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耿耿餘淮
第二章 耿耿餘淮(No.8 No.12)
我媽問,就這事兒?
我說,對,就這事兒。
就這破事兒,還真不是什麽大事兒——那她剛才幹嗎半分鍾沒說話?
她又頓了頓,說,沒什麽別的事兒就掛了吧。我說,哦。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覺得她是在裝瀟灑,嘴硬。
但是現在我不確定。也許她真的根本就不在乎,我已經不敢說我懂她,就像我不敢說我懂我爸。
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和毛利蘭特別像。我爸媽和她爸媽一樣,雖然離異,可是七年了都沒有再婚,我爸就像毛利小五郎喜歡妃英裏一樣舍不得我媽離開,而且是那種全世界都看得出來的那種。而我媽,也真的像妃英裏一樣,優秀、美麗、嘴硬、剛強,但是時不時還想得起來關心我爸的動向。
所以我也一直誤以為,他們總有一天要像動畫片上一樣,重新在一起。
為什麽分開呢?我爸那種笑眯眯的乖乖寶,當初是怎麽頂撞我爺爺奶奶,即使冒著被掃地出門的危險也要娶我媽媽的?我媽身高隻有一米六,我兩三歲的時候,我爸得肺結核,她又是怎麽獨自一個人把煤氣罐搬下樓,還說沒事沒事的?
我一直覺得,雖然沒能阻止他們離婚,但是至少現在,一切都在我的努力下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成績出來那天,我們三口人一起在香格裏拉的旋轉餐廳吃晚飯慶祝,我覺得他倆相處得挺好的呀。
直到入學前半個月,我爸才在晚飯後和著《新聞聯播》的片頭曲說,耿耿啊,你考上振華,我就徹底放心了。
我當時正在切蘋果,反問,放心什麽?
他老半天沒說話。我終於放下刀回頭看他,發現他也在看我。
“下個星期天,我領你去見一個阿姨。”
那時候,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光屁
股帶翅膀的小天使,左右開弓抽我耳光,邊抽邊喊,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他媽給我醒醒吧!
然後我低下頭繼續切蘋果,而且很鎮定,沒有切到手指頭,和電視中演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我說:“好。”
其實真的很想問,爸,這是不是你最後的激將法?
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裏麵一直在模擬幻想著自己是如何砸場子的。
反正我因為考振華已經背上了閻王爺的貸款,我怕什麽啊,撒潑、打滾、無理取鬧、悲憤大叫、離家出走……所有電視劇裏單親子女麵對父母再婚時的反抗行為,我都可以試一試,然後像那些給偶像亂點鴛鴦譜的fans一樣朝我爸媽大喊:“求求你們了,在一起吧!”
我甚至沒感到悲傷或者委屈。因為這種沒邊兒的幻想,我興奮得一夜沒睡,胸口波濤激蕩。
然而實際情況是,周日的中午飯在我老爸的好脾氣和我的軟性子共同作用下,吃得氣氛溫馨,其樂融融。
那個阿姨比我爸小八歲,在市三院做護士。她長得並不漂亮,打扮卻很得體,聲音富有磁性,笑起來有小梨渦,一看就是個教養良好、脾氣溫順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我爸在她麵前,像是換了一個人。
大方,有霸氣,開朗快樂。
“耿耿,吃蝦。”她夾了一隻竹筒蝦,放到我的碗裏。然後,我爸也夾了一隻蝦,放進她兒子的碗裏。
七年前,她丈夫出車禍去世,留下她一個人撫養兩歲的兒子。醫院的工作又累又忙,為了養家,日班夜班從來不挑活,很是辛苦。
我抬頭看坐在我對麵的小男孩。他叫林帆,今年三年級,長得白白淨淨的,安靜羞怯得像隻小貓,剛見麵的時候,在她媽媽催促下紅著臉朝我鞠躬說,姐姐好。
他很喜歡竹筒蝦,卻看著他媽媽的行動,不敢自己夾,恐怕是被囑咐過不能失禮。我把自己那隻也放到他碗裏,笑著說,姐姐不喜歡吃這種蝦,你幫姐姐吃一隻好不好?
然後,我爸和那個阿姨都如釋重負地笑了,好像得到了我的什麽重要首肯一樣。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點兒悲壯。對,就是悲壯。
我爸喜歡她。又或者說,喜歡和她在一起時的他自己,放鬆、愜意,像個當家做主的男人,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被指責為窩囊、不上進。
於是,我連最後一點兒幻想都失去了。這不是什麽激將法,因為他的心再也不為我媽激動了。可是他已經等過了,沒有義務再等下去。他是一個父親,卻不隻是一個父親,他也有權利幸福。
隻是我一直誤以為,他們都會把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於是,我終於肯正視現實了。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我爸媽的離婚不是鬧著玩兒的。
單親家庭的孩子應該明白,這個世界上,離開誰你都活得下去,因為大家的幸福,並不是綁定在一起的。
於是,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讓那個阿姨和我爸覺得,我是希望他們結婚的。
隻有坐在對麵的小男孩林帆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不知道想說什麽,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啃他的竹筒蝦。
他還小,所以比我更容易接納和習慣一個新家庭。
“耿耿啊,我聽你爸爸說,你下個星期就要去振華報到了?”
