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

著火了。

一股草木濃重的嗆鼻味道滲入醫院的角角落落在晨曦之中形成一種灰蒙模糊的東西,形狀奇怪的一層雲團。

消防隊的紅色裝備湧入醫院,停靠在大草坪上,隊員不顧一切地遊向醫院的住院部,忽而成群齊遊,忽而獨自遊動,很長一段時間消失在黑咕隆咚的煙圈中,有的很久後又出現一次,有的再也沒出現過。

著火的住院樓在阿肯的隔壁,但是劇烈的高溫氣團打破了阿肯的窗戶,刺激氣味使他在一瞬間昏睡過去。

他來到了一個炎熱的房間,煙霧繚繞使得所有的裝備都望不見。

忽然,在離阿肯隻有幾米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躍動的精靈,就像白浪滔天裏歡快的遊魚----這條魚躍出煙層,隨即又鑽進煙層,留下一聲甜美的歌調。阿肯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顫顫巍巍地走近:魚兒一絲不掛,鑽進煙裏,又鑽出煙裏,畫成一道道弧線。阿肯定睛一看,驚恐地發現是李雨晴,她像魚兒一樣在灼熱而嗆鼻的煙霧裏一絲不掛地狂歡跳動。

李雨晴看見了阿肯,她的動作更加明晰了:她興奮地往煙霧更大的地方舞去,表情充滿了幸福與和平,陶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煙中。

阿肯被李雨晴驚嚇到了,他的手已經有些被高溫的氣團灼傷了,但還是裹著大衣衝進了煙層,把李雨晴一把撤了出來。

一絲不掛的李雨晴憤怒得哭了出來,她的被熏黑的手瑟瑟地發抖,她也不為致命的高溫感到恐懼,也不為這樣一絲不掛感到丟臉,她為阿肯的拉扯感到怒火中燒,形勢幾乎比熊熊大火還要嚴峻。阿肯火急火燎地用被子裹住身體發泡的李雨晴,像纖夫拉船一樣吃力地想把她拉出去,但是李雨晴簡直怒不可遏。

最後,阿肯一把用腳踹關上了防火門,把李雨晴抱起跑到離火勢遠的窗邊,緊閉門窗,捂住兩人的鼻子,原地蹲下。

“你別管我了,求你了,求你了。”李雨晴的聲音像海豚哭嚎一樣撕心裂肺,在她的眼裏似乎這場火災才是天堂,阿肯的救助簡直就是噩夢。

“閉嘴!”阿肯惡狠狠地對李雨晴說,“我們現在就是在等死,要麽死,要麽活,你還給我嚷嚷!”

李雨晴沒有理會阿肯的警告,淚珠從她的眼裏滾下,她激動地扯著嗓子大叫:“我想死!我要死!我跳舞去天堂,我不要我的身體!”

阿肯被煙熏得頭腦發脹,他受不了李雨晴的反常了,一把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閉嘴!你想死?你今天想死我是死都不允許的。你知道有多少消防隊員為了救你們命都沒了嗎?你想死可以,你等他們把你救出去了再死!”

李雨晴的眼淚在阿肯看來是滑稽可笑的,他眼睛被熏得發紅,咳嗽了幾聲,沙啞地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不過就是私生女罷了,你他媽這點故事根本算不了什麽。死?可笑,咳咳。”

李雨晴用一隻手掐住阿肯的脖子,但沒有氣力去掐動,悲戚地哭喊:“我的身體是多麽不幹淨啊。”

阿肯的心頭一顫,李雨晴雪白的肌膚已經被熏得發紅起泡了,看上去極其駭人。

“說這種話?你的身體很好看,沒有不幹淨。”

“你為什麽要去裏麵跳舞?神舞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跳的。”

李雨晴的心絕望了,她知道阿肯不會容許再去到那裏麵的,幹脆閉上嘴巴,合上了眼睛。焦急的阿肯被她氣壞了,他原本可以逃離這場災難的,卻偏偏在昏睡中還夢到李雨晴。

他又想到消防隊員不顧一切衝進火場救援的場麵,心裏極度憤懣,再次給李雨晴一記耳光。阿肯是既自私又友好的,但凡牽扯到自己利益的問題他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維護自己;可當對方是比自己弱小的時候,他又會毫無保留地幫助對方。等到對方和自己實力相當了,他又希望對方再次倒下。現在他的內心充滿了人性光輝,他一心一意想要讓李雨晴“死而複生”,即使犧牲性命。

