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埋葬肮髒

張元饞勁正足,剛滿上了一杯,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幹,咂咂嘴,豪氣道:“這酒就是不一樣!喝一口,那是神清氣爽,啥老毛病都沒了。”

戈淵隻淺嚐了一口,就沒再動了。

張元有個壞毛病,就是喝了酒話就多起來了,逮誰跟誰扯,他那些個從小到大的破事,每次都要仔細捋一遍,整個軍營的人都知道他那點事,耳朵都聽出了繭子。

“……我從小就胃口特好,一頓飯吃十碗,十、十碗,我被主子趕了出去,也沒人敢收留我,雇我的人開不起飯錢,漸漸地也就不敢來找我,我、我遇到王爺之前,就沒吃過一頓飽飯……”

一壇子酒很快就見了底,戈淵又將另一壇子酒摳開,遞過去,張元接過仰頭一喝,小半壇子又進了他的肚子,他麵色潮紅,有些醉了,看起來心情卻是不錯的,興許是因為一直不太待見他喝酒的戈淵,一直都陪著他喝,還一邊嘮磕的緣故吧。

“……那把大刀,除了我沒人扛得起。”他邊說,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王爺專程為我造的!王爺他看得起我,他不嫌棄我是個粗人,我這條命都是他給的……嘿嘿……”

你當他是看得起你,他卻當你利用價值已盡。戈淵胸口有些悶,端起酒碗又灌了一口,辛辣的酒充斥著她的鼻腔,嗆得她幾乎想哭。

“我、我第一次見到王爺的時候,嗬嗬,就跟看到神仙一樣。神仙你知道嗎?那、那就是,就是戲曲裏才有的人物,他身上穿的白袍子,漂、漂亮極了,我一直想摸一下,又怕髒了它……”他憨厚地笑著,搖了搖頭,“不敢,我怕王爺厭惡我了,就不對我好了,不敢、不敢……”

戈淵趴在桌子上,不願再抬頭看張元憨厚的臉。可是你知道嗎,就是這樣一個神仙似的人物,對我說:“為了讓我安心,你就在今夜殺了張元吧。”

他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那樣溫柔的,說出這樣殘忍的話,讓一個衷心了他五年的人,就這樣去死……沒有利用價值了嗎?就像她一樣了嗎?連欺騙的話都舍不得說了嗎?

“將軍。”張元見她碗裏的酒沒了,又給她滿上,“我、我知道,隻有將軍,才配得上王爺,這麽多年……我、我敬你一杯。”

戈淵撐著頭,抓起碗和他胡亂碰了一下,又灌了自己一口辛辣的酒,難受的感覺鋪天蓋地的襲來,讓她幾乎撐不下去了。掩藏在麵具下的睫毛,輕輕顫動著。

“王爺沒有將軍,是、是走不到這一步的,敬一杯。我是個粗人,能為王爺做的事還太少了,王爺就交給將軍了,將、將軍可要好生護著了。”他似乎是想站起來,又沒站穩,摔在了地上,“我好像醉了,是不能再喝了。”

戈淵彎腰,將他龐大的身軀扶起來,拖到床上。

“我不能送將軍了,路、路上慢著點。”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呢喃道:“萬一傷著了,王爺肯定又要罵我了……”

戈淵並沒有離開,站在床頭看著他憨厚的臉,心裏一頓一頓地痛,她不止一次的想:他若是知道了王爺想

要他的命,僅僅是為了一個可笑的理由,會如何?

可是她沒有,她甚至是沒有勇氣讓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彎月刀緩緩抽出,泛著冰冷無情的光芒。她用它殺過無數的敵人,染上了無數的鮮血,殺自己的夥伴,卻是第一次。

第一次……殺一個憨厚忠良之人,殺一個同生共死之人,殺一個安心用背對著自己的人,殺一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人。

手起刀落,彎月刀插進了張元暴露出來的脖子之上,整個過程她幾乎沒有眨一下眼睛,鮮血噴湧著灑在她冰冷的麵具之上,一滴滴地往下滴,映著她空洞的眼睛,她的手指好像顫抖了一下。

“嗯……”張元悶哼了一聲,從醉酒中清醒了過來,突兀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著戈淵,眼睛裏滿是震驚,“為、為什麽……”

他一手捂住噴血的脖子,用沾滿鮮血的手伸向戈淵,想要抓住她的衣袖,龐大的身體一下子滾到了地上,就躺在戈淵腳邊,鮮血流了一地,浸泡了戈淵的衣袍。

戈淵沒有動,像木偶一樣看著他死死抱住自己的腳,用一種幾近病態的執拗,抬頭看著她的眼睛,憤恨地道:“為什麽,為什麽……王、王爺他……”

戈淵微微彎下僵硬的腰,握住了他扣住她腿的手,無聲地張了張唇:一路走好。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一雙充血的眼睛憤怒地質問著戈淵,“為什麽……我、我忠心耿耿……忠心耿……耿……”他倒在她的腿上,再也沒有動一下,突兀的眼睛一直看著戈淵,憤恨的神情,充血的顏色,目眥盡裂,透著他的不甘心,仿佛死不瞑目。