耿耿。我才回過神。這個阿姨是否知道,她喊的這個名字的含義?這個名字從我出生起就烙印在身上,無論那兩個人手裏的是紅本結婚證還是綠本離婚證,都不能改變。我就像一座廢棄的紀念碑,又或者提前終止的合同,甲方乙方,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回到家後,坐在客廳裏,爸爸有些局促地等待我的評價。
然而事實上,當時我腦子裏麵轉來轉去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這對母子搬進來之後,我還能不能每天早上不刷牙不洗臉穿著睡衣四腳朝天地橫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吼首歌來開始我新的一天?
他們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不可以不要臉。
我就帶著這種複雜的心情,恍恍惚惚地踏進了振華的校門。
報到的那天,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很多學生都是由兩個以上親屬陪同而來的,除了爸爸媽媽,可能還有爺爺奶奶和其他活蹦亂跳的晚輩,美其名曰:現場勵誌教育。
我拒絕了我爸我媽分別提出的陪同要求,自己帶著相機和證件跑來看分班大榜,順便對著人群哢嚓哢嚓一通亂照。我走到哪裏都帶著相機,以前是三星,現在是索尼,假期新買的,800萬像素的最新款,姑且算是考上振華的獎品。
很久之後,有一群被稱為非主流的晚輩異軍突起。他們也時刻都帶著相機或者有照相功能的手機,走到哪兒拍到哪兒,連公共廁所的鏡子都不放過。不同的是,我從來不拍自己,他們卻隻拍自己。
紅榜貼在圍牆上,校本部和分校加在一起,很壯觀的一大排。我不想和他們擠,就一直站在外圍等待機會。
八月末的秋老虎真夠受的,我低頭找紙巾擦汗,突然聽見旁邊一位大叔用人神共憤的大嗓門對著電話嚷嚷:“看到了看到了,和茜茜她媽跟李主任打聽到的一樣,這次的確是分了兩個尖子班。對,兩個尖子班,一班、二班,茜茜、楊楊和咱家小川又在同一個班!”
大叔和我一樣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繼續對著電話說:“他們仨都在二班……”
忽然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麽讓他眉頭大皺,對著電話抬高了分貝吼起來:“誰告訴你一班比二班好?排在前麵就好啊?你急什麽啊?!”
我偷笑,無意中瞟到在那個腆著啤酒肚的墨鏡大叔旁邊,還站著一個少年,個子高高的,瘦削挺拔,一直用不屑的表情盯著地麵,尤其在大叔反複強調尖子班的時候,他嘴角嘲諷地微微勾起。
肯定是沒考進尖子班心裏正堵得慌吧,我心想。
然後舉起相機,悄悄地把兩個表情各異的人一起拍了進去。
終於廣播大喇叭響起來,要求所有同學按照班號排隊,等待班主任人選抽簽大會。圍牆邊的人嘩啦一下子都散了。我知道其實他們早就找到自己的班級了,隻是還都圍在那裏尋找其他熟人的去向。我趁機移動到牆邊,直接繞開前兩個尖子班,從三班開始,以極快的速度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由於過分專注,我根本沒有餘光來顧看周圍,所以挪動到五班的紅榜前的時候,跟一個男生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我的顴骨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當場就蹲下去嘩嘩淌眼淚。不是我嬌氣,生理反應實在控製不住。
好半天我才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男生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遞給我幾張麵巾紙。我連忙把臉上抹幹淨,仔細一看,竟然就是剛才被我照進相機的男生。
“同學,實在對不起。”他很誠懇地鞠躬,毛茸茸的寸頭晃了晃。
“沒事。”我擺擺手,抓緊時間繼續看榜。
很巧,我就在五班。耿耿這個名字寫在第四行的正中央,很好認。
更有意思的是,我右邊那個名字,竟然叫餘淮。
字麵上看著沒什麽,可是念起來,耿耿於懷,有點兒好笑。
我就自己咯咯地傻笑起來,突然發現我身邊的男生也盯著紅榜在笑。
他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摸摸後腦勺,指著紅榜說:“我名字左邊的那個人叫耿耿,跟我的名字連起來,正好是耿耿於懷。”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