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章 這世上誰解誰的孤單

很久以後,當塵心再回頭去想那一刻的時候,她才猛然發覺其實她和劉海寧的決裂早已注定。那一次吵架,隻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起因是件小事。

暑假裏圖書館每周上兩天班,所以塵心還是在學校裏住。前一天她臨時回家拿點兒東西,回學校的時候正好遇到鄰居家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哥哥杜平良開著車從外麵回來。杜平良看她提著大包小包的,就拐個彎送她回學校了。她宿舍在六樓,杜平良送佛送到西,順便幫她把東西提了上去。這事她誰也沒告訴,誰知到了晚上,劉海寧突然怒氣衝衝地給她打電話。

“聽說今天有個開寶馬的男人送你回來?還送了你很多東西?”

換了杜平良來聽這話,他一定會傻眼:他那輛開了兩年灰頭土臉的奧拓居然會被人認成寶馬?

塵心也傻了眼。她從家裏提出來的幾個超市購物袋,怎麽看都不像是高檔商品的包裝袋吧?

她立刻就明白過來了,問題就出在那個“聽說”上。

暑假裏還住在學校的人不多。在她回到學校的時候“碰巧”親眼目睹她從杜平良的車上下來然後上樓的人恐怕用十個手指都數得過來。

偏偏這件事沒過幾個小時就傳到了劉海寧的耳朵裏,而且還歪曲得麵目全非。

換了是在幾個月以前,她一定會心平氣和地對劉海寧說:送我回來的是鄰居哥哥杜平良,他開的是奧拓,帶回來的是我自己的東西。你要不信,就自己打電話問他。你餓不餓?我出去買點宵夜?

但那時塵心說的是:“你有沒有聽說那個開寶馬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隻是想知道傳話的人究竟把這件事扭曲到了什麽程度。然而她沒有想到,這句話到了劉海寧的耳朵裏,卻變成了另外一層意思。

你一個窮學生,能比得上人家開寶馬的闊少爺麽?

戰爭就此爆發。

劉海寧拐彎抹腳地說塵心不知自重。

塵心並不解釋,緊跟著還擊:“你說我不自愛?那好,我問你,你們班天天黏著你的那個小丫頭又是怎麽回事?她幫你洗襪子,還把照片貼人人網上了!”

劉海寧啞口無言。

塵心怒道:“你聽著,我要是想找別人,我也會先光明正大地踹了你!你可以不愛我,但是拜托你不要用這樣齷齪的想法侮辱我!”

然後她就掛了電話,把手機調到靜音狀態。

這等於是對劉海寧說:我並不是想和世界隔絕,我隻是懶得理你。

第二天,許慎之的空房內。劉海寧聽了那句話之後,奪門而去。

大概是因為前一天夜裏已經把該想的東西都想通了的緣故,塵心那時隻覺得渾身輕鬆。

就這樣吧。

手中依然有需要她全力以赴的工作。太陽明天還會升起。

明明已經疲累不堪,但反而比之前的小半個早上更加投入。結果當她終於累到了極點,決定坐下來歇會兒的時候,她居然靠著椅背睡著了。

向南的房間光線十分充足,室內的氣溫也隨著中午的到來慢慢地熱了起來。塵心在睡夢中,幾乎以為自己是躺在露天的草地上,正在像一隻貓那樣盡情地享受陽光。

迷迷糊糊地,她看到有個人走過來,在她對麵坐下,安靜地看著她。她聽到自己說:“哎呀,看我,怎麽睡著了。你剛到?”

那感覺,像是在和一個分別多年的朋友說話。

很舒心。

但是對方沒有回答。

然後一眨眼就消失無蹤。她很疑惑,剛才不是還在的麽?

既然醒了就接著工作吧。她這樣想。不由自主地又打開了那隻裝滿了《幽夢影》的箱子,抽出最不起眼但也是主人最珍愛的那一本。

正文的內容她早已讀得爛熟,真正想看的是它的主人在空白處寫上的字句。

視線忽然模糊起來。也許是自己忘了戴眼鏡?她摸摸自己的鼻梁,果然是忘了。

她抬起書,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上麵的字。可是她靠得越近,上麵的字就越模糊,到最後竟然隻剩下了一片空白。她急得要命,把書來來回回地翻了幾遍,都沒在上麵再找到任何字跡。

就在她臨近崩潰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還好好地躺在椅子上,眼鏡好好地戴著,手裏也沒有拿著書。

她第一時間跳起來,奔過去打開木箱,取出那本小小的《幽夢影》。謝天謝地。它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印刷的字,手寫的字,都還好好的在那裏。

塵心忍不住把它貼在胸口,長長的籲了口氣。

不知為什麽,她忽然覺得讀這本書是件嚴肅的事。雖然還不至於

嚴肅到要戒齋三日焚香沐浴更衣的程度,但想想自己正蹲在地上,手上臉上還都沾滿了灰塵,還是以後再說吧。

仿佛一個貪吃的小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大塊糖的時候,反而舍不得吃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書放了回去。

這時許明之在外麵敲門:“塵心?吃飯了!”

