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障
第五十三章 障
黑夜被黎明的那道霞光撕開一道口子，整個天地就如同一頭沉睡的巨獸，在緩緩的蘇醒。
元寶禦空回到位於臨安貧民窟的元家時，正好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院子裏，周圍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淡淡的血氣。
門前昨晚被趙無悔隨手砍殺的那些衙役的屍體已經不見了，大黃趴在門口，看到元寶來了，頓時搖著尾巴跑了過來，口中發出汪汪汪的聲音。
元寶猶豫著，那個家門他真不想再踏進去一步。
聽到大黃的叫聲，院內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方靈兒趙無悔等人從堂屋走了出來。
元寶看清了他的母親，蒼白的臉上滿是皺紋，風吹日曬的生活，讓這位中年婦女未老先衰。而元老爹卻是站在院子的盡頭，望著這邊，目光中帶著一絲的欣慰，一絲的寬懷。
“少欽！”元母的眼淚在見到她的兒子的時候，再一次的忍不住。
元寶心中一震，兒時的記憶中，自己的母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僅僅十年便蒼老成如此模樣，他的心中一酸。
可他絕不會原諒自己的父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母親，然後轉頭道：“元文華沒事，他很快就會安全回來，靈兒，無悔，我們走吧。”
方靈兒與趙無悔走到了元寶的身邊，對著元母微微一笑。
“二哥。”元少茹叫了一聲。
元寶停住了腳步，道：“少茹，你也跟我走吧。”
元少茹猶豫了一下，道：“好，我跟你走。”
碧波蕩漾，柳絮紛飛，湖麵上一片平靜，往遠處看起，有一座高塔在晨霧中若影若現。
斷橋前有一個涼亭，裏麵有一座墳，千百年的風吹雨打，卻絲毫沒有摧毀這座墳。
斷橋另一側是長長的白堤，楊柳垂釣，鬱鬱蔥蔥，這個舉世聞名的臨安西湖，在這個普通的清晨，散發著古老悲傷的情調。
兩百年前，臨安藥材世家公子許仙與白素貞在此相會，造就一段曠古傳奇。
此刻的斷橋上，矗立著一個身穿青色羅紗的美麗女子，半透明的綢緞下那雪白的肌膚讓人心動，也許是日光高了，綠衣女子撐起了一柄油紙傘。
很多年來，這個斷橋橋頭之上都有這麽一個美麗的青衣女子前來，有時從早上一直站到晚上，沒人知道她姓名，更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
她仿佛是一個遊蕩在世間的陰靈，在等待著有緣人指引她尋找回家的路。
這時，從白堤上走來了一個年輕俊美的妙齡女子，一襲暗紅色衣衫，赤著雙足，雙臂也**在外，發髻微微盤起，上麵別著一朵雪白色的玉花。
冰心奇花！
“兩百年了，你……你何必執念太深？！”李夢雪走到那青衣女子的身後，微微一歎。而她的目光，竟不由自主的望向白堤盡頭那若隱若現的高塔。
青衣女子轉過頭，油紙傘下她的容顏清理脫俗，尤其是那一雙眼眸，竟泛著淡淡的翠綠光澤。
青衣女子看到了身後這個紅衣少女頭上的那株玉花，身子微微一顫，道：“你，你是靈妙仙子的弟子李夢雪？”
李夢雪微微一笑，她的發髻在晨風中微微飄蕩，更顯媚態，她道：“小青姑娘好眼力。”
青衣女子收回了目光，表情漸漸變冷了起來，道：“我與你們魔教素無瓜葛，你找我有什麽事情？”
李夢雪微笑道：“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我曾聽師父說起過你，當年你與你姐姐白素貞水淹金山寺，惹怒法海禪師，結果你姐姐被法海禪師鎮在了雷峰塔下，當年是我合歡宗一位前輩正好路過，將你救走，怎麽說你與我們合歡宗一脈也有點淵源。”
小青眉頭一挑，嘴角也露出了淡淡笑意，道：“有什麽事直說吧。”
“聰明！”李夢雪讚了一聲，道：“城南白馬書院後山的那隻七尾天狐是什麽來曆？”
小青一怔，似乎有點驚愕，道：“你招惹她了？”
李夢雪道：“算是吧。”
