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不言傷
129、不言傷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李靖平和的眼波下暗潮洶湧,“我就在這裏等你。”
他不再說話,但路芬芳能感覺到,他咽下去的後半句話是:過了這一遭,無論你怎樣求我,我都不會把蝮蛇給你了。
路芬芳心裏仿佛壓了塊大石頭,攜了夏苕華與武英韶回去,一路無話。到了紫翠峰下的夏武二人住的茅廬,路芬芳站住了腳拱手道:“武主事、夏姐姐,若無別事,咱們就此別過吧。”
武英韶不妨被那蘇合木精逮住,覺得自己挨了好大的敗興,沒臉和路芬芳說話。可見她轉眼要走了,心裏還是不舍起來,小聲地問道:“這麽著急回去?你的心意便如此難以轉圜嗎?”
路芬芳低頭不語。她滿心想著如何麵對周重璧,根本沒把武英韶的話放在心上。夏苕華卻說道:“小師叔,咱們還是別強迫路妹妹了吧?這次多虧路妹妹出手相助,咱們才——”
夏苕華本是好意,但不經意間又揭了武英韶的短,武英韶瞪得她住了嘴。
路芬芳見狀,便對夏苕華道:“夏姐姐,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武執事說。”
夏苕華也不知路芬芳要和武英韶說什麽,但武英韶此刻確有許多話要對路芬芳說。夏苕華從來都是知情識趣,有@ 委屈自己咽下,便點點頭,自己轉身走遠了。
寧靜的草海忽然流灑起沙沙如雨的響聲。起風了,武英韶不由想起在齊雲山天河潭初見路芬芳的場景。也是這樣的大風,將路芬芳的發香直吹到了他心裏。曾經芬芳,如今聞來卻淨是苦澀。
他就是喜歡這個女子,想用盡一切對她好。但無論他做多少事,路芬芳永遠是倔強漠然、疏遠躲閃的樣子。他始終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剛剛得知路芬芳和周重璧關係非同尋常時,他氣得發蒙,覺得她和周重璧攪在一起簡直是自甘墮落,他武英韶堂堂太素宮未來的執劍長老,怎麽可能看上這種女人!
他便賭氣不去看她,也不管她。但好像管不住自己似的在各位長老跟前說了她不少好話。他沒有主動去勸過路芬芳。他已經是鼎劍閣主人了,怎能自降身份天天跟在妖女屁股頭麵呢?
後來,周重璧抱著路芬芳離開太素宮,武英韶覺得路芬芳已經是無可救藥。他自請追捕。發誓追到路芬芳就要殺了她。但是真正追到了。他又下不去手。他心裏竟然在想著。若是路芬芳鐵了心不回齊雲山,那他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然而,武英韶心中種種糾葛苦痛路芬芳都感受不到。她隻覺得他是個舉止輕浮、扮演深情、經常消失的怪人。她隻在心裏想著要如何勸他走,不要繼續糾纏,相互耽誤。
兩人無聲對峙,最後還是路芬芳先理好了頭緒。她波瀾不驚得說道:“武主事,夏姐姐跟著你守在這裏,真的吃了許多苦。你若還有一點心疼她,便快帶她回齊雲山去吧。”
武英韶萬沒料到路芬芳會說這個,瞪大了眼睛,繼而滿不在乎道:“苕華修為不差,在這荒山野嶺中呆一半月,也不打緊的。”
他說得倒是很輕巧。路芬芳又說道:“我是不會跟你們走的。你們再呆著這裏,李靖難免又要對你們下手。趁這三天他還不會做什麽,你們快走吧!”
“嗯?”武英韶眼珠忽然一轉,“什麽叫‘這三天他還不會做什麽’,你是不是為了救我,和他做了交易?”
路芬芳無奈了。她懶得解釋,心想你說是就是吧。她說道:“你這次遇險,夏姐姐急壞了,你好生安慰安慰她,我走了。”
武英韶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完,正要拉住路芬芳,那山路上卻忽然跑來一碧色人影,卻是清音的徒弟張其鳳。路芬芳看他神色異常,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路芬芳也忘了她是怎麽跑到山頂的,她明明用著出幽入冥步,卻兩次險些跌倒,衣帶和發髻都被樹枝勾亂了。紫翠峰的山道這麽長,這麽陡,好像故意和她開玩笑,越跑越沒有盡頭。
丁香海中血腥味肆虐如魔。路芬芳停在她住的茅廬跟前,不敢進去。她整個頭腦都掏空了,依稀聽張其鳳喊了聲“師父”。裏頭清音悶聲答道:“別進來!”