許明之看出了塵心的身心疲憊。吃過自己做的簡單午飯之後,她就給塵心放了假,讓塵心先回去好好休息。

她理直氣壯地說:“你要養足精神我才經盡情地剝削你啊!”但塵心能明白,她是在真心為自己著想。

塵心著實太累,就沒有再客氣。臨走時許明之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塵心一怔,正想著許明之居然看出她和劉海寧之間的事了?誰知許明之頓了頓才補上:“作業做不完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塵心“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認真地點頭:“對,沒什麽大不了的!”

沒什麽大不了的。

回學校的路上她一直在默念著這句話。

暑假裏同學們都回了家,宿舍裏就隻剩下塵心一個。她即使是在不用上班的時候也不願意回去,是因為她可以一個人獨占整個空蕩蕩的寢室。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把東西放哪裏就放哪裏。臉上的表情可以盡情地放鬆麻木,無需理會任何人的情緒與臉色。這些對從小就和妹妹擠一個房間的塵心來說,簡直就是極致的奢侈。

同樣奢侈的是睡眠。學業和兼職工作的壓力同時壓在身上,即使偶爾有無事可做的時候,塵心的精神也總是像被拉滿的弓弦那樣繃得緊緊的;失眠也是家常便飯。她以前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問題。

但是今天她從海洋研究所回來的路上,在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的時候,一輛車擦著她的裙角開了過去。而她直到聽到那聲刺耳的輪胎和地麵摩擦的聲音和車主的叫罵聲的時候,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突然多出來的這半天,塵心決定用來補眠。

她的床在上鋪。宿舍裏的吊扇一直在嘎吱嘎吱作響,單調的聲音漸漸地變成了一支催眠曲。她很快就睡著了。她甚至還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睡著了。耳邊傳來隱約的浪濤聲。她很驚奇。雖然這是座濱海城市,但她的學校離海邊並不算近。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她夢見自己躺在沙灘上。帶著潮濕的腥味的海風卷起頭發打在臉上,癢癢的。

“塵心。”

她聽到有人在叫。

聲音低沉,像海浪輕撫沙灘。

她跳起來四處張望。平時總是人滿為患的沙灘這時居然變得空蕩蕩的。遠處海天一色。有幾隻水鳥輕盈地從浪尖掠過。

誰在叫她?

她猛地睜開眼睛。

“塵心!塵心!在裏麵嗎?”

原來是住在隔壁宿舍的同班同學劉雅雅。塵心迷迷糊糊地去開門,劉雅雅抱歉地問她晚上能不能過來這邊睡,因為她們宿舍沒人了,她晚上一個人怕黑。

塵心躊躇了一陣。她難得有獨處的時間,就這樣白白地沒了,怎麽想都有些不甘心。然而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劉雅雅軟磨硬泡的攻勢,讓她搬了過來。

好在劉雅雅是個很安靜的人。吃過晚飯洗了澡之後她就老老實實地坐在床上看書聽音樂,沒有多說一句話。可是因為有人在,塵心依然覺得沒那麽自在。到了關燈睡覺的時候,劉雅雅忽然爬到她床沿上,兩手托著下巴問:“塵心,你和劉海寧是什麽時候怎麽認識的呀?你有個那麽帥的男朋友,大家都羨慕死了!”

塵心微笑,隨手抄起放在床頭的詞匯書作勢要往劉雅雅頭上拍。

“去你的。快睡覺!”

劉雅雅撅起嘴,“瞧把你美的,晚安啦!”

