想要給他加一個莫須有罪名還是很容易的。
夏惟音咬著嘴唇沉思,半晌後突然抬起頭:“請蘇姐姐務必幫我個忙。我需要準備一桌酒菜,還需要蘇姐姐出麵,幫忙把殿下請來,我有很重要的話對殿下說。”
蘇雪喬以為夏惟音終於被說服,打算向蕭君眠服軟,安排好飯菜後就匆匆趕去書房。
雲光寺遇襲,賀蘭闕受傷,蕭君眠一連數日心情極差,這天也和之前幾日一樣躲在書房裏,不看書也不說話,就那樣站在窗前負手望天出神。
“幾天不見,殿下消瘦不少,可是沒有好好用膳?”蘇雪喬沒敢直接說明來意,東扯西扯不停寒暄。
“你來做什麽?”簡單敷衍幾句後,蕭君眠開始不耐煩,“不是吩咐過麽,沒事別來煩我。”
蘇雪喬臉色一白,低頭嚅囁道:“我……我是為夏家妹妹而來的……”
“替她來求情,要我放了墨妄塵嗎?”蕭君眠冷笑,“一個不自量力的逆黨而已,哪裏值得如此袒護?她夏惟音執迷不悟,你怎麽也跟著糊塗?”
首次被蕭君眠嗬斥,蘇雪喬心驚膽戰,撲通一聲跪下,急道:“我並非為墨公子求情。隻是見夏家妹妹對墨公子十分在乎,若是殿下執意誅殺墨公子,我擔心夏家妹妹會因此對殿下懷恨在心……”
“她恨我?”一聲不知所謂的嗤笑後,蕭君眠微微躬身,屈起手指抵住蘇雪喬下頜,“她憑什麽恨我?我真心待她,許諾她最好的一切,可她呢?明知墨妄塵是複國軍,她還與他往來,甚至在墨妄塵想要殺我時拚命袒護他,到底誰該恨誰?”
蘇雪喬不敢反駁,一大滴淚水湧出眼角:“可是殿下這樣……是在逼夏家妹妹……就算有愧疚,也會變成恨意啊……”
蕭君眠僵住,神情恍惚。
過了好半天,蕭君眠緩緩垂下手,似是質問,又似自言自語:“她會愧疚嗎?對我?”
“當然會。殿下對夏家妹妹的好,她一定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夏家妹妹重情重義這點,殿下不是很了解嗎?否則,她也不會冒死去幫助墨公子。”
蘇雪喬的話,好像解開了蕭君眠許多困惑煩惱,那雙失去光澤多日的眼眸忽又亮起,熠熠如星光。
“我明白了。隻要她的心還沒有完全屬於墨妄塵,我就還有機會挽回。”忽地一聲輕笑,蕭君眠溫柔地扶起蘇雪喬,“抱歉,嚇到你了。對了,你是叫蘇……蘇雪嬌?”
“是雪喬。蘇雪喬。”蘇雪喬誠惶誠恐,紅著臉後退,聲音細如蚊訥,“光顧著勸殿下,差點忘了正事。我是來替夏家妹妹請殿下到她那裏一敘的,夏家妹妹說想和殿下好好談一談。”
蕭君眠長舒口氣,
認真點頭:“好,我這就過去。有時間你也多勸勸惟音,讓她別總這麽倔強冷硬,再熱的心被她這麽一刀刺下去,也是要涼透的。”
蘇雪喬忙不迭點頭,施禮後慢慢退出書房。
走出書房外不遠,蘇雪喬飛快拐進無人看見的角落,突然蹲下身,捂著臉淚如雨下。
就算她把滿腔熱忱衷情都付與蕭君眠,作為一個連名字都不曾被太子記住的宮女,她能想到的,隻有深宮冷院,白頭孤老。
蘇雪喬的失落絕望,對蕭君眠不會有任何影響。
特地換了身淺色衣衫又梳洗一番後,蕭君眠步履匆匆,叩響了夏惟音房間的門。
“找我有事嗎?”房門打開的刹那,蕭君眠故意擺出一副淡漠神情。
“先進來再說吧。”將蕭君眠請進房內後,夏惟音以目光指了指桌上豐盛菜肴,“特地拜托蘇姐姐擺了一桌酒菜,一來想為那天在雲光寺的事道歉,二來也是希望殿下消消氣,別再為此動怒。”
夏惟音的言辭多了幾分生疏,這讓蕭君眠微微皺眉,但還是如她所願坐到桌邊。
“你會主動找我,這點讓我很意外,我還以為你是根彎不下的硬竹。”蕭君眠半開玩笑,試圖緩解壓抑氣氛。
“殿下是竭盡心力護佑著晉安國的賢明太子,任何對殿下不利的事,我都不希望發生。”
親手為蕭君眠斟上一杯酒,夏惟音自己也舉起酒杯,輕輕與蕭君眠的酒杯相撞。
“生死有命,墨妄塵能不能活下去,這是我無法控製的。但對殿下,我絕對沒有半點憎恨之意,殿下若能理解我的心意,就請喝下這杯酒。”
蕭君眠端起酒杯,靜靜盯視夏惟音。
那張清秀卻略顯蒼白的臉頰上沒有任何波瀾,也一樣平靜而沉默地向他望來。
最終,蕭君眠還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你不恨我就好。”
夏惟音不接話,又斟酒送上,看著蕭君眠一連喝下五六杯,這才淡淡開口:“殿下打算怎麽處置墨妄塵?”
貼到唇邊的酒杯驀地停住。
“你希望我怎麽處置他?”淺淺嗅著酒香,蕭君眠反問。
“我若希望,殿下能放了他,既往不咎呢?”
“那你讓他放棄向晉安國複仇,放棄複興穎闌國的夢想,可好?”
見夏惟音無言以對,蕭君眠仰頭將杯中美酒喝得一滴不剩,微翹唇角望向窗外。
“你以為能為他遮掩真相?那天在雲光寺,他是先出現在我麵前,而後才去救你的。你知道他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了什麽嗎?他說,他是為送我上路而來。這句話的意思,你不會不明白。”
夏惟音苦笑,半是呢喃,半是歎息:“他作死。”
“所以,這件事其實沒什麽轉圜餘地。若是為你,我可以勉強饒他不死,但這輩子他都別想離開天牢。”
低下頭,夏惟音再次斟酒。
蘇雪喬按照夏惟音所托,一共準備了三壇酒,其中一壇,夏惟音兌著水喝了近一半;剩下兩壇,全都進了蕭君眠肚裏。
一個時辰後,夏惟音一身酒氣出現在天牢門口,手中還握著代表太子尊貴身份的令牌,麵對典獄官泰然自若。
“我奉太子殿下命令,前來押罪民墨妄塵到書房接受審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