路芬芳已經竭力把自己放空,但腦子縱然不轉,耳朵裏卻聽得清清楚楚。那薄刀劃破皮肉的聲音,鮮血迸濺的聲音,上牙緊緊磨著下牙拚命吞咽痛苦的聲音,還有藥粉灑落蟄痛傷口的聲音,都如雷鳴般灌入她耳裏。
路芬芳捂住嘴原地蹲了下去,喉嚨裏發出不知是悲傷還是恐懼的哭泣聲。那張其鳳也蹲下來拍了拍路芬芳的肩膀:“沒事的,周師叔隻是受了些外傷,師父定能把他醫好,半點疤痕也不留。”
然而這樣的安慰對路芬芳沒有絲毫作用。她暈得天旋地轉,要把自己蜷縮到最緊的狀態才能保持平靜。
她就這樣粘在地上似的呆了一個時辰。清音這天下第一的醫術,竟足足醫了一個時辰。他仿佛長長舒了口氣,踹了門出來,手裏端著一臉盆的血。
“過來搭把手啊。”清音對張其鳳說道。路芬芳則手腳並用得爬起來,撲上去攥住清音衣袖道:“他——”
“他不肯喝麻藥,現在醒著。”清音並不看路芬芳,神情不愉,“你去看看他吧,他想見你。”
路芬芳走得極快,但腳步輕得沒有任何聲音。她趴著床沿跪在床邊,剛剛看到周重璧的臉,眼淚便簌簌落了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你去哪了,你怎麽傷成這樣,你疼不疼。
她一句話也問不出,隻覺得自己的心疼得要炸了。
“嗯……”周重璧長舒了口氣,想摸摸路芬芳的頭叫她別哭,手卻隻能無力得垂在她耳邊。路芬芳握了他的手,埋下頭去還是嗚嗚咽咽哭個不停。
“你……這是幹什麽,小傷。”周重璧這回惜字如金並非不想說話,而是為了節省體力,“經曆了無數次,習慣了。”
他注定不會說些甜言蜜語。我好想你,我好怕失去你,我就是為了見你才堅持活著回來的。
他不會說。累到眼睛都無法睜開,隻是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她的氣息。
他不會說。但如此簡單言語敲在她心上,字字珠璣。
“別讓我這麽沒麵子啊。”周重璧似乎笑了,“那麽多人都怕我,我卻偏偏管不住你。”
“我……我以後會聽你的話。”路芬芳不哭了,卻覺得肚子裏五髒六腑都擰成一股繩了,酸疼得難受。
周重璧的手還是冰涼的,但他感覺到路芬芳手心的溫熱,內心十分安詳,很想就這樣睡著。他在心裏說道,你知道嗎,那天我不是有意和你吵。你這個小丫頭,實在太不讓人省心了。
你的這條路雖然充滿了波折,但世界對你的善意還是多於惡意,因為他們都不知道你有珠丘丹爐。
一旦他們知道了,便會像如今對我一樣得對你。威逼利誘,趕盡殺絕。
一開始我對你好,隻是覺得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合該相助。但是時間久了,我就忘了問自己為什麽,隻是習慣了,不問自己理由,就已經那麽做了。
對你好,大概是我在這二十年流亡生涯中做得最有意義的事。我竟然不想停止,我不怕死,但很不想死。
既舍不下你,也不能向戰了二十年的敵人低頭,我隻有找尋其他方法,維持我和洞天壺之間的平衡。
然後我去了妖界,背了這一身傷回來。路芬芳啊……為什麽我在你麵前總是這麽丟人?我說你你強嘴,我打架還總輸,你會不會很瞧不起我啊?不不不,我是很能打的,為什麽遇見你以後老是輸啊?
反正我不許你走。我叫你留下,你就得留下!
我看著你的眼睛,覺得你也是很依賴我的。
但是我想留下——我如何才能不走呢?
路芬芳守了周重璧一夜又一個白天,最後清音看不過了才叫兩個弟子把她拖走。他又逼著路芬芳打坐、服藥,她差不多養好了精神又要去看周重璧。清音生氣道:“你就讓他消停一會吧!”
路芬芳這才同意暫時離開一會兒,但仍守在房間門口。她問清音道:“是誰把他傷成這樣?”
“天擊虹妖主座下紅部的殺手。”清音道,“一個沒名的殺手都能傷到他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路芬芳的脊梁仿佛戰栗了一下。她不說話,清音便說道:“周重璧壓不住洞天壺,洞天壺可能在倒吸他的靈力。”
路芬芳蹲在藤編吊椅上,抱緊了膝頭。被山風輕輕吹拂,她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她艱難得開口道:“那怎麽辦?”
“隻有壺靈能救他的命。”清音說道,“自己的命竟然被仇人捏在手裏,真比死了還痛苦。”
但總不能為了爭一口氣就這樣死掉吧!路芬芳在心裏想著,沒有說出來。
就在回紫翠峰之前,她還堅信自己不與李靖交易是對的。可如今見周重璧身體狀況已經這樣糟糕,路芬芳覺得萬般害怕。她什麽都不想了,一心隻想救周重璧的命。她想不擇任何手段把蝮蛇弄來,想盡一切辦法讓周重璧接受。隻要他能活著,哪怕生她的氣、不理她,甚至要殺了她,她也非要這麽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