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_010

010

薛丁夫婦並不急著現在離開,距離子時還遠得很,現在街上一團混亂,又是戰時,即便有武嶺斯的令牌,怕是也會多事。

整理好行李,填飽了肚子。靜待到戌時三刻,四人這才出發,薛丁將薛懷瑞放在筐裏背在背上,薛婆子拽著丹若——府裏早就沒有了馬,牛也沒有,隻有兩頭豬,隻是如今也沒時間管了,不知道最後便宜了誰去。

本以為會頗多波折,一路上一家四口遇到了三隊宵禁檢查的士兵,四人親眼看著士兵直接將人砍翻在地。誰知武嶺斯的令牌還真是管用,士兵看薛丁舉著,問都不問一聲,便轉身離開。

他們提前了大半個時辰就已經趕到了清徳門附近,本來以為來得早了,誰知道黑暗中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支人馬,正簇擁著數輛車架,朝著清徳門而去。

簇擁在中間的幾輛馬車,無論車馬全都看似稀鬆平常。但薛丁自與外族抗爭的乾州而來,對看馬很是有一手。車怎麽樣他不知道,但是那馬卻絕對都是好腳力,比起那些短途衝鋒更強的高頭大馬,這些外表與駑馬無異的矮小馬兒,更善於長途運輸,耐力驚人。

薛丁當即知道自己沒來早,反而差點遲了,趕緊招呼著薛婆子與丹若跟上。那護衛著車架的人馬有過來的,看似是要驅趕四人,看到了薛丁的令牌,便撥馬走了。

薛丁與薛婆子跑得氣喘籲籲,幸好過城門的時候,一輛車的車轍不知道為何斷裂了,車裏有衣著鮮豔的貴人出來,匆忙換乘。後半截隊伍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來,他們這才追趕上,險險的過了城門。

出了宏京巍峨的城門,車隊速度立刻快了起來,短短幾息便已經在黑暗中消失了蹤影。

薛丁找準一個方向,毫不猶豫的甩開兩條腿就去。

薛婆子和丹若雖然緊跟著他的步子不放,卻做不到他那般堅定,一路跑一路頻頻回頭。

薛婆子乃是衍國公府的家生子,之前被困,怎麽說也是在自家府裏。可現在這天惶惶地荒荒,看起來無依無靠的。即便有了些許準備,事到臨頭,還是慌了。

丹若則是單純的覺得家就這麽沒了,有些思念而已。

薛丁知道,但隻要這兩人腳底下沒耽擱,他便也不多說。畢竟這是自己的婆娘和女兒,而不是帶出來的兵。

漸漸走得遠了,城也看不見了,可是忽然間宏京又看得見了。不是月光忽然亮了,是城裏燒起來了。

難不成竟然是宏京陷落了?這到底是出了什麽樣的事情,會讓大齊的都城就這麽淹沒在滔天的大火中了?

被囚禁了四年多的一家小人物當然不知道,他們隻是加快了腳步。走了半個晚上,又走了半個半天。

薛丁還能繼續走,丹若也沒事,可是薛婆子受不住了,於是隻能找個地方休息。

“有破廟。”薛婆子指著依稀能看見的廟宇屋簷說,那屋

頂上好大一個破洞,他們這距離都能看見,必然是破廟了。

“不去,兵荒馬亂的,那破廟誰都看得見,萬一遇見點什麽事,跑都沒法跑。你且再忍忍。”薛丁攙著薛婆子說。

薛婆子長吸一口氣:“好。”

答應之後,夫婦兩人看著丹若。她人小腿短,大人走一步,她至少要走上一步半,卻依舊緊緊跟著,半句辛苦也沒有多說。不知道是真的天賦異稟,還是咬牙忍著。

“還忘了件事。”薛丁忽然說,“大郎的身份可不能漏了,丹若現在扮成男孩,也不能再叫他大郎了,得給兩個孩子再想個名兒。”

“丹若便叫笑兒吧,大郎便叫他二狗。”薛婆子反應倒是快。

“好。”薛丁停了覺得合適,便點了點頭,“丹若,自現在起,你便是笑兒了。”

“嗯。”丹若對名字沒什麽執念,爹媽要叫啥就叫啥,反正她還是她。

終於薛丁選好了休息的地方,在一片矮樹叢裏,中間清理出一塊,又撒上驅蛇蟲的藥粉,一家人坐下休息。

以防萬一,薛丁沒有生火,吃不了熱飯,隻能啃又幹又硬的鍋盔。兩老便見丹若很自覺的嚼碎了鍋盔喂給薛懷瑞,分明這些事沒人教給她,但她卻做得又快又好。薛懷瑞也吃得老實,半點沒有覺得這樣的鍋盔沒滋沒味難以下口。