“活著就是一種人生態度!不管多麽狼狽,活著才有希望!你死了就是你死了,對於你這種倒黴孩子,除了你媽媽可能傷心欲絕,其他人是會笑得合不攏嘴的。”阿肯顯出超乎尋常的激動。

李雨晴慢慢睜開眼睛,僵硬不動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阿肯的語氣顯示出了極大的不滿,他意識到李雨晴有更大的心事沒有吐露。他變得極度溫柔,接著說道:“你還有故事沒告訴我吧?”

李雨晴嚴肅地看著阿肯,目光飄忽不定,不肯說話。

阿肯徹底激動起來了,他覺得自己冒著生命危險理所應當知道這件事,他又自負地覺得自己是唯一一個有能力解決這件事的人,他甚至開始認為這場大火就是上蒼特意安排給他修煉的了。阿肯一隻手做出發誓的動作,一隻手捂住嘴巴,說道:“你今天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我們倆馬上就玩完了,我的命是毀在你身上的,你不告訴我我就不會原諒你,我們都死了以後你會下地獄的,因為是你害死我的;你還不如告訴我算了,反正我知道後就死了。”

李雨晴用手肘頂住腫脹的大腿,輕微地呼吸著,她有些觸動,點點頭,問道:“我髒嗎?”

阿肯搖搖頭。

“你知道為什麽我會突然住進我爸爸家裏嗎?”

阿肯搖搖頭。

李雨晴的語氣越來越平靜,她說道:“幾年前我們村來了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麽住我們那裏。他在我們村子隨便找一戶人家住,並且答應給特別多的錢。我外公知道後就自告奮勇把他接了進來。我也沒想多,而且我外公從來不尊重我的想法。這個男人在我們那一住就是好幾年。”

一股濃煙突然襲來,門邊的廁所玻璃因為高溫碎裂了。李雨晴的嗓子被嗆得說不出話。她低下頭,拉開被子,看看雪白而紅腫的自己,眼淚順著因瘦削而突起的肋骨流下。

熊熊大火越發逼近了,病房的氣氛卻又沉滯起來,人的心糾成一團。

阿肯捂住自己的鼻子,眼睛被逼得流下了眼淚。他想到剛剛赤身跳脫的樣子,隱隱不安。

“砰”的一聲,廁所的瓷磚碎在了地上,李雨晴一驚,猛然掙開手肘環保住阿肯,哭叫道:“就是這樣的,就是這麽恐怖的。最開始他很安分,每天都打電話忙自己的生意。但是,但是後來他就性侵,性侵我……”她感到一陣被撕裂似的劇痛,熊熊大火的痛和心如刀絞齊刷刷向她湧來。

阿肯的眼睛已經被熏得緊緊閉上,他說不出話,手足無措,隻好拍拍她的肩膀。他明白為什麽那個夜晚阿肯說有條件的時候李雨晴會逃避,也明白為什麽李雨晴會在火災中赤身跳舞了。

李雨晴把頭埋下,身子縮起來,眼睛轉來轉去,微弱地呼吸著,接著兩人身體之間微存的清新空氣,說道:“怎麽可能過去!他最開始隻是用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但後來他就……他就趁我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把我拉到房間扒光我的衣服強暴我…….我爺爺都是知道的,我爺爺其實知道他這樣對我……但是他覺得我以前那麽不值錢,好不容易可以套住一個有錢人了,當然要……”她的腦海裏充斥著陰冷和恐懼:一個男人一把抱起五歲女童,極盡方式侵犯對方的性安全,醜惡的嘴臉吐露**的字眼,雙手在瘦弱的身軀四處滑動,禽獸的內心一點點吞噬另一個人的靈魂。

阿肯的心感到十分疼痛,他不敢去思索李雨晴幼小的內心埋葬的痛苦究竟有多深。他像父親一樣慈愛地拍拍她的腦袋,使她的腦袋下陷去呼吸空氣:“過去的事情就算忘不掉也要試著去忘掉,現在想說什麽就說吧。我們一起帶著秘密消失在大火中。”