戈淵僵硬了很久,才伸手去抹下他的眼瞼,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把眼睛閉上。

門外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天際也漸漸亮了起來,頭頂一片灰蒙蒙的,這樣的季節下小雨更是冷得寒骨。

拖著張元的大刀,尋了一塊好地,戈淵就開始埋頭苦幹。雨越下越大,幾次三番將她挖的坑又衝垮了,她又挖,重複的動作,仿佛不會累一樣,一直到將張元埋起來為止。大刀隨他入土,戈淵用手把他的屍體埋起來,泥土越蓋越厚,已經看不到張元一絲身體了,可是戈淵卻總覺得還能看到他突兀的雙眼,正死死盯著自己,充血一般的眼珠子,憤恨的。

大雨淋濕了她的衣服,顯出她消瘦的隻剩下骨頭的身體,單薄地立在風中,任由風雨欺淩。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冷得渾身都在顫抖,她跪在泥土之間,用那雙已經血肉模糊的手,僵硬地埋著。

那肮髒的泥土之下,埋著她親手殺死的人,她所犯下的罪孽比她身上的沾染的泥土,更髒,更難堪……

她不禁有些恍惚,什麽時候就會輪到自己了呢?一世英明,這般慘淡收場,埋葬在某個無人問津的地方,任由風雨欺淩。

屋子裏的門打碎,就做了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墳頭,張元屋子裏沒有筆墨,戈淵就用刀刻上了“張元之墓”這四個字,其他的,卻是一個字也不願再寫了,也不知道該寫怎樣的字,才

能代表他的一生,他畢竟三十歲不到,又怎麽能算作一生……

磕上三個響頭,戈淵起身,因為累到了極致,又受了涼氣,膝蓋疼得鑽心,她以為那條腿已經斷了,幾乎聽到了骨頭裂開的聲音,可是終歸腿還在,路就還要走。

她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那孤零零的墳頭,墓碑上慘不忍睹四個字,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正刻在上頭,血淋淋,無聲地嘲諷著……

張元,你死了還有我為你立碑,我死了之後,又有誰還會記得我呢?忠心耿耿,好一個忠心耿耿……卻落得如此般淒淒慘慘的下場。

轉身離去,步履維艱。雨衝刷了她身上的血腥,卻衝刷不掉她身上所犯下的罪孽。

果然,有些人從一生下來就是帶罪的。

雨一直下,肆意地衝刷著所有一切,妄圖洗清所有的肮髒,卻反而被染上了汙濁。

破舊的老廟,昏暗的火光,寒風獵獵,辛子穆靠著佛像,百無聊賴地看著腳邊的人,忍不住輕輕踢了她一下,“喂喂,從我撿到你開始,你就一直是這個表情了。”

戈淵始終沒有反應,無動於衷,她手裏拿著一根樹枝,時不時地撥弄著火堆。火星子飛起來,有時在空中滅了,有時撲到了戈淵手上,她始終出神地看著,沒有一絲動作。

“上一次月圓之夜,你經脈寸斷,被我撿回破廟裏,救了你一命。這一次也是月圓之夜,雖說沒上次慘烈,但是你一動不動的倒在泥漿裏,不凍死都得被淹死,這般算起來,我又救了你一次了。”辛子穆抖了抖二郎腿,餘光瞥見那人依舊無動於衷,心裏升起了一股挫敗感,“我說,你……”

戈淵動了一下,挪了個位置,正好背對著辛子穆。

這般明顯的疏離,讓辛子穆著實有些鬱悶,好歹也算是救過她幾次性命,這般冷淡,讓他實在無能為力。挫敗地搖了搖頭,又瞥見她身上的衣袍,快被火燒到了,連忙道:“唉唉,小啞兒,你往後退一點,快燒到我衣服了。”

戈淵這次倒是聽話了,往後邊退了退,還拍了拍身上披的粗布衣衫,明明知道這衣服不值什麽錢,卻還是擔心燒壞了。

辛子穆起身,坐到了她旁邊,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摸到她裏邊的衣服還是濕的,不禁皺眉:“不行,你必須把衣服脫下來烤一下。”

脫下來……戈淵抬頭看他,橫眉冷對。

“你把濕衣服脫下來,披著我的外套,放心,我不會對你有非分之想,就你那木板一樣的身材……”

戈淵忍不住抬手,一拳砸在了那張美得人神共憤的臉上。

“啊!”辛子穆吃痛,捂住自己的鼻子,“你知不知道我這張臉有多難得?你居然……下這麽重的手,疼死我了,我的鼻子……”

一個大男人,為一點小傷疼得哭爹喊娘,戈淵對此是著實不齒的,隻是看著昏暗的火光掃過他俊逸的臉龐,有些恍惚。為什麽在自己最難過也是最難堪的時候,會鬼使神差的來到這個破廟?被他抱起來的那一刻,她竟是想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