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風雨欲來

天邊泛白的時候,也是對岸駛來船隻的時候。

戈淵一直盤腿坐在河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船隻若隱若現,手中的彎月刀撐地,挺直著背脊,頭發筆直地垂在她的身後,即使衣服有些狼狽,也阻止不住她以一種無畏之姿迎接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狂風呼嘯,催促著船帆前行,清晨的煙霧散去,露出精致的大船,船頭上駐立的那抹人影也越來越清晰,皎白的衣袍,精致的做工,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流淌著一股高貴的氣息。

她見過他飄然若仙的模樣,站立在梧桐樹下,狂風卷起一地枯葉,他的衣袂飄飛,如詩如畫,恍然一笑,便是這世上最美的樂章。

她見過他淡然如水的模樣,溫文爾雅,淡看世間萬物,一墨一筆,便可寫下這世間最婉約的詩詞,畫下最雄偉的山河。

她見過他冷若冰霜的模樣,幽深的瞳孔裏沒有一絲情緒,就像是沉澱了千年的寒冰,看你一眼,便是神魂俱滅,魂魄不全,肝膽俱裂。

她也見過他殺戮修羅的模樣,一身鎧甲染血,長劍斷首,滿手腥然,長發如刀,雙目如炬,猶如一團急劇燃燒著的火焰衝入敵營,身上的修羅之氣讓敵軍聞風喪膽。

她還見過他驟然淚下的模樣,酒入愁腸愁更愁,酩酊大醉,拋去所有的背負,像一個瘋子一樣狂笑,又寂靜地哭,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七年,她見過他太多太多麵,卻不知道哪一麵才是最真實的他。她陪了他七年,熟悉到隻是一個眼神便知道他的想法,可是還是不了解他真正所想。也是很多年之後她才明白過來,她所知道的,是他願意讓她窺探的那部分,而他不願意的那部分,便是她一生都不能涉足的禁地。

這樣的一個人,活了整整二十三年,沒有一個女子肯嫁給他,皇上也從來不曾賜婚,或許在他看來,王爺活著就是為了見證他的榮耀,延續滿身屈辱苟延殘喘。

戈淵心疼這樣的王爺,想要保護他,可是他的冷若冰霜和虛情假意,卻將她拒之於千裏之外。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其實從一開始就固定好了,沒有辦法去更改。

船越來越近,近到可以看見船頭那人衣衫的細微擺動,還有他俊美的臉龐,漠然的雙眼。戈淵從來不知道和他之間的距離,有一天會遠到不能觸及的地步,就像現在這樣。

微風拂過那人的臉龐,他的視線始終看著她,瞳孔中卻隻有漠然。這麽多年,他始終可以很好的掩藏自己的情緒,控製自己的表情,無論什麽人都猜不透他何時是真心實意,何時又是虛情假意,時間長了,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戈淵在船停靠的瞬間,就俯身跪在地上,她沒有抬頭,在軒轅昱川走到她麵前停下的時候,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被翻騰的河水吹亂了。

一下,兩下,三下……軒轅昱川

始終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將她扶起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他的眼眸淡然如水,無悲無喜。

額頭上溢出了鮮血,往下流,糊住了眼睛,她昏昏沉沉之間,又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場羞辱,太子被傷,王爺親自執鞭,整整三百鞭下來,她已是視線模糊,如果不是王爺替她求情,她根本就不可能活下來,可是她如今卻放走了知道王爺秘密的人,罪該萬死!

重重地把頭砸在地上,三年前的磕頭是為了王爺,帶著對太子紈絝乖張的不屑,而今天的磕頭,卻是為了自己犯下的錯,不求原諒,即使王爺原諒了她,她也不會原諒自己。

“為什麽要磕頭?”軒轅昱川開口了,一雙看透大是大非的眼睛垂頭看著她,沒有責怪,也沒有怒火,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問,可是戈淵卻覺得自己完蛋了。

“回去吧。”丟下這句話,他幾近孤傲地轉身,沒有一絲留戀就將視線移開。

戈淵跪在地上,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擺,髒兮兮的手,還混合著鮮血,將白色的衣服染上了汙濁,她微微瑟縮了一下,垂頭跪在他的腳邊。

“你這是做什麽?”他微微側頭,淡漠的視線落在了戈淵的身上。

戈淵不敢抬頭,不敢看那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她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疼裂了,一想到王爺忍辱負重這麽多年,眼看著勝利在即,卻被她一時的錯誤,威脅到了將來,她就恨不得把腦袋都磕碎了。