“我現在隻要發呆就會閃過那個惡心鬼在我麵前脫褲子的樣子……他在我身上……我不想說了,師傅。”李雨晴打了一個寒戰,她從心靈裏深處感到絕望,陷入了對美好世界的幻滅之中。她的嘴巴半張著,一動不動。

周遭除了嗶嗶啵啵的燒灼聲就隻是死一樣的寧靜,毛絨絨的煙霧擦在李雨晴的腿部,卻像一把直入心窩的利劍。李雨晴不再思索到底受了怎樣的人生傷害,她隻感到渾身都有一種沉重的空洞的感覺,仿佛她的肉、血和骨頭都化在了那男人冰冷殘暴的身體上。她的腿開始抖得厲害,她再一次想去到滾燙的煙霧裏融化自己。

李雨晴的眼裏透露出絕望,她抬頭望了望阿肯,又埋下去滔滔不絕地陳述憋在心底的事情:“後來我的媽媽發現了,是我像瘋子一樣說的。那是我外公過世了,她是回來辦喪事的。當晚她想和我討論接下來要把我安置到哪裏去,或者希望我可以在除經濟外生活的其他方麵都獨立自主。你知道嗎?我嚇瘋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任何人了,當晚我就偷偷喝了一瓶農藥……我媽發現得早才沒死。我躺在病床上第一次和她交流,我第一次對其他人說起那個男人性侵我的事情,告訴她我怕爺爺的皮條,也怕那個男人的身體。我媽一回去就拉著那個男人說要他不得好死,但是他一臉無所謂地說沒見過窮人這樣的。他們就扭打在一起,我媽被揍得鼻青臉腫也不敢告訴別人,她怕別人知道我被性侵的事情。這個男人還對我媽說可以從了他,我們娘倆無權無勢不如乖乖就範。我媽拿起鐮刀砍他,他奪過刀子給我媽扇了兩巴掌。”

李雨晴的手指痛苦地紮緊阿肯的肉裏,無禮而疲乏

最後,我媽揚言要把他告上法庭,他聽到這句話反而有些害怕了,派人專程送錢給我們。我媽沒有接受,他警告我們不要輕舉妄動,說他一手遮天的能力足以把我們掐死。”

阿肯不說話,臉上感到瘮人的灼燒,他轉了個方向,用自己魁梧的後背擋住煙霧。他目不轉睛地直視李雨晴的雙眸,在煙霧繚繞中,窺探生命不可知悉的深處。

她被阿肯的舉動感動了,她平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那時候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劉沛就是我爸爸了,因為我媽媽常常跟我誇耀,雖然我不以為然。但那次我第一次想要一個爸爸的愛,我就偷偷趁那個人不在家告訴他的手下說我想看看電腦是怎麽樣的,他們沒多想就給我打開了電腦。我從來沒用過電腦隻知道那個男人常常用,我就讓那些人給我演示演示怎麽搜索東西,他們打開了搜索引擎以後我就假裝隨意打了“劉沛”幾個字,然後記下了他的書社電話。幾年來,那是我第一次打電話給他,以前我從來沒想過要打電話給他。他聽到我的聲音有些興奮,但是更多的是失望,我就掛掉了電話,我決定燒掉這個號碼

。但很不巧偏偏讓我看見我媽在門口哭,她說她好想我爸爸。我媽是個保守女人,她這輩子隻愛我爸爸一個人,她甚至告訴自己要一心一意為一個人,不能愛上別人。我心一軟,把電話給了她。我媽打給我爸鬧了很多次,我爸終於說讓我們去城裏見一麵。但我爸爸根本不想見到我,我那麽髒。”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別瞎說,你比任何女孩都漂亮可愛,你是最幹淨的。你已經是神的徒弟了,神的徒弟也是神,神是幹淨的。”也許是火災的原因平時能說會道的阿肯顯得有些口拙而慌亂。

李雨晴沒有回應阿肯的話,隻是挨著他坐近。她感受著阿肯肩膀的溫熱: “其他的我不想說了,最後就是羅玲發現了我的存在又怕我媽毀了她和我爸的好日子,就提出讓我住到他們那裏去。我媽怕我受欺負,就說也要住進來。羅玲就讓她來當保姆了,我媽是個軟女人,一下子就答應了。好了,太棒了,我們一起等死吧。”

阿肯無奈地笑了笑,明明難受至極卻問道:“舒服點了嗎?”