小青道：“白素可不是一般狐妖，我勸你還是少惹她為妙，她本在西南麒麟山萬狐古窟中修煉的狐妖，數百年前被昆侖派的高手追殺，流落江南，她一直隱居在小雨山上，從未聽說過她下山害人，這幾百年也有不少自詡正道的修真者前來誅殺，可沒一個討到好處，尤其是五十多年前蜀山派名宿上官無咎在她手下吃了虧之後，正道之人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李夢雪微微吃驚，道：“上官無咎敗給了白素？決不能，她就算凝結七尾達到天狐之境，可上官無咎在蜀山劍道上的造詣非同小可，怎麽可能會在白素的手下吃虧？”
上官無咎，八十年前在昆侖一戰中名揚天下，乃是當世蜀山一脈的有名高手，就算當今蜀山掌門玉虛子想要擊敗上官無咎隻怕也要在三百招之後。
在李夢雪的認知中，白素絕不是上官無咎的對手。
哪知小青卻是微微搖頭，道：“白素身上有一件了不得的仙家至寶，是她的母親傳下來的，乃是妖族至高法寶，上官無咎在他的手下吃虧也不足為奇……”
遠處，一個胖和尚一個小道士吵吵鬧鬧的往這邊走。
胖和尚呸道：“臭道士，你就小氣吧，反正我以後不會跟你去抓鬼捉屍了，兩個僵屍一千兩銀子，你竟然才分我三百兩，你當我的廉價勞動力嗎？前天晚上若不是我以大悲咒困住那兩個僵屍，你怎麽可能收服他們？！”
小道士道：“花和尚，你也說了是我收服的，我費了十幾張珍貴符籙呢，我多拿一點點又能怎麽樣呀？你摸著你的良心想想從小到大我什麽時候虧待過你。”
胖和尚伸手摸著心，義正言辭的道：“你一直虧待我，你一直利用我！你就是一個大騙子！小時候打架，你首先撒腿就跑，有好吃的你先偷吃了，還記得鄰村的小雪嗎？當年你明知道我對她有意思，你竟然敢橫刀奪愛！”
小道士呸道：“你少自我陶醉了，當年人家小雪明明看上的就是我，你那時候胖的跟樹樁似得，她怎麽會看上你，還有你不提我都快忘記了，當年若不是你攪局，我早就把初吻送出去了，何至於耽誤到現在連一個女孩子手都沒有拉過……”
這二人當然是空相與諸葛流星。前幾日與元寶等人分開去江北抓僵屍，相約在臨安城碰麵。
這兩個正道優秀弟子抓僵屍自然是手到擒來，第二天就拽著兩個僵屍去朝廷領賞錢，一共一千兩，諸葛流星獨占了七百兩，這才惹的空相大為不滿，一路上直談交友不慎，上了惡當。
兩個人在白堤上又因為小時候一個名為小雪的鄰村女兒掐了起來，你一拳我一腳，完全是兩個潑皮無賴。
“別打了，美女！”諸葛流星看到了站在斷橋上的小青與李夢雪。
空相轉頭一看，果然是美女，頓時整理一下衣衫，想要上去化緣搭訕，忽然，他眉頭一皺，道：“臭道士，這兩個女子不簡單呀。”
“有什麽不簡單的？嘖嘖嘖，這江南的女子真是個頂個的水靈，你看看那粉嫩的皮膚，你看看那傲人的雙峰，青衣美女歸你，那個紅衣的是我的！”
“什麽？那個穿著青衣的看起來都二十三四歲以上了，我才不要呢，我要那個穿紅衣服的，和我年紀差不多，你別再想坑我，不然再給我兩百兩銀子。”
諸葛流星歎了口氣，為了不讓空相再和自己糾纏那兩百兩銀子的事情，隻能答應。道：“好吧，這次便宜你了，老規矩……”
兩人一步三晃走到李夢雪與小青的身後，忽然，諸葛流星掏出了一點碎銀子丟在了地上。
空相立刻誇張的叫道：“哇，地上有銀子耶，是誰的？”
這時諸葛流星走到李夢雪與小青的身前，捏著銀子道：“兩位姑娘，這銀子是你們的嗎？”
小青皺了皺眉，沒有理會他，而李夢雪卻是愣住了，看了看諸葛流星，又看了一眼頗為猥瑣的空相，心中仿佛想起了什麽事情。
道“猩猩，蔫胖？”
這個流星與空相嚇了一跳，這是他們出家修真前的外號，因為這外號頗為不雅，所以一直是兩人心底最深的秘密，從沒有人知道。
空相眉頭皺了皺，望著李夢雪身上散發出那股若有若無的媚態，道：“小姐，你是？”
李夢雪驚喜道：“還真是你們呀，你們這麽一個變成和尚一個變成道士了？我，小雪，八年前小李莊的小雪！”
空相與諸葛流星麵麵相覷，忽然同時跳了起來。齊聲叫道：“你是小雪？”
人真是經不起念叨，八年前中原大澇，秦淮河與長江兩岸受災嚴重，諸葛流星與空相所在的村子被大水衝了，村裏的人死了好多，後來又來了瘟疫，十村九空。
兩人機緣之下，各自遇得名師，一個去了菩提寺做和尚，一個去了茅山做道士。
