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臨江仙
第130章 臨江仙
望著那道模糊不清卻又熟悉至極的人影,安雲定定的站住了。腳下仿佛被套上了千鈞腳鐐,一步都挪不動。
她終究還是晚了,盡管她來時便料到了結果。她以為自己心裏早已經有了準備,可以平靜的接受一切的結果,哪怕是最壞的結果。
隻是預料中的結果真的呈現在她眼前時,安雲卻忽然發現自己遠遠沒有準備好。
是的,這不是她想看到的結果,她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
安雲更願意接受的是意氣風發的小別傲立在青霞山顛,不可一世的仰望著藍天,看到她回來時,不屑又得意的指著寧向直的屍身說道:“呐,這是你仇人,不好意思,被我幹掉了。你也不用太感動了,遇到你們幾個廢人,我早就料到會有操不完的心。”
這樣的小別才是她心目中的小別,一如年輕時不懼天高不畏地厚的少年郎。四人結義時,他們都是築基初期的修道弟子,年紀最大的老羅也不過四十多歲,而年紀最小的便是別道生,才不過二十左右的少年郎。
然而每每遇到麻煩,第一個衝出來的總是小別,最後一個離開的也是小別。那時的他便總是一副臭屁傲嬌的小模樣,仰頭看天,眼神連一絲餘光都不會給他們,淡淡道:“遇到你們三個廢物,可憐我總有操不完的心,我的頭發遲早會因為你們三個活生生的愁白,人生真是唏噓啊……”
他的話往往還沒有說完,就會被老羅、沐英和安雲一頓暴揍。
後來因為十絕陣之事,安雲負氣離去,一別便是百餘年。性情變得無比冷漠。再也不肯輕易結交知己好友,也從來不肯再回到臨海洲,不肯再次見到曾經結義的人。
直到安雲被葉天成害死,神魂被困在幽冥火海,日日夜夜不停的被幽冥火海煆燒折磨,兩百多年後才莫名的重生在一個剛剛凍死的小女孩兒身上。
直到此時再度落腳於臨海,卻原來這一別。已是三百多年。
老羅和沐英已死。最是年幼的別道生真的成了滿頭銀發的將死之人。但她心裏依然是感激的,感激命運又送她回來,了斷了她一直梗在心中的結。
感激還能再次見到小別。感激這個世上終於還有人能認出她,還有一個她能完全信任的,對她好的人。
隻是這個人,現在。死了!
從此以後,在這個三百年後的世界。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她曾經的過往,她的年少輕狂,她的喜怒哀樂。她的脆弱和堅持。
她,安雲,真正的死去了!
隨著別道生的死。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絲痕跡也徹底的消失。天大地大,卻不知她來自哪裏。又要去到哪裏?
“你哭了?”天羅盯著安雲看了好一陣子,忽然驚叫道。
他的聲音成功的喚醒了安雲,安雲奇怪的看著他,像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你滿臉都是淚,難道不是哭了?”天羅指著她的臉又說道。
安雲抬手摸了摸臉,摸到的卻是一手濕潤。她奇怪的看了看手掌,果然發現好些淚水,這種奇怪的**盡染濕了她的手掌。
安雲兩世為人,記憶中好像並沒有流淚的經曆。年少時獨自離家求道,求道途中因為資質拙劣屢屢碰壁,隨後便做了一名散修。作為一名散修,沒有堅強的意誌和逆天的運氣,永遠也沒有出頭的機會。
這樣的環境下,安雲被鍛煉的心如鋼鐵,從沒有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女人,哪裏會有哭泣這種時候?
哭泣是軟弱的象征,軟弱是散修的天敵。如果哭泣有用,安雲不介意成為全天下最會哭泣的人。然而哭泣沒有,所以她從來沒有過流淚的經曆。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天羅好奇的問道。
安雲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揮了揮手,手上的淚跡和臉上的淚痕被卷起的清風吹走。她笑了笑,麵容皎潔神情淡淡,像是剛才滿臉的淚痕隻是天羅的幻覺。
“是。很重要。”她答道。
“難怪了。”天羅理解的點點頭,歎道:“你是在為他傷心流淚嗎?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安雲聞言卻是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不是,我是在祭奠,用我最珍貴的東西祭奠。”
天羅撓了撓頭,聲音有些怪異:“祭奠?用你最珍貴的東西?你難道是指你的眼淚?”