“嗯,我覺得很舒服現在。師傅,死好美妙。”李雨晴用特別享受的目光看著阿肯。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以後,眼前漸漸明晰了起來,火勢似乎被控製住了,四周卷起了冷風,煙霧幾乎全部散開,發出青黑色的光芒。

“火勢好像小了。”阿肯伸出手看看能否看清,擤了擤鼻子發現煙熏味淡了。

防火門傳來消防隊員撞擊門的咚咚作響,阿肯感到十分激動,他站起身來捂住鼻子準備去打開門。

李雨晴用力地拉住他,表情驚愕而生氣:“你答應過我要死著忘記這個的。”

阿肯為李雨晴的反應感到深深的驚懼,他甩開她的手,義無反顧地走向門口。

李雨晴嚎啕大哭,手腳不協調地在地上痛苦地打滾:“求你了,求你了,不要開門,我要死。”

阿肯定住了,他感受到一股火一般的欲望直入肺腑。他說:“你這樣隻有你媽媽真正痛苦的。你的媽媽需要你來養活,你死了一了百了,卻把她推向萬丈深淵。羅玲和你的爸爸有一個孩子,他們會把大量的心血付諸在他身上,你隻有自己優秀了,你爸爸才會多看你們母女兩眼。不要說在不在乎你爸爸了,就算是為了爭他的錢也應該讓自己優秀起來而不是以死來逃避。”

他回到李雨晴身邊,摸摸她的下巴,用老師的語氣對她說,“我小時候受欺負沒人給我出頭,我就拚了命地認識鄉裏麵厲害的貨色,最後我被揍了,都是讓他們給我出的頭。後來我大了,自己能打了,誰都不敢動我了。你被性侵過,為什麽不想想還有多少孩子也和你一樣倒黴,他們甚至還沒有你現在的解決方式。這個陰影是沒辦法痊愈的,但你什麽不讓自己強大起來以後去幫助其他被性侵的女童呢?這樣不是比你現在得抑鬱症來得有意義很多嗎?拿師傅來說,我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發財的時候卻花了大把的錢支持鄉裏的教育事業,很多孩子的教育都是我支持的。我還專門幫扶了一批大學生,雖然現在都不聯係我,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當麵對我說,但我還是覺得很值得。一個可愛的小孩子在這裏像個老頭一樣要死要活的,特別不可愛。”

李雨晴轉過身去麵對牆壁,一個花年紀的女孩經曆說出這樣絕望的話,恍若世界的棄兒。

“有人嗎?咳咳,裏麵有人嗎?”門又傳來焦急的呼喊,“咳咳,有…….有沒有人?”

“組長,門的溫度很高,你小心。”

“快快快,上機械上機械,裏麵一定有人的,關得這麽死,可能昏厥了,快快快!”

阿肯聽到聲音,再一次衝向門口,大喊“有人有人。”

李雨晴轉過來看著阿肯,阿肯看著她,時間靜止了幾秒。

門開了,消防隊員看到他們兩人平安無事,露出難以抑製的笑容,像是被他們召喚來的。

一個消防隊員走到李雨晴身邊,用被子裹住她,一把將她抱起,露出溫柔似水的笑容。

李雨晴睜大眼睛看著這個陌生人:他灰頭土臉,臉上血跡斑斑,嘴角陷著一塊黑兮兮的灼傷的洞,笑臉盈盈。

“我髒嗎?”李雨晴問。

“啊?小家夥,燒傻啦。哈哈,組長組長,傳送13號擔架,迅速配備……”消防隊員對著另一名消防隊員大喊,他的眼圈黑黑的泛著亮光。

消防隊員抱著她消失在煙霧中,李雨晴已經筋疲力竭了,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她冰冷的雙腿感到熱火真正的溫暖,像枯井裏的青苔感受到叮咚的泉水般安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遇到好心人。

阿肯躺在擔架上,發昏的腦子已使他失去神誌,最後看了一眼黑煙之下雪白的李雨晴,像旅人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般安然地睡去。

第二天,阿肯在自己的病床上醒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哪裏昏睡而去,而這又究竟是夢裏還是現實裏。

李雨晴再也沒有出現了,在阿肯的床頭她放了一件禮物----一隻跳舞的天使娃娃。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場絕佳的舞蹈是憑借華麗的舞鞋聞名的,真正使它能在舞台上熠熠生輝的,注定是舞者和舞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