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_008

008

“孩子……孩子……”在一邊守著的丹若聽世子妃這麽念叨著,她恍惚,自己的親娘當初是不是也是如此?

陡然間世子妃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丹若卻不覺得害怕,反而用小手握住世子妃的手,在她手臂上拍撫著。世子妃緊緊抓著丹若的小胳膊,塗抹著丹簆的指甲將丹若摳出了血來。

“好了!生了!生了!”薛婆子笑了起來,“世子妃!是個帶把的!是個小世子!好健壯的小子,看這胳膊腿兒亂蹬的樣子!”

世子妃眼睛的精光頓時柔和了許多:“薛媽媽,去拿墨來,再去我的裏衣上撕下一角。”

正笑著的薛媽媽忽然不笑了,她雖沒生育過,但這把年紀了,也不是頭個幫忙接生,世子妃如今的樣子,怕是不好了。

薛媽媽沒多廢話,麻利的用煮好的剪子剪短了臍帶,拿早已備好的繈褓裹上哇哇大哭的小世子,放到世子妃身邊。

剛出生的孩子一點都不好看,一張臉跟大餅一樣平,渾身紅彤彤的,咧嘴大哭時簡直就是個小怪物。但這怪物在親娘的眼中,自然是怎麽看怎麽好。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世子妃竟然稍稍坐了起來,抬著胳膊揭開嬰兒的繈褓。原來她是怕薛婆子唬她,要親眼看一看孩子的男女。丹若雖不知道她在幹什麽,但也上手幫著忙。待世子妃重新將嬰兒包裹好,薛媽媽正好拿來了世子妃要用的東西。

薛媽媽自己舉著從世子妃裏衣上撕扯下來的白絹,穩穩的展開,讓丹若端著個小硯台。

世子妃直接用手指點著墨汁在白絹上開始書寫。

妾杜氏遙叩夫君:

命薄福淺,無緣白首,奈何嗚呼。

幸於今日誕下孩兒,願其承君膝下,為君分憂。

憶起夫君昔日所言,孩兒起名懷瑞,其耳後痣如紅豆,背心朱砂似蓮苞,怕是生來多情,還望夫君嚴加管教。又有左腳腳底青墨一點,隻願他日,孩兒如夫君一般揮戟臥馬,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兒郎。

小雅絕筆。甲辰年十月廿三日申時

寥寥不到兩百字的一篇短信,世子妃寫到一半,已經手上發顫了。丹若這才明白,為何她不用筆,因為世子妃已經沒有了力氣,若是拿筆,她根本寫不完這寥寥數百字的一封短信了。

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世子妃的手便滑落了下來,方才看著還算紅潤的臉,如今已經被瘮人的青色占據,她張大了嘴巴連連氣喘,卻仿佛也吸不進多少氣。她的眼睛直直的盯著不知何時已經哭得累了,睡得正香的嬰兒。她眼睛裏的光,也越來越微,越來越弱,終於徹底湮滅……

她死了,這是第一次,丹若知道,死亡竟然也有如此美麗的時候。

外邊的人收到消息,穩婆和太醫自以為沒事,大搖大擺的回宮。誰知道內宮中收到消息的老皇帝,氣得大怒!

三個穩婆還沒把從衍國公府搜羅來的財務捂熱乎,就被

下令亂棍打死。太醫雖然沒被打死,但也在生受了二十大板後,削職為民。

索性知道還有個小的活下來了,老皇帝雖然命人將國公府封府,但除了禁止府內的人出入外,其他的都一律寬厚。

他卻不知道,禁軍統領武嶺斯因為見了當初魯國公世子滿門抄斬雞犬不留的殘象,命下屬不要為難府中的下人,讓他們能跑就跑。所以,現在府中隻剩下薛定一家三口,外加“小柿子”一隻。

而衍國公世子出逃,世子妃難產而死,誕下的嬰兒生死不知,也讓其他勳貴子弟的心思浮動得越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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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喝,寶寶喝。”丹若抱著懷瑞,一小勺一小勺的給他喂著羊奶。

當初薛婆子對世子妃說的話,也不全是見世子妃將死,好心安慰。懷瑞這個小家夥確實極其健壯,絲毫也不見早產兒的虛弱。

薛丁和薛婆子都是有些見識的,當初見那些送了世子妃車架回來的禁軍並不貿然上車,還守著身份和禮儀,就知道他們的命保住了。薛丁大著膽子向守門的兵丁尋個奶娘,結果奶娘雖然沒有,但當日就送來了三頭奶羊,兩人也就更加的放心了。

至少短時間內,他們是沒有性命之憂了,至於更長的……有一日算一日,他們這些小人物,何必管得太多看得太遠呢?

