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一回】

心路一程終還珠 赤誠一片東流付

九兒打開第二個錦囊,掏出來一看,竟是出門時忘了帶上的鎖玉繡金鈴。

九兒開始想:“仙姑真有心,這枚金鈴與九兒身世有著莫大的關聯,當初選擇其作為法器也是這個緣由,後來賢女師父授我駕馭之法,滌除雜念,心居玄覽,一心隻想著將鈴鐺托起於空中指定的位置,除此之外別無它念,繡金鈴便乖乖地到了心中所想要到達的地方。如今,此去之路千裏,想要到達的地方唯有金陵。此條道路不正是當時馭使金鈴的軌跡嗎?仙姑是在提醒我,切莫讓心靈有所擾,隻有摒除一切欲念,才能迅速達到目的之地。其實,這道理我是懂的,可真正做起來著實很難啊!”九兒想到最後,不禁感歎了一聲。所幸愛慕一事僅僅是存於九兒心中的“妄想”,並不是什麽“妄形”,來如晚潮,洶湧澎湃,去如晨霧,無影無蹤,九兒在心裏揮了揮衣袖,終究還是邁出了轉身的一步。

遠遠地聽著三才之人在三才之屋裏其樂融融地品評著三才之碗,九兒行在風裏,漸漸覺著自己的身體輕盈了許多,像一隻雛鷹迎風展翅,盤旋在鷹城上空,俯視著地麵所發生的一切,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柴榮摻完茶,一邊被頡跌叔父拉著坐下,一邊瞅著門前不遠處的大樹下立著的綠衣少女,那人站了許久,柴榮也看了許久,正當想出門瞧個究竟,卻見那少女背轉身去,原來背上還背著個比她更小的嬰孩,向著寒風吹來的方向匆匆離去。

柴榮興起,偶得三四句,句句言茶,卻句句深藏茶翁之意:“靈芽嫩葉何其姣,碧水含香將綠繞。迎風解意驚鴻舞,逆流翻轉浪白條。淺酌一口芳華溢,回味無窮相思淼。此去經年茶相敬,同攜知己任逍遙。”

靜海師父讚到:“好茶!好詩!看得出榮哥兒對這茶是用心相煎用情相思了。”柴榮抱拳連稱了幾聲“豈敢”,心思卻仍在剛才目之所及的綠衣女子身上,眼見其背影消失在寒風裏。

九兒繞過鷹城,一路往東南方向疾行二十餘日,穿潁州、經珠城、過滁州,渡江而至便是金陵。

這期間,有人曾打過九兒的主意,卻被這機靈的小丫頭一一撂倒,也有人打過九兒懷裏幾顆珠子的主意,卻無一人真正得逞,皆因九兒心中無貪無念無嗔無癡。而這鬥智鬥勇的一路下來,九兒似乎又成長了許多。

時至金陵城下,已是秋風十月,而這裏似乎剛剛經曆了一番驚天動地與風雲變幻,城頭的“吳”字大旗已是東倒西歪且殘破不堪,城中商鋪正忙著換新招牌,什麽“唐韻香雞不二家”,什麽“新唐酒肆頭一坊”,什麽“齊宮貴族金銀鋪”,還有什麽“大齊第一綢緞莊”。城裏百姓見麵寒暄皆以李姓為尊,一時間,“李老爺”、“李公子”遍布大街小巷。

按照仙姑的囑咐,九兒隻需將背上的小十一送回金陵城裏便可。

九兒在城裏轉悠了大半天,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安置,更沒遇到一位合適的人選足以讓九兒放心將其托付。經行府衙處,見兩張畫像張貼於前,九兒遠遠地就認出左一張畫的正是繈褓中駢齒重瞳的十一,而右一張竟是額上一抹微紅的小十。畫像下麵有幾行字,九兒還認不全乎,等了幾撥人觀望談論,大致聽出了些眉目。

原來,就在不久前,金陵城裏到處相傳東都廣陵吳帝失信,得嬰、棄嬰又代嬰之齷齪事,而金陵西宮已嚴正交涉,敦促廣陵東宮務必給個“交代”。而東宮確實無從“交代”,金陵權臣徐知誥便於十月初五舉事,代南吳稱帝,立金陵為都。而這一

