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二回】

初探人事九連環 小品官道十八彎

“站住!”劉城牆喝住符兒道,“柔柔為何見到本王卻隻顧躲閃,怕我吃了你不成?”劉城牆快走幾步,用肥胖的身軀擋住符兒前行道路。

符兒隻好低頭見禮道:“王子殿下有禮!小符有要緊事回往,還請王子通融!”

劉城牆冷笑道:“前日之事還沒來得及討個說法,今日既然會麵,倒是說個明白,柔柔究竟喜之本王或是不喜?為何無故傷害?你且瞧瞧你做的好事!”

劉城牆說著說著便在這光天化日下脫衣露背,惹得身後緊跟的一群侍女們哭笑不已,紛紛勸道:“王子殿下,使不得!”劉城牆愈是坦誠,符兒愈是覺得羞愧,趁宮女與其糾纏之際遂逃之夭夭,抽身遠離。隻聞劉城牆遠遠地喊著:“柔柔此次若是跑了,本王今後便裝作不認得!”

一口氣跑回宮城最南端之掖庭,踏入靜雲軒,隻見同軒宮娃們皆理鬢整衣,四平八穩地記誦著宮中禮儀。

“符娃子,你怎麽才回來?一會子六局的人要來宣設宮職,關係甚切!”耿宮娃好意提醒道。符兒也學著打聽道:“六局是個什麽設置?”

耿宮娃搖搖頭,嘟嚕道:“細的我也不知,總歸司管你我前程,算是這宮裏的大當家!”

一旁之辛宮娃淡然道:“六局之設沿仿唐製,隸屬殿內省。六局者,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每局設五品女官二人。六局以下各設四司,每司設六品女官二人。凡六十女官,掌皇家所用之文書、典籍、印信、衣飾、儀仗、器具、醫藥、酒醴、膳食、車駕、花果、倉庫等,皆以侍奉帝後起居。”

耿宮娃聽之入神,服膺道:“辛姐姐何處知曉得如此齊全?”辛宮娃道:“你不知,別人且不知麽?宮中學問之深,非一日可詳盡。”

午時,殿前尚宮祖仁氏抵臨掖庭中正殿,慈雲軒與靜雲軒一幹宮娃跪迎道:“恭迎祖尚宮!”這祖尚宮雖年逾芳齡卻是徐娘半老,官服官帽相襯,則更顯威儀。韓尚宮弓腰侍前,領而告曰:“甲辰歲新晉宮娃悉數在此,酌請祖尚宮宣示。”

祖仁氏依舊威顏颯颯,音聲緩緩:“奉天承旨,六局製誥:慈雲軒彭氏,虔恪守職,護主有功,擢封尚宮,列從五品。特宣。”

芊娘仿佛早已胸中有數,麵色平淡地受旨道:“彭氏領命。”

祖仁氏將誥書頒與芊娘,傳語道:“彭尚宮此任乃得聖上欽選,命爾自今日起十日內重修宣華苑,以迎花朝佳節。”

芊娘愕然,失語道:“十日?重修宣華苑?”

祖仁氏點頭,囑咐言:“正是。此番任重而道遠,聖上親賜《大蜀宮室秘製圖》供爾參詳,切莫流傳。”

芊娘似有所悟,轉而竊喜,恭敬道:“多謝祖尚宮提點。”

祖仁氏續宣曰:“靜雲軒辛氏,品性端正,德行尚佳,擢正八品長侍女,分司朱印,脅從儀仗。”又道:“靜雲軒符氏,敏而好學,慎而善習,擢正九品長宮女,分司文書,脅從典籍。”誥畢,韓尚宮差人捧絹布十緞親送祖氏離去,芊娘與符兒對視一笑後亦在慈雲軒眾宮娃的跟隨下有說有笑地徐行。

回至冷冷清清的靜雲軒,符兒遂覺出些奇怪,不見眾星捧月之勢,卻見剛被擢升的辛氏滿臉凝愁地坐在通鋪角落,身旁隻有耿宮娃一人盤腿相伴著。

“辛姐姐,恭喜呀!”符兒一邊靠近,一邊主動向辛氏道喜。誰知辛宮娃不屑中帶有些怨氣道:“恭喜?哼,有什麽值得恭喜,符娃子可是犯了一大忌!”

