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黑暗與光明

第三十五章黑暗與光明

王橋這才從孟輝口中得知209室諸人的狀況:包勝被判了十二年,已到勞改隊服刑。娃娃臉被判得更重,十五年。陳強牽涉到窩案,還沒有被判下來。鐵州老大向老粗一審死刑,已經調號。師爺被判了十年。楊文勝則被調號,不知詳情。

王橋很想知道木頭為什麽會潛伏在看守所裏,試著提了個話頭,被木頭拿話岔了過去。在看守所裏,木頭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到了外麵,木頭人變成了話簍子,但是他說話很有原則性,廢話多,有價值的信息少。

孟輝聊了一大圈廢話,將話題繞了回來,道:“蠻哥,你出來有幾個月了,在忙什麽,做生意嗎?”

王橋帶口信的意圖完成,打定主意不再和陳家以及木頭人聯係,道:“成天胡亂混,沒做什麽正事。”

孟輝道:“你得找點事情做,千萬別沾上黑社會,混黑社會更沒有前途,遲早會進監獄,楊文勝、向老粗都是叱吒一方的人物,進了看守所屁都不是。”他從包裏取出一張名片,道:“這是我的聯係方式,有事可以找我。”

為了工作,孟輝在黑暗處潛伏多年,如今終於走上前台,壓力驟然減輕,他印了些名片,發給一些比較親密的朋友。

王橋收起名片,就欲告辭。李末琳急忙抓住他的胳膊,道:“老陳承蒙你照顧,我們怎麽感謝都不為過,一定要吃晚飯。”

王橋道:“謝謝了,我真有事,還得回靜州,晚了就沒有客車。”

孟輝爽快地道:“蠻哥,如今流傳‘四大鐵’,我們一起蹲過牢,這種感情也得有好幾百年緣分。吃了晚飯,我開車送你回靜州。”

“蠻哥,你真不能走。”李末琳真誠地想請王橋吃飯,抓著其胳膊不放。無奈之下,王橋留了下來。

穿上外套,離開家門時,李末琳向兩個從209出來的室友解釋道:“陳秀雅讀高三,學習緊張得很,就不出去吃飯了。”

陳秀雅打心眼裏不願意和兩位凶巴巴的男人一起吃飯,她站在門口,等到三個背影消失在視線範圍內,順手關掉房門。用力稍大,房門發出“砰”的一聲響。陳家是知識分子家庭,平常家教嚴格,絕對不允許如此關門,李末琳回過頭來狠狠瞪了房門一眼。

陳秀雅也被關門聲嚇了一跳,趕緊跑到窗邊,見三人朝大門走去,這才拍了拍胸口,長舒一口氣。

自從父親被關進監獄以後,陳秀雅心理受到了極大刺激,隻要有空閑時間,便偷偷看瓊瑤的書,今天從學校書攤邊上借了一本《月朦朧鳥朦朧》,此時家裏無人,她把數學書擺在桌上,然後舒服地躺在床上看小說。

看到書中男主角韋鵬飛被妻子欣相拋棄之後,陳秀雅眼淚如水一般流了下來,擦淚的紙巾丟了一地。她原本隻想看一會兒便去學習,誰知一下就陷進情情愛愛的故事情節之中,忘記了時間,也忘記留心聽門口的響動聲。

李末琳陪著兩位209室友吃過晚飯,得知丈夫在監舍中沒有吃太大的苦,最初還頗為高興,獨自一人走進交通廳家屬院以後,熟悉的景致直接破壞了情緒,她再次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狂躁。在人前她會按照以往的習慣裝得很溫婉,在人後就總是踩花草、踢貓狗。

在樓上看著女兒的窗口還亮著燈,頓時感到無比欣慰,女兒聰明伶俐,在家聽話,幫著家裏做家務事,功課認真,成績優秀。看到女兒認真學習時,李末琳才會感到生活有意義。

為了不打擾女兒學習,李末琳輕手輕腳進門,如貓一樣無聲地走進客廳,她朝女兒房間瞥了一眼,隻見到地上散亂丟著不少餐巾紙。

陳秀雅正看得聚精會神,不提防手中書被抽走,她下意識說了一句:“還給我。”

李末琳看清楚《月朦朧鳥朦朧》幾個大字,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瓊瑤的書,口吃著道:“你,怎麽能看這種書?”