他可沒聽過眼淚是什麽珍貴的東西,話說他小時候可沒少哭。就算現在,小姑姑要罰他的時候,他也是嚎啕大哭。眼淚對他來說,那就是最廉價的東西,不過用來對付小姑姑倒是足夠了。
安雲竟然點了點頭:“是呀,祭奠,用我的淚水來祭奠。祭奠好朋友的別離,祭奠死去的我。”
天羅被她的話繞暈了,覺得這女人可能因為眼前的人死去傷心的腦子不清晰了。她現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嗎?哪裏死了?
安雲並不打算解釋,再次笑了笑,落到地上,收了紫宵雷霆劍氣後,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廢墟中挺立如鬆的人影。
腳下雖慢,她卻沒有一絲停頓,走的甚是安穩,但她的腦海卻忽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好多模糊的記憶像打開了陳年的閘門,呼嘯的卷入她的腦海。
安雲想起前世還沒有修道時,她還隻是一個平凡的少女。那時節,爺爺最愛在暗紅的夕陽下,飲著劣質的黃酒,喝的熏熏然時,會不斷的唱著一首慷慨悲昂的曲子。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安雲想起爺爺唱起的歌謠,嘴裏也輕輕的唱了出來。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天上沒有夕陽,隻有烈陽。一朵遊移的流雲飄了過來,遮住了熾烈的金烏。
“白發漁礁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
唱到這裏時,安雲忽然不唱了,連腳步都停了下來。要是這個時候有酒該多好。
她這樣想著,竟真的有一壺酒出現在她麵前。
安雲側頭去看。是清風一張麵無表情的臉。然而那雙眼睛卻閃過一絲悲傷。
“嗬,清風呀,你總是出現的這麽及時。”安雲對他說了一聲。拿過酒壺,仰頭喝了一口。
喝的太猛,她咳嗽了兩聲,再次仰頭大喝了一口。這才說道:“辣穿喉,你怎麽知道我想要和這酒?”
辣穿喉是酒。臨海州常見的劣質酒,唯一的優點就是勁頭夠大,酒烈如火。一口下去,似乎能把人的喉嚨辣穿。
清風依舊沉默。安雲搖搖頭,怎麽忘了這是一個悶葫蘆。
她正要舉步,卻不想清風竟回道:“這是師尊最愛喝的酒。他也隻喝辣穿喉。”
安雲眼睛一熱,是呀。結義時四人喝的就是辣穿喉,以至於四人都隻喝這種劣質酒。
“好酒!”安雲嬌喝道:“我與你師尊共飲此酒。”
她說完大踏步向人影走去,高亢深沉的曲子再次唱起。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首俗世流傳的《臨江仙》唱完,安雲恰好走到人影麵前,酒壺裏微黃的辣穿喉傾瀉到地上,濺起點點泥斑。
直到酒壺中最後一滴酒液倒出,那道模糊的人影顫了顫,很快隨風消失,隻剩下一把造型奇古的長劍。
“小別,走好。”安雲望著天空,心裏默默的道。
清風走上前來,從地上拔出了別離劍,又跑到廢墟深處,過了一會兒才走了出來。他手上的別離劍已經入鞘,剛才他是去找別離劍的劍鞘。
“走吧。”安雲輕聲說道。
清風點點頭,抱著劍跟在她身後。
兩人走到天羅麵前也不停留,而天羅也沒說話,默默的跟在兩人身後。
安雲停了下來,轉頭看著他:“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她當然知道天羅是有目的的跟著她,先前她急著趕來相助別道生,又見天羅有元嬰實力的傀儡,自是願意帶著他前來。然而這時候小別已經死了,天羅再跟著她,她就要好好問問天羅的目的。總不能把不知目的的他帶到青衣柳巷,那裏是快意門的駐地,也是小別和她存在的唯一證明。
“嘿!”天羅不滿的嘟囔道:“我說你這人這麽總是喜歡過河拆橋?先前我救了你,你一見安全了,又以為大白沒用了就要甩開我,翻臉無情絲毫不顧我救了你的性命。後來見我給大白更換了靈石,你馬上又帶上我趕來救你朋友,此刻你朋友死了,我就沒用了是吧?所以你翻臉又要趕我走?”