耿宮娃開

解道:“小符是好意!”

辛宮娃搶白道:“好意辦壞事的可不少!”

符兒試探道:“姐姐可是有心事?”見辛宮娃自顧自生著悶氣低頭不語,耿宮娃向符兒使了使眼色,道:“人家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可有的人是吃著葡萄了卻還說葡萄不甜。”

辛宮娃忍不住辯解道:“誰說我吃著葡萄了?明裏是贏在開端,事實上我這是輸到了底。”

“怎講?”符兒與耿宮娃不約而同地問。

“誰不知慈雲軒彭氏背後有人疏通,卻沒想到……”辛宮娃欲言又止。符兒聽出話中顧慮,接道:“卻沒想到背後之人來頭不小。”

符兒輕輕歎息,寬慰道:“早就聽聞宮中生存須尋蔭蔽,彭氏芊娘隻不過是遵循既往之道罷了。”辛氏見符兒坦然,索性說道開來:“誰說不是?民間裏傳言‘五仙’者巧言令色,早已在王孫公卿麵前混熟了臉,符妹妹恐亦不能免俗。”

符兒聽出辛氏對自己有所防備本不想做過多解釋,淡然一笑,準備悻悻離開,卻不想被辛氏叫住:“不過,我看得出符娃子與那彭氏芊娘雖屬同歸卻是殊途。”

這倒是說到了符兒心窩裏,複又坐下仔細端詳辛宮娃道:“辛姐姐如何曉得?”

辛宮娃終於笑道:“就憑你那兩位神仙姐姐一位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一位是‘烏紗罩頂從天降’,而你卻同我一道費了半天勁,領了個虛職,還得做賣命的差事,算是徹徹底底給人糊弄搪塞了。”

“姐姐說的這些我不太懂得!”符兒認真道。

辛宮娃沉默半響,開口道:“你剛進宮不久,不懂之說情有可原。現今隻講一個字,若是講了還不懂得那便不可原諒了。”

“姐姐快言!”一旁靜靜聆聽著的耿宮娃兩眼放光地催促著。

辛氏瞥了一眼耿宮娃才朝著符兒道:“這一字是‘叵’字,‘居心叵測’之叵。”一邊說著,一邊在符兒手心裏畫道道,“叵,從反可,表麵上看似可行,實際卻是不可。遠的且不說,隻說近在眼前的祖尚宮與韓尚宮,當年亦如你我,同選秀女、同場晉級。韓尚宮出生將門,父兄去世後家道中落,憑著族中舊友勉強在宮中摸爬,算是用盡人脈、散盡金銀,‘友人’方才承諾為其謀位,最終在首輪擢升中弄了個正七品內侍尚儀,主內宮雜事。而祖尚宮自幼家貧,入宮後機緣巧合被時下當紅太監廖公公相中成其對食,這便搶奪了先機,直接給封了個從六品殿前尚儀,專司人事。”

耿宮娃插話道:“一個正七品,一個從六品,雖比不了彭氏芊娘直升五品來得驚人,但也算不錯的了!”辛氏冷笑道:“真是外行看熱鬧!你且不知韓尚宮當年入門考核可是拿了頭籌,而祖尚宮排位卻在三甲之外。若是循常理定是韓尚宮位高些,誰知半路殺出個祖仁氏,一躍便高出韓尚宮半級,而這種情狀一直維持至今。”

耿宮娃還是不解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祖尚宮無大過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韓尚宮也沒有必要想不開,辛姐姐到底姓祖還是姓韓?”