一家四口就這麽一路逃亡,薛丁一邊逃一邊指點丹若如何在夜晚和白天辨認乾州的方向。有時候一覺醒來,薛丁甚至不指路,而是讓丹若自己尋路。

就這麽一日又一日的,丹若絲毫沒有意識到,薛婆子和薛丁在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他們的年紀太大了,即便身體一向強健,也受不了隻能是用雙腳的長途跋涉。但更大的危險,卻來自於他們身邊越來越多的同路人……

最開始同路人很少,且那些人多少還有一些自己的財務和食物,看得出來他們逃難的時候還來得及準備一下。漸漸的同路的人越來越多,衣衫越來越破爛,外表越來越狼狽,身體也越來越瘦弱,身無長物的人越來越多。

薛丁帶著家人走坑窪小路,甚至直接穿越林子,就是為了躲開這些人。可是薛婆子走不得這樣的路,沒半刻鍾就已經氣喘如牛。最終,他們隻能走回官道上。

他們的身邊,瘦弱枯朽的人越來越多,原本他們的眼神是麻木的,不管別人,好像也已經舍棄了自己。薛丁一家隻要吃東西的時候小心些,就不會惹到麻煩。可是漸漸的,這些人的眼睛開始在丹若與薛懷瑞的身上打轉……

終於有一天,想要帶著家人躲起來吃東西的薛丁,發現他被人圍住了。

“這位老丈,大家都是苦命人,老丈家的兩個孩子,大的已經瘦得皮包骨,小的也整日沒聲沒響的,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做做好事,給我們一口吃的,救我們一條性命。”一條大漢走了出來,這人臉上已經餓得脫了形,但一眼看去

還是高壯得厲害。

丹若本來就瘦,多日趕路更是又瘦了一圈,倒是被當成皮包骨頭了。薛懷瑞機靈又老實,白日走在路上除了要方便說一聲,大多數都縮在筐裏自己拿著布老虎玩耍。

“你們……你們這些禽獸!”薛婆子哪裏見過這些,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薛丁卻一臉漠然,他從腰上抽出一把鋒利的柴刀來,蒼老幹癟的手,卻穩穩的。大概也就是因為如此,這些人才不是上來就搶,而是“好言相勸”。

“看這位首領也是個明白人,那可否讓老頭子我說兩句?”

“老丈請說。”

“我雖然老了,但這把刀砍死三四個還是能做到的。”見有人神色激動,一臉憤然就要衝上來,隻是被同伴拉住,薛丁嗤笑一聲,舉刀正色道,“且容老頭子說完!”

首領點點頭又道了一聲:“請講。”

“我這兩個小孫孫,身無四兩肉,便是都給了諸位好漢,那諸位大多也隻能喝上一口肉湯。還不如將我這條老命放下,我雖然人老肉柴,但一副泔水也比兩個娃兒的肉多,一頭腦髓也夠一位好漢吃飽。”

丹若在邊上聽著,隻覺得毛骨悚然又惡心欲嘔,可是聽薛丁這麽說的男女,卻都是一臉垂涎。

原來三年前丹若被賣的時候就已經是天災不斷了,這三年間不但天災沒有平複,甚至各處兵亂四起。這些逃難的人,早已經受夠了饑餓的滋味,忍耐到了極限的人,就已經不是人,而是比禽獸更恐怖的惡鬼了。

“我也留下,老婆子這一身肉,更是比兩個孩子加起來多!”薛婆子也道。

她早已意識到了自己是個拖累,心懷愧疚卻多少存著幻想,能夠這麽一步一步的磨蹭回乾州去,但是哪裏想到會遭遇這種事情。不給這些人足夠的好處,他們是不會放人離開的。薛丁既然要留下,她又哪裏還能做兩個孩子的負擔?

首領想了想,點頭道:“好。”

在他想來,兩個大人既然已經去了,那這兩個孩子要不了兩日也是他們鍋裏的肉,何必要讓這老漢當場拚命呢?

薛丁舉刀看著對麵,讓薛婆子把筐摘下背到丹若背上。

“笑兒啊,帶著你弟弟跑,別回頭。”

快十歲的孩子,理解力雖然沒有成年人強,但丹若素來懂事,現在又如何不明白自己的爹娘將要麵對什麽。眼淚止不住的朝下流:“爹……娘……”