一晃便是八年，兩人都成為了年輕一代的佼佼者。而當年他們的兒時同伴小雪，此刻也成為了絕代佳人，不過兩人根本沒想到，小雪已經不是當年的淳樸善良的鄰家丫頭，而是如今魔教最負盛名的夢仙子。
人總是經不起念叨，兩人剛才還為了八年前小雪喜歡誰而掐架，此刻轉眼就遇見了真人。
李夢雪也沒有想到這裏會遇到兒時的同伴，她這些年以為當年那幾個村子裏的人不是死於洪水就是死於瘟疫了。
“真是千裏有緣來相聚呀！”空相拽過諸葛流星，激動的低聲道：“臭道士，這是小雪，是我的……你可別打歪主意。”
諸葛流星大怒，道：“什麽是你的？當年小雪喜歡的人明明是我！你趕緊有多遠死多遠，你說你一個和尚還想女人？就不怕佛祖懲罰？”
空相道：“我隨時可以還俗的！再說你不也是一個道士嗎？”
李夢雪見兩個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初見兒時夥伴的幸喜漸漸被眼前的現實所代替，她看到了空相領口處與諸葛流星袖口處那代表著菩提寺與茅山派的圖案標記，心中驚疑。
小青乃千年蛇妖，早就看出這二人乃是正道修真者，對李夢雪道：“你認識他們二人？”
李夢雪點點頭，道：“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後來就失散了。”
小青這千年來早就看穿了人世間的滄桑與悲涼，歎了口氣，低聲道：“自古正邪不兩立，這二人絕非常人……你好自為之吧，我先走了。”
小青撐著油紙傘緩緩的消失在白堤的盡頭，走向了被霧氣籠罩的雷峰塔。
李夢雪忽然感覺到一股苦澀之意湧上心頭，這些年來她嗜殺成性，早已成為人神共憤的妖女。她真不想讓眼前這二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怕被兩人看出端倪，悄悄的取下了別在頭上的冰心奇花。
自古正邪不兩立，現在他們或許還是他鄉遇故知，下一刻也許就要做殊死的搏殺。
各為其主罷了。
“你們在嘀嘀咕咕什麽呢？這麽多年不見，你們還是老樣子。”李夢雪微笑著走向了兩人。
空相仗著胖胖的身軀將諸葛流星擠到了一邊，道：“小雪，原來你沒死呀，真是太好了，這些年我以為你死了，眼淚都苦幹了。”
諸葛流星大怒，叫道：“你少騙人，我都聽你提過小雪的名字，還哭呢？”
空相呸道：“我心裏提的，你又看不穿我的心，怎麽知道我的心裏沒有在想著小雪，你該幹嘛幹嘛去，小雪，我們找一個地方好好聊聊人生……”
他拽著李夢雪溫潤的手，忽然他愣住了，猛的轉身看向李夢雪，片刻之後如被電擊般猛然跳開。
諸葛流星見空相抓了心中女神小雪的手，大為不滿，此刻見到空相如白日見鬼似得跳開，尤其他的臉更是陰晴不定，沒好氣的道：“花和尚，你幹嘛呢？”
空相何等人才？乃是菩提寺心念禪師視為接班人的優秀之人，剛才與李夢雪手掌接觸的那一刹那，已經清晰的感覺在李夢雪體內浩瀚澎湃的真元，那真元絕非正道，和魔教合歡宗的合歡寶鑒極為相似。
李夢雪麵色有點暗淡了，再無以前那種淡然高雅的微笑。
“蔫胖，你……你知道了？”
空相連連後退，喝道：“你不是小雪，你是何人？”
李夢雪道：“我真是小雪，隻是……隻是不再是你們認識的小雪。”
說完，她攤開了掌心的那朵冰心奇花。
“冰心奇花？！你是合歡宗妖女李夢雪！”空相臉色大變，此言一出，就連諸葛流星也嚇的連連後退。
李夢雪苦笑道：“我是李夢雪，你們……你們會殺了我嗎？”
諸葛流星不可置信的道：“小雪，你真的是李夢雪？”
李夢雪點頭，沒有說話。
潮濕的風吹過三人，都秉住了呼吸，在這個時刻，本該是他鄉遇故知的快事，而三人心中都如同堵著一塊巨石般，壓抑，氣悶。
遠處，站在白堤上朝著斷橋看來的小青，在油紙傘下的那種俊美的臉頰笑了笑，望著在斷橋上隱隱對峙的三人，自語道：“南北高峰插高天，兩峰相對不相連。晚來新雨湖中過，一片癡心鎖二尖。李夢雪呀李夢雪，你能斬斷情絲，能斬斷萬物，你能斬斷阻擾你修行的最後的魔障嗎？”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障，元寶心中的障是十年前自己被至親之人換了三兩二錢。
李夢雪心中的障，是這些年來雖殺人無數，卻還有一點良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