符兒大致悟出了些,為耿宮娃解釋道:“辛姐姐的意思應是有二:其一,同場競技,大家總是想要往塔尖上攀爬,途中有本為並肩之兩人,皆以血汗換來一雙翅膀,隻待飛躍前行。誰曾料想,翅膀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插上翅膀的一瞬,前後之別在起飛處便已成定局,位列後位的人看似同在往上升,卻總覺得自己一輩子都要跟在同行的別人身後,這表裏是贏了眾人,心裏卻是輸了第一。其二,同領官職,別人領的是在陽光下呼風喚

雨的實權,自己領卻是要躲在暗夜裏埋頭苦幹無人問津的虛位,這明裏是升,暗裏卻是降,自然也是不悅。表與裏,明與暗,得與失,苦與甜,這便應了‘叵’字從反可之說。至於辛姐姐到底姓祖還是姓韓?恕小符大膽猜測,恐是出了祖尚宮之力卻隻換來了韓尚宮之績,故滿臉凝愁,原是因內心不得滿足而已。”

辛氏一邊冷笑一邊卻感歎道:“小符妹妹果真敏悟,最是懂我此刻之惱!”

耿宮娃對符兒刮目相看,一臉崇拜的樣子,轉而又對辛宮娃道:“若真如符娃子所言,辛姐姐本不必煩惱。宮中局勢多變且來日方長,誰說姐姐就不能鹹魚翻身,不,是後來居上。”

辛氏道:“說得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這便又牽扯出一個‘凹’字。俗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宮裏的女官不比皇帝的女人可隨意增減,卻是這象形之凹坑,六局二十四司總共才六十個像樣的坑。隻有當一個坑空了出來,底下的‘蘿卜’才能有擠破頭填進坑裏的機會。據我所知,三年裏,六局隻許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尚宮還鄉,又莫名死了兩個年輕的尚宮,這才空出三個缺來。而望之今後三五年,年輕官秀不斷湧入而據之品位者依舊是當前之人,往前晉位之機實屬渺茫。”

符兒寬慰道:“姐姐既已位列八品,算是在宮中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為何一定要晉位?”

辛宮娃大笑:“八品也好意思說有了官位?符娃子恐沒弄清這‘品’字裏頭的真正含義。”耿宮娃急切道:“姐姐快說說這‘品’字罷!”

辛氏道:“大蜀女官實行‘九品六局製’,大體來講,凡喚之‘姑姑’者,皆為上品之人,喚‘尚宮’、‘尚儀’者為中品之人,其餘所謂‘侍女’、‘宮女’則是下品之人。其中,持上、中品官職者居‘品’字上端的一個‘口’,表明人少、嘴大、吃四方;而廣大下品官職者作為‘品’字下方的兩個口,意味著僧多、粥少、吃不飽。凡人皆想吃飽又吃好,最好還要有嚼頭,故而人人皆想晉位做上品之人。此其一也。

其二,上品之人除了口大,手也大,一筆劃下去便將有利於自己的規矩圈定好,而將不利之條文悉數刪去,呈現的便是一條條鞭子,交給中品之人鞭策下品的嘍囉建築一道利益長城,抵禦山下沒名沒姓試圖翻越的蘿卜們。

其三,且不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官若是大半級,境遇卻是完全不同。照例說祖氏現任從四品殿前尚宮,韓氏略低半級任正五品內侍尚宮,可‘殿前尚宮’一職因司管人事而‘高配’,待遇與‘姑姑’們不相上下,自然是屬‘上品’之職;‘內侍尚宮’同樣也是‘尚宮’,卻因司管雜務而不受重視,則‘低配’至‘中品’。僅僅隻是半品之差,權與利竟是天壤之別。你們方才不見韓尚宮在祖尚宮麵前也隻能弓著腰、蝦著背,這便是品級之別。”

“這麽說來,二位姐姐還隻是下品的‘嘍囉’,像我這樣沒名沒品的便是山下的‘蘿卜’!那我寧肯當蘿卜,無職無位無煩惱,自由自在樂逍遙。”耿宮娃自言自語道。

符兒也道:“怪不得姐姐說我犯了宮中忌諱!這每一次看似合理的人事之變,背後竟勾連著千絲萬縷的利益之鏈,太可怕了!誰知道當事之人心裏是怎麽想的,此後可不敢隨意道‘恭賀’二字了!”

木魚子曰:

當腐朽官製撞上人心叵測,

凝聚的是戾氣,

造就的是漩渦。

漩渦中心處有一個點,

越靠近,越危險;

越遠離,越安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