如今一個月多過去,懷瑞漸漸長開了,皮膚不再紅彤彤的,看起來白白嫩嫩的,眼睛也已經能睜開,水汪汪的兩顆靈動的黑葡萄,怎麽看怎麽惹人愛。

看著丹若照顧懷瑞喂奶的模樣,薛丁夫婦笑得合不攏嘴——都是這把年歲了,竟然還嚐到了兒女雙全的滋味。不過這話卻是不能說的,丹若雖是自家的女兒沒錯,可是懷瑞卻是主人。

每隔三日,外邊自然有人送來米麵肉菜。

但薛丁尋思著,以後說不定事情有變。就用些金銀和守門的禁軍換了稻種和菜種,又要了兩頭小豬。不過現在已經是隆冬,這些都隻有來年冬天才能用上了。如今,一家人要準備的是過年。

——都身陷囹圄了還想著過年?

雖被囚困於這尺寸之地,但一家人身體健壯,沒病沒災,又不愁吃喝的,怎麽不能過年呢?

尤其是丹若,有新衣,新鞋,有頭繩絹花,灶上一邊咕嘟咕嘟的燉著肥瘦相間的好肉,另一邊蒸著綿軟白胖的饅頭,幹娘幹爹還說要包餃子,蒸包子。她雖然偶爾想起世子妃,想起其他不知所蹤的人,會難過一下。但她年紀雖小,卻早已經習慣了生離死別,很快就將心思放在“娘剪的這個窗花真好看,怎麽我就剪不出來”上麵了。

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丹若啃著饅頭吃著燉肉,誰看見她的表情,都知道她現在有多幸福。

“鐺——!鐺——!鐺——!”

鍾聲忽然響起,丹若手上還抓著筷子,已經蹦下椅子去看薛懷瑞,小家夥睡得正熟,顯然這聲音絲毫沒有打擾到他。

“娘,這是你和爹說的,三十兒敲鍾嗎?”看懷瑞的臉燒紅得厲害,丹若把小被子稍微拉下了一些,又從邊上取了溫水來,換了幹淨筷子一點一點滴在薛懷瑞嘴唇上。

雖然是睡著的,但薛懷瑞抿了抿小嘴唇,又伸了舌頭出來舔水,舔完了,看他表情仿佛更加舒服安逸了。

“如今才二十八,不可能,而且這聲音不是城外的佛寺,好像是從皇宮裏……”薛丁放下喝了半口的酒,站起來推開了窗戶朝外看。

更多的鍾聲敲了起來。城外的佛寺,城內的皇宮,領有城中各處防火防盜設立的樓台警鍾,全都響了起來,一時間敲得人心也跟著亂惶惶的。

“這是皇帝崩了。”薛丁的表情頓時嚴峻起來。

“哇啊!啊!”薛懷瑞還是被吵醒了,他倒是沒哭,就是搖晃著藕節一樣的小胳膊哇哇大叫。

“這小子真是虎!”薛婆子笑了起來,一把把他抱在懷裏哄著。可是薛懷瑞依舊不老實,亂蹬亂踹得更厲害了,小胳膊小腿的卻依舊把薛婆子踹得挺疼,他脖子還不好使呢,但一對眼珠子四處亂轉,分明是在找人。

薛婆子又笑,把薛懷瑞遞給了丹若。

若是普通的不到六歲的小娃,薛婆子自然是不敢把一個嬰兒就這麽交在對方手上。

但丹若力氣大,接過薛懷瑞抱得穩穩的。薛懷瑞到她懷裏,也立刻老實了,就算外邊鍾聲紛亂,他也能眨眼就睡得香甜,口水泡泡都吹得一飄一飄的。

薛婆子看著喜歡,薛丁卻忽然多了一句:“丹若,這娃子,是你主人。”

“知道。”丹若眨了眨眼睛,她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足,日常幹活就跟活動身體一樣,如今也長開了一些,沒有之前那麽瘦小幹枯了。黑還是黑,但是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看著喜人。

薛丁卻又說了一遍,最後一句話,尤其加重了語氣:“丹若,記住了爹這句話,這個娃子是你的主人。你可以在心裏把他當成弟弟,但除此之外,再不能有別的心思。”

丹若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可不妨礙她聽話。爹和娘不會害她,說的都是對的。

小小的丫頭,一臉鄭重認真的點著頭:“爹,我知道。”

原本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吃飯,可先是喪鍾擾了安逸,薛懷瑞天真稚嫩剛將那歡喜勁兒攏回來了些許,薛丁的兩句話,又讓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薛婆子一巴掌拍在薛丁背脊上:“死老頭子!沒影的事呢!就你多嘴!”

薛丁憨厚的一笑:“快吃飯,吃飯,一會涼了就不好下口了。”

吃了飯,外邊已經鬧騰起來了。皇帝崩逝,就算是年關底下,大家也都別想過年了。吊旗、窗花、春聯全都得糊起來,酒宴、訪友更是別想。

被囚禁在衍國公府內的四個人,就算沒人跑來沒事找事,但以防萬一,也隻能把帶紅的都收起來,糊起來。不過除此之外,該吃吃,該喝喝,該過年還過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