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過往(四)

第63章 過往(四)

八個月還差兩天的時候,孩子終於還是提前出世了,她拒絕了醫生給她做剖腹產的建議,一是手術費用太高,二是她沒有時間等術後恢複,她要盡快趕回家。

身量細小的她忍著一陣比一陣強烈的腹痛在產房中痛苦掙紮著,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就咬自己的手臂,口中嗚咽著喊著‘媽媽’和‘安瀾’,足足煎熬了一整天就在她認為自己會被痛死的時候,孩子呱呱墜地了,是個五斤都不到的小男孩,細弱的哭聲仿佛在告訴世人,他還沒準備好就被降生了。

看著繈褓中皺成一團的嬰兒,楊曉雲又哭又笑,她會盡自己的所有去愛去保護這個孩子,她再也不孤獨了,即使有再多的流言蜚語,她都會為了這個孩子堅強下去的。

生產完的第二天,楊曉雲就去拜托相熟的護士幫她訂了一張回去的長途車票,護士好心相勸,孩子太小而且還早產,現在是不適宜出院的,萬一路上出了問題,後悔都來不及。

楊曉雲看著嬰兒脆弱的小身子猶豫了,她盤算著日子,離母親說的寬限一個月時間還有將近二十天的時間,或許她真的可以再等等。

她又給母親去了電話,告訴母親她生下了個男孩,因為早產需要再留院觀察幾天,然後她就可以帶著孩子回家了。而母親卻在電話中告訴她,不用回家了,事情已經解決了,外公身子也不好,暫時還是別讓外公受刺激了,等過一陣子再帶著孩子回來好了。

母親在電話中語氣有些奇怪,楊曉雲莫名的不安,她追問了幾句家裏的情況,母親都說一切如常。

和母親結束通話後,楊曉雲的心始終懸著,她想了一下又打了一個電話回去,隻是這次她找的是她高中的同學。

郵局裏有人是看到這個打完電話的女人直直地摔倒在地,電話筒都沒有來得及放回機架上,隨著電話線在空中來回晃動著。

等有人將暈過去的女人拍醒後,這個女人像是失了魂一般搖晃著走出了郵局,臉色跟死人一樣蒼白。

估計是家裏出了事了,郵局裏的工作人員見多了這種情況,若不是家裏情況不好,又有多少人願意離鄉背井地到外地打工受苦。

楊曉雲的天塌了。

家沒有了,外公也走了,是在典當行的人來收房子的時候活活被氣死的,母親一個人處理完所有的事情後,暫時住到了村裏廢棄的小學校中。

楊曉雲無法想象母親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在電話中告訴她一切正常的,或許母親此刻是恨她的。

看著保育箱中的嬰兒,楊曉雲癡癡地笑了,就在前天她還沉浸在一切都會好的希望之中,她還描繪著未來充滿幸福的生活,而今天卻讓這一切都成為了最大的諷刺!就因為自己的這一點癡戀,就將親人推上了絕路,這個孩子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因為他有個不知廉恥的母親,而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楊曉雲心中突然脹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恨意!都是他、都是他!如果這個男人沒有出現在自己生活中,她還是那個被外公疼愛的小姑娘,她還是那個被同齡人羨慕的好女孩。

楊曉雲近乎癲狂地要求出院,然後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折返了回去,她已無顏去見母親,她現在隻想當麵告訴陸安瀾,她恨他!她會讓他的孩子繼續恨他!這是她能給他最殘酷的報複!

所謂陰差陽錯說得或許就是楊曉雲和陸安瀾,她和他再一次失之交臂,可這一次鬱霞沒有再放過她,既然敢抱著孩子找上門,那她也沒什麽好客氣的。

鬱霞將楊曉雲堵在大門外,用最傷人的話刺激著她,同時還告訴她,陸安瀾早就知道她懷了孩子,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想見她的,因為他終於看清楚了她的真麵目,原來她也不過是一個想借此撈好處的女人,勾引在前隱瞞在後,就想等著孩子落地好拿住他的把柄……鬱霞的話如重錘一般將楊曉雲砸懵了,她想申辯卻不知如何開口?四周越聚越多的人看她的眼神充滿了鄙視和厭棄,就連以前幾個相處較好的同事也用鄙薄的眼神看著她。