雙失嬰,正是宮中正繼續找尋之貴族子弟,盼知情人士尋得,必有重金酬謝。

九兒眼裏這下才放出了光,覺著終於到了將小十一從背上放下來的時候了。可走到離府衙尚有三十餘步,九兒回想起當初第一眼見到這個可愛的“小妹妹”時,模樣是那樣美好,感情是那樣親昵,不覺有些懷念起來。

距府衙二十餘步時,九兒又念到一路上“小弟弟”雖然愛哭愛鬧,但終究是這些哭鬧才一次次打破九兒內心的孤獨與寂寞,繼續朝著神聖的目標前行。

距府衙僅僅隻有十步,九兒忽然有些惶恐。朝夕相處下來,照顧背上這個“小家夥”已然成了九兒的習慣,想著即將要失去,心中著實放不下,遂一個轉身將小十一繈褓上的遮風布掩了掩,旋即躲到一旁的牆角,心裏念著“再看一眼便好”。

再看一眼,已是太陽西斜。九兒還是不肯將小十一放下,一手穩穩地托住後背上的小腳,一手任性地在牆上畫起了道道。

一個用力過猛,袖子裏的錦囊甩落一地,九兒撿起麵上繡著“安懷”的一個,突然想起還沒拆開過哩,遂急忙伸手往裏抓,隻聽“哎呦——”一聲,痛得九兒趕緊將手裏拿出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原是個全身長滿纖刺的曼陀羅的果子,像個小刺蝟般蜷縮成一團,故意來紮九兒的小手呢。

九兒手心好痛,嘟著小嘴絮叨仙姑好端端的放個帶刺的果子作甚,但心裏卻想既然是仙姑特意裝上的,還是撿起來放著才好,遂又伸手去撿,剛一微微用力,手又被紮了一下,痛得九兒不得不放手。九兒感喟道:仙姑是在告誡我,痛了,就要放手。離別固然伴隨著傷痛,但隻有對小十一放手,才能讓他回到溫暖的地方去,重新找回家人的關愛,不像九兒,是個不知道名姓的孩子。

想到這裏,九兒心中更是一陣隱痛,卻終於坦然地把十一從背上放了下來,輕輕地托在懷裏,著著實實地再看了一眼,遂憋住一口氣將十一托放到府衙門前,自己藏身在不遠處,一直等到十一被官人發現,再三確認一切妥帖後,九兒才重新裝好三個錦囊,往來時之路回走。

背上沒有了小十一,九兒心裏輕鬆了許多,腳下也輕快了不少,加之走的是回頭熟路,不出一個月,九兒便順利地回到了神山腳下。

隆冬漸近寒霜降,一場冷雨一枯黃。九兒裹著厚厚的白色毛皮一蹦一跳地上了神山,遠遠看去就像一顆“渾球”,是渾身沾滿綿綿白糖的麻球,在群山峰裏跳蕩,動作依舊流暢,笑聲依舊爽朗,未見得其人,族人們早已得知是九兒回來了。

登得聖頂,首要之事便是去長生殿拜見神女仙姑。仙姑一見她穿著如此奢豪便麵露不悅,責問道:“安身之珠是否用盡?”

九兒瞥了一眼從山下帶回的牛車和大箱子,自豪地答道:“是以用盡。”