塵心的臉色在劉雅雅爬回自己床上的時候變得慘白。

“啪”地一聲關掉床上的小台燈,整間宿舍陷入黑暗中。塵心又失眠了。她管得住自己的嘴,卻管不住自己的心。腦海裏有個聲音在頑強地回答劉雅雅的問題。

其實是個土得不能再土的故事。

四年前。

高二那年的全校元旦晚會,她和劉海寧搭檔主持。

他們不在同一個班,但都是校學生會的成員,本來就互相認識的。可因為大家都在忙著學習,平時頂多算是點頭之交。在那次晚會之後,他們一起得到了一個共同的外號:金童玉女。

在學生會裏麵每周總要碰幾次頭。別的同學沒事就起哄拿他們開玩笑。塵心起初很生氣,後來習慣了之後也就懶得再理他們,心想反正我和劉海寧又沒什麽,隨你們怎麽鬧。

也許是因為有共同話題的緣故?塵心和劉

海寧慢慢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半年後。

劉海寧遇上了一場小型車禍,小腿骨折,從醫院回來以後隻能拄著一邊拐杖走路。塵心每天忙上忙下,幫他打飯,催他吃藥。等劉海寧的傷好了,她也就真的成了劉海寧的女友。

這一切進行得太平靜太緩慢,水到渠成那般自然。沒有閃電劃過天空的驚喜。沒有麵紅耳赤的心跳。周圍再也沒有瞎起哄的同學,剩下的隻有不動聲色地在一起的兩個人。

塵心家裏並不安寧。受夠了吵吵嚷嚷的生活的她,理所當然地把這份愛當成了自己的歸宿。

那時候,不是不想地老天荒的。

所以願意為劉海寧留在這個城市,上一所她並不感冒的大學,讀一個她沒什麽興趣的專業。

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劉海寧把xiōng部拍得震天響:我照顧你一輩子!

言猶在耳。

一開學就開始和別的女生曖昧不清。先是學生會新聞部的一起播新聞的搭檔,後來又是班上的班花。劉海寧辯解說都是她們太主動太熱情了他招架不住,又說其實她們隻是好哥們,沒什麽的。當班花把劉海寧那雙髒兮兮的襪子拍下來放到人人網的頁麵的時候,塵心就隻能冷笑了。

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首先打破偽裝的和平的居然是自己。

當劉海寧怒氣衝衝地追到海洋研究所的時候,她突然發覺,比起眼前的這個人,比起過去幾年的感情,她自己的尊嚴更重要。

什麽都結束了。

第二天,她抵達許慎之的書房的時候,依然頂著兩個黑眼圈。

從書堆裏抬起頭來,她很慶幸,在這喧鬧的城市中還有一間安靜的書房可以讓她盡情地發呆。

她甚至有意地放慢了工作的速度。反正隻要在許慎之回來之前完成就行了,這樣她就可以在這裏多待幾天。她這樣想著,每每累了的時候,她就坐到書房裏的沙發上休息。

手裏總是捧著那本《幽夢影》。

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發黃起毛的封麵,仿佛這是一封專門寫給她的遠年的信。

許慎之是個妙人。這是塵心從那本《幽夢影》裏看出來的。

比如書裏說“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他在旁寫:“如我是詩,必是太白手筆”。行雲流水般瀟灑的筆跡中透露出少年才會有的自戀和狂妄,塵心看得直樂。

又比如書裏說“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他在旁寫:“我有情皆癡,我有才有趣,如何一生潦倒?”塵心幾乎忍不住要咆哮:許慎之!你三十不到當上了名校教授還好意思說自己潦倒?那我這種廢柴還有什麽臉麵再活下去?

可是讀到這一句的時候,塵心忽然鼻酸。

書裏說“鏡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權,劍不能自擊”;許慎之在旁寫:

“人不能自愛。”

許慎之在寫下這五個字的時候心裏一定諸多感慨,因為“愛”字最後的那一捺壓得很重,拖得很長。

以前總聽老師長輩們教訓說“人要自愛”,但塵心能看得出來,他們說的“自愛”和許慎之說的“自愛”不是一個意思。

人總是有脆弱有孤獨的時候。再獨立再強大再勇猛的人,心裏也總會留著一片最柔軟的地方等待最溫暖的一個笑容。

人都想要有人來愛。

塵心知道這一切,因為她體味過那種渴望被疼愛時的發瘋絕望的滋味。

你也是這樣的渴求愛麽?塵心喃喃自語。

塵心整理書籍的速度越來越慢,呆在許氏書房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待到書房正式完工的那一日,許明之倒了兩杯紅酒,兩人對飲慶賀。

然後,許明之鄭重其事地捧出一隻做工精致的紅漆木盒。

“慎之的**,現在就托付給你了。”

塵心在心裏猜著可能會出現在裏麵的書籍,像打開生日禮物那樣小心翼翼地掀起盒蓋。

果然。

最上麵一本赫然是清末刻印的線裝版《幽夢影》。

塵心噗嗤一笑。她早就該猜到的,能讓許慎之當**收藏的書也隻有這本了。

許明之疑惑地問:“你笑什麽?”

塵心正色:“我還以為是破損很嚴重的書呢,原來保存得還挺好的,看來我這單生意賺到了!”

許明之大笑。

修複古籍的工作一直拖到許慎之回來的前一天。她把木盒交還給許明之,手指最後一次從厚薄不一的書脊上劃過去。

她舍不得這個地方。

許慎之,謝謝你的《幽夢影》。

這間書房,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