繈褓中的孩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在那裏哇哇大哭,他餓了可是抱著他的媽媽沒有管他,小臉兒漲得通紅。

哭聲和謾罵聲將楊曉雲徹底壓垮了,她眼中的世界是一片冰冷的絕望,她抱著孩子轉身衝出了人群,奔向了剛入春汛渾濁而奔騰的湄公河。

等戴葉波聽到消息趕過來尋找的時候,一切都晚了,河邊隻有哇哇大哭的嬰兒和一封用血寫的隻有幾行字的遺書,上麵是一個電話和拜托好心人將嬰兒交給他的外婆鍾慧的遺言。

戴葉波從繈褓中找到了一個用信封包裹好的錢,應該是原先他借給曉雲去贖回房子的錢還剩下的一些,另外就是曉雲一直帶著的玉墜現在也掛在了孩子的身上。

戴葉波抱著孩子沿著河岸找了兩天,最後警察都放棄了,這個季節投河的人還能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

無奈傷心之下的戴葉波按照遺書上的電話找到了鍾慧,這是他第一次知道楊曉雲的母親,卻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一周後,鍾慧就趕了過來,戴葉波甚至都不敢抬起頭去看老人的眼睛,才剛剛五十出頭的鍾慧頭發竟然已經花白了,雙眼濃重的悲傷似乎要將人吞沒了,瘦弱的身軀在河風中瑟瑟發抖,她沒有哭,當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經哭夠了,可是眼淚還是如開了閘般地默默流淌而下,滴落在懷中繈褓之上,濺到了嬰兒幼嫩的臉上,濕濕冷冷的不舒服,嬰兒扯起嗓門陪著老人一起哭嚎起來。

鍾慧緊緊地將繈褓抱在懷裏,就仿佛抱著當年剛出世的女兒,奔騰的湄公河將鍾慧的心卷入痛苦的深淵,隻有懷裏的這點溫暖才能讓她感受到一絲活著的氣息。

拒絕了戴葉波的挽留,鍾慧帶著孩子離開了越南,這輩子她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也不會讓孩子知道曾經發生的一切。

戴葉波幾乎要跪下了求鍾慧收下楊曉雲留下的錢,這是他和陸安瀾欠下的債,如果不是他告訴了曉雲,事情怎麽會演變到今天這樣?這筆錢讓曉雲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怎麽能從曉雲的母親手中收回來?

鍾慧最終留下了這筆錢,這個男人說的沒錯,這是女兒用命換來的,也是她家破人亡換來的。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也需要這筆錢。

鍾慧離開時,隻對戴葉波說了一句話:“姓陸的永遠都不會見到這個孩子,除非她死!”

多年以後,當戴葉波回想起這句話時,他的悔恨更深了一層,曉雲的母親突然會把孩子送回陸家,就一定代表著她將不久人世,可當時他為什麽沒有想到這是鍾慧在托孤?如果他想到了,還會由著鬱霞將孩子送往孤兒院嗎?而他和陸安瀾還會因為抱著希望能找到孩子的外婆將孩子再接回去而猶豫著沒有把孩子接出孤兒院嗎?

可時光永遠不可能倒流,當年的錯憾哪怕今天假設無數次,傷害就在那裏,無減無增,而那個孩子也永遠不可能再回到繈褓中,揮舞著小手在他的懷中哇哇哭喊,陪著他沿著河岸祭奠他還來不及收藏好的愛情。

二十幾年過去了,戴葉波也早已放下了對陸安瀾的怨懟,畢竟這件事最後受懲罰最重的不是他戴葉波,而是陸安瀾。

這二十幾年來,戴葉波知道陸安瀾從未心安過,事業上越是成功,陸安瀾的心就越受折磨,這從他這幾年又開始悄悄雇人尋找那孩子的下落就可以看出前麵十多年的平靜都是陸安瀾偽裝出來的。

那個孩子已經成為陸安瀾心中抹不去的悔恨,時不時地會冒出頭,將陸安瀾的心扯亂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