“嘖嘖嘖,我還以為隻有紅花穀的女人特別無情,沒想到天下的女人都一樣,翻臉比翻書還快。你有用時就百般討好,你沒用時就棄若敝履,古人果然說的沒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話真的太對了。”
安雲皺了皺眉,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到底想要什麽?”
天羅感覺到她的認真,慢慢的收起了假意的惱怒,說道:“我現在隻想要個地方安身,其他目的暫時還沒有。”
暫時還沒有,也就是說隨時可能有。
“為什麽?”安雲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又問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因為你手裏的劍,我想查證一些事情。”
“查證什麽?”安雲繼續問道。
天羅笑了笑:“這個你不用管,我救了你,又願意幫你救你朋友,雖然最後來晚了。於情於理,我都算的上是你的恩人,對待恩人,你難道不應該熱情款待嗎?何況我隻是找個地方安身,對你來說並不算過分的事。”
安雲想了想,點點頭,不再說什麽,算同意了他的說法。其實她同不同意都無所謂,天羅有元嬰實力的傀儡護身,要想用強,安雲和清風連一絲反抗的可能都沒有。
不過話又說回來,天羅的確一直沒有露出惡意,又確實救了她。不管他有什麽目的,在他達到目的之前,至少現在的他是安全的。有他在青衣柳巷,安雲也不用擔心寧向直和姑蘇道人會來青衣柳巷撒野。
三人回到青衣柳巷,安雲讓清風安排天羅住處,便默然回到了竹樓。
時間一晃便過去了七天,安雲上了竹樓之後,始終沒有下樓。
自從宣布別道生去世的消息後,青衣十三樓原本就不多的門人當天便離開了大半,這七天裏又陸陸續續走了不少,如今整個青衣十三樓,剩下的人還不到二十人。這些人裏,還有好些是因為暫時沒有去處,才留下來觀望。
清風冷眼看著他們離開,沒有勸阻,去留隨意。
不過讓清風感到欣慰的是,曾經跟隨安雲伏擊三首玄龜的人都留了下來,他們雖然現在都在養傷,卻是青衣十三樓裏實力最強的修士。他們跟隨安雲斬殺三首玄龜,又伏擊風棘鳥,見識過安雲的本事,認為安雲年紀雖輕,此時的修為也低,但有朝一日,必定能帶著他們走向他們想都想不到的輝煌。
龍陽少羽自從在齊雲山峽穀昏迷後,三天後才醒了過來,本打算上樓尋安雲,卻被守在樓下的清風阻止,說什麽也不肯讓他進樓。他打不過清風,隻好憤憤的罵了幾句,無奈的走了回來。
龍陽少羽不是一個閑得住的人,如今青衣十三樓的人養傷的養傷,走的走,偌大的古巷,成天見不到幾個人影,都快把他憋瘋了。寄宿在青衣柳巷的天羅同樣十分無聊,兩個閑人相識後立刻結為好友,整日到俗世裏吃喝玩樂,倒也過得快活。
又過了三天,明月終於回來了,一眼便看到了手臂上纏著白綾的清風。他臉上的血色霎時褪的幹幹淨淨,眼睛頓時紅了,瞪大眼睛驚恐的看著清風手臂上的白綾,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世上,能讓清風手臂上纏上白綾的,隻有別道生一人而已。
清風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師尊去了。”
明月隻覺腦子裏轟然一聲,腦海裏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