“你先起來,至於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洗幹淨再和我解釋。”他沒有伸手扶她,在戈淵渾身僵硬鬆開了手的時候,漠然離去,跨上了船隻,拂開珠簾進了船艙。

有人下船來扶她,戈淵精神有些恍惚,接著他的力道站了起來,腿腳發麻,幾乎是那個人提著她上船的,然後讓她坐在邊上,船就搖搖晃晃著動了。

這時候船艙裏走出來了一個人,卻不是王爺,是奪命書生白刃,他背著一個藥箱子,臉色是病態的蒼白,看到戈淵冷笑了一聲,然後蹲下身體,拿出藥處理她的傷口。

戈淵睜著麻木的眼睛,腦袋裏一片混沌,她反反複複地想到過去的七年,幾經患難,她比誰都懂王爺的痛,也比誰都知道這一次對王爺來說有多重要,她一時鬼迷了心竅,很有可能讓王爺萬劫不複……

“你跟了王爺七年,居然還比不上一個認識了不到一個月的混小子。”白刃一邊給她纏上幹淨白布,一邊冷笑,“那混小子下次再讓我遇到,肯定將他碎屍萬段。”

“白刃,小聲點。”坐在戈淵對麵的人開口了,他一身嚴肅之氣,國字臉,眉毛隻是輕輕一皺,就讓白刃閉上了嘴。

戈淵動了動眼珠子,發現麵前這人是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百裏愁生,再看另外兩個人,卻是生麵孔。角落裏抱劍的那個人,目光冷冽,一看便知是性格孤僻

,不喜與外人交流,坐在百裏愁生旁邊的那人正好相反,容貌俊逸,嘴角一直撅著不懷好意的笑,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對她的事情很敢興趣。

視線碰撞的一瞬間,戈淵的目光恢複了冷冽,豎起了渾身的刺。那人頓時咧嘴笑了,“聽說你是鼎鼎有名的將軍。”

戈淵沒有回答他的話。

“我叫楚樂天,你應該已經不認識我了。”他有些懶散地把兩條腿伸直,目光悠閑地落在她的身上,“五年前我們見過麵的,那時候你身高還隻到我胸口,不過你現在也沒長多高。”

百裏愁生斜了他一眼,楚樂天連忙坐好,把臉別開,沒再多話。

看得出百裏愁生是他們四人的老大,內力也十分渾厚,但是他們之間武功最高的人,卻是在角落裏一聲不吭的那個,他的氣息收放自如,和辛子穆是一個層次的,他的武功應該不低於辛子穆,又或許比他還高。

戈淵一直都知道王爺背後有很多隱藏的勢力,但是等她真正揭開那層麵紗的時候,其中的震驚和酸楚,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她開始醒悟,她的存在早就是可有可無。

“怎麽說也是血肉之軀,我就不信你不痛。”白刃冷哼了一聲,手臂繞過她的頭,在她腦袋後邊打了一個粗糙的結。

戈淵配合地垂下頭,目光落在地上,卻是一片空洞。

“孤毅,進來。”船艙裏傳出了冷清的聲音。

站在角落裏的人終於動了,收回遠望的視線,手抓住長劍,邁著大步,筆直地走進去。戈淵一直緊緊盯著,直到他進了船艙,還想透過晃動的珠簾確定一些什麽。

“嗬嗬……”白刃忽然怪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垂頭低聲道:“你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我從來沒見過主上氣成那樣,他知道你追過去了,就立馬召集我們四個來接應你,從上船開始,他就一直站在船頭,雖然他什麽也沒說,我也知道他是想第一時間見到你……”

戈淵抬頭,一直盯著他。

“主上看到你一個人坐在河邊的時候,當場捏碎了手中的扳指,別人沒注意,我卻是看到了,特別是你跪在地上磕頭的時候,我感覺他的眼神瞬間就像千年寒冰一樣,手心裏一直流血都沒有知覺……他在乎你,可是,當一個注定要站在頂峰的人,發現了自己有了軟肋,你覺得他會如何?”白刃說這話時壓低了聲音,但是在場的都是高手,除了船艙裏的兩個人,全部都聽到了他的話。

目光顫了纏,戈淵心裏百感交集,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楚樂天又回頭看著她,百裏愁生抬起了頭,視線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可能,王爺的軟肋不是我。戈淵用力搖了搖頭,有些不穩的在白刃手心裏寫了兩個字:蘭兒。

白刃眼裏含著高深莫測的笑,搖了搖頭,卻是沒再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