仙姑甚為惱怒,欲以杖責罰之。

九兒趕緊辯解道:“神山遍地是銀珠,卻未見半點用途,不如山下換些有用之物,方顯神珠價值。”於是便分發起帶回之物,上至神女仙姑下至眾姐妹,時下眼見者人人皆有薄禮。

此外,九兒還特意留了一件裘皮大襖回白頭峰小屋,親自為祝詞齋女穿上,引得窗外偷跑而至的白狼都淌下了熱淚。

讖語有雲:高泰相去否來時,明陽散盡太陰至。冬日的神山覆雪,如一副溫情脈脈的麵紗遮掩了一切,彰顯著飄渺之神聖;又如暗夜中的月光驅趕幽冥,給寂寥之人帶來心靈之慰藉。

然而,當熾烈的陽光刺破濃雲終究灑滿天地時,神山之上的層

層白雪便如紗幕褪去般絲絲縷縷地隱去,化作一江春水滲入潛底。**出的,正是那雪層之下岩石的堅硬,凍土之中生命的腐朽,溫情過後無情的冰冷,以及麵紗背後麵目的猙獰。

都道是幸福莫若孩童,純真、絕假、赤誠、無邪,又道痛苦莫若知曉,情偽、狡詐、詭譎、虛空。或許是九兒心智過早成熟,總感覺夏花飛去,徒留殘紅,太匆匆,隱約中泛起一絲不安,惝恍中偶現一時懵懂。

而事實正應了小九的所思所感,神山中最快樂的時光隨著為學之期的結束消逝殆盡,等待巫女們的便是真醇落盡後的徹骨寒床。

仙曆三十年,九兒正好十歲,適逢周年大祭,神山上下一片繁忙。過去十年間,祭祀之禮不下百餘場,巫女們皆按司禮賢女指示準備。可此番祭祀頗有不同,九兒等竟全然不知應做些什麽,眼見著各房齋女如此慌忙,心中更為忐忑起來。

七月半祭鬼之日,聖地立高危之神柱於聖池,柱子正麵刻四個大字:“幽冥指引”。池邊麵朝神殿之高地立施孤台一座,將剛滿兩歲之小十作為祭品與五彩生禽與五香瓜果一並陳列,又於各式祭品上插五色三角紙旗,每麵小旗上寫有“萬物生靈”字樣。

高台周圍掛五行招魂幡,幡下設道場:神女施食,將米麵分撒四方;賢女領誦,先而念咒,複而吐真言;齋女以木魚、法鈴、引磬、鐃鈸、手鼓為法器為之擊節,遊女千人或立或坐或舞或行,一切皆無定法,如斷線之箏在聖池此岸飄搖。

子時已臨,神女仙姑緊著敲響引鍾,念誦之聲愈響,擊節之聲愈密,行舞之度愈放。

巫女九人迅速被遊女拱湧而出,千萬雙罪惡之手亂如禽獸般拽其發,裂其服,剝其衣,去其襦,轉眼間,九位少女在天地間披散著長發,赤條條地麵對著這群如厲鬼附身的“陌生”族人,在夜晚的涼風中瑟瑟發抖。

九兒忍不住,放肆地打了個噴嚏。

就在此時,遊女們又像發了瘋似的將巫女們拖到池邊,無情地扔到聖池裏,驅趕著撲遊到對岸去。

巫女九人隻好奮力遊離。

當九兒遊過池中聖柱時,發現水中倒映著“火照之路”四字,腦海中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夢園”裏見過的赤紅如血的彼岸花來。

待遊至彼岸,眼前竟真真切切地盛開著夢中的場景,觸目,驚心,如火,如荼。

還未等九兒緩過神來,那些殘心泣血的曼珠沙華刹那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將九兒烤熾得滿身通紅,散發焦灼。眼見著形勢愈烈,巫女們又再次跳入水中,向著對岸遊去。

當少女們遊回此岸時,皆不肯上岸,怕又會遭受到什麽突如其來的考驗。卻聞司禮賢女傳音而至:“彼岸之花已去,烈火耀焰已逝,接引之路通暢,祀鬼大祭禮成。”此方才小心翼翼地上至岸來。

巫女們皆佯裝無事各自散去,九兒亦莫不作語,一路采花織葉以蔽體,得回小屋裏來。此後,神山不見小九數日,遂覺清冷了許多。

木魚子曰:生生之愛遠去,亦如生生之痛遠離,求之為安懷,念之則安心。

寂寂之路往來,亦如寂寂之境往至,遇之則絕學,得之則棄智。

危危之柱乃樹,亦如危危之台乃砌,高屋以建,巨擘以擎。

聖潔之幡如雲,亦如聖潔之水清清,驅散死魂之形,滌蕩死魂之靈。

火照,把一切偽善撕碎。

挽歌,將迷茫的心靈喚醒。

剝落的永遠是罪孽的外衣,被迫呈現的乃是**的真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