陳秀雅被嚇住了,腦袋一片空白,道:“大家都在看。”

李末琳火氣直往上湧,道:“大家都在看?這就是你看這種書的理由。我含辛茹苦地維持著這個家,沒日沒夜為你們父女倆操勞,就希望你能考個好大學,離開這個鬼地方。沒有想到在高考這麽緊張的時候,你居然看課外書。”

李末琳一邊說一邊抹眼淚,突然間,積累在胸中的火氣燃燒起來,她用盡全身力氣,將小說撕成兩半,道:“既然你不願意學習,那就不學習了,明天到外麵找份抹桌子洗碗的工作,免得家裏花錢養著。”

陳秀雅見母親突然如暴怒獅子一般,嚇得夠嗆,坐在床上,眼睛盯著床下紙堆。

李末琳將小說撕爛,扔在地上,再用腳使勁去踩。

陳秀雅隻是默默地流淚,流淚時,她把自己幻想成了女主角劉靈珊,離開了心愛的人,在遠處默默地關注一家三口人和好,自己則將美好的愛情徹底埋葬。想到這裏,看到發瘋一般的母親,再想起在看守所親愛的父親,痛苦如大海一樣朝她襲來。她沒有反抗母親,隻是緊緊閉著眼睛,任痛苦在心中遊蕩。

在青春期,想象的痛苦往往會感動自己,未經世事的年輕人往往會產生錯覺,認為自己正在遭受著外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事實上,他們經曆的事情很多人都經曆過。

發泄一陣以後,李末琳清醒過來,見到女兒的模樣,悔恨如尖刀一般刺在身上最柔軟的地方。她抱著陳秀雅,喃喃地道:“對不起,媽媽不應該這樣對待你。今天孟輝和王橋帶來你爸的消息,我心裏難受。”

陳秀雅睜開流著淚水的眼睛,道:“媽,我要好好學習,以後不看課外書了。”

李末琳歎氣道:“你爸是交通廳領導,到了看守所還得由王橋這個年輕娃兒來保護,你以後長大了千萬別到行政機關,是非之地,有多遠離多遠。王橋這種從看守所出來的惡人,我們也得防著點,能少接觸就少接觸,千萬別去招惹。”

此時,王橋坐在副駕駛位置,摸了摸耳朵,道:“不知誰在說我的壞話,耳朵發癢。”

孟輝道:“估計是號裏的兄弟們在想念你了。”

王橋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監舍,我估計209都換了大半,就算有人記得,隻能是挨過打的,不是想念,是詛咒。”

孟輝問道:“看守所物質奇缺,弱肉強食,任何行為都有目的。可是我發覺當年陳強初進號裏時,你對他頗為照顧,沒有要求回報,是什麽原因?”

“我爸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常自詡我們家為書香門第。陳強氣質和我爸很接近,都是那種不合時宜、自視甚高的類型。這就是我幫他的真實原因,不願意看到這些要麵子的小知識分子受罪。”

孟輝道:“原來如此。你走了以後,陳強地位急轉直下,又被打了兩次,差點被趕到便池旁邊。我言語幾聲,順手幫了他。我要出來時,他求著我到家裏來看一看,還偷偷寫了讓家人保重的小紙條。李末琳疑心頗重,看到小紙條才真正放心。”

小車燈光劃破了黑暗,在公路上快速地移動。

王橋經過一番權衡以後,還是問出了心中之話:“孟警官,恕我直言了,當初在監舍時,我們兩人幾乎沒有什麽交道。今天見麵以後,感覺你對我挺不錯,我想知道原因。”

孟輝道:“你還真夠實誠,問得這麽直接。你到看守所以後,我一直在觀察你,當看到你把陳強叫到自己身邊時,我發覺你這人心眼不錯,在閉塞的環境下,在自身處於絕望狀態下,還想著幫助更弱的人,算得上好心人。這年頭好心人稀罕,所以我要堅持送你。”

王橋沒有想到自己在監舍裏一點點同情心居然會贏得尊重,道:“我那時壓根沒有想到你是警察。”

孟輝笑道:“若是被你們猜到,我的下場會很悲慘。”

王橋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很愚蠢,跟著笑了起來,道:“這倒是實話。”他又道:“高中棄學以後,我就闖蕩江湖。我們曾經的圈子裏,是不與警察打交道的,有事情都是自己解決,找警察的人很難在圈子混。”

孟輝道:“我知道,我曾經與意緒過這個圈子,而且比你混得還要黑暗。你現在,願意和我這個警察接觸嗎?”

王橋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徹底脫離了原來的圈子。而且,我最好的同學也是警察。”

警車一路暢行,一個多小時就來到靜州。進入郊區以後,王橋決定向孟輝說實話:“孟警官,你剛才問我在做什麽,我說了謊話,我如今在靜州一中讀複讀班,準備考大學。”

孟輝驚訝地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當醫藥代表,而且沒有讀過高中,怎麽考大學?”

王橋道:“我在號裏談過往事嗎?孟警官怎麽都記得?”

孟輝道:“我以前混江湖,不管做什麽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你們在號裏說的每一句我都是在心裏分析了十遍,大家的底細都摸得差不多,所以我認為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複讀班,考大學,難啊!”

1994年,大學升學率不高,靜州一中每年亦隻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升學率,孟輝並不認為王橋是在做一件明智的事情。

從山南到靜州的路上,隻有短短一個小時,孟輝所說的話超過了在209監舍三個月的話,車到複讀班東側門時,孟輝笑道:“我真是一個話簍子,這些年變成了有話不能說的啞巴,被憋壞了。現在恢複了真身,但是很多話還是不能說。”

王橋道:“我能夠理解。”

孟輝道:“真能理解?”

王橋認真地道:“真能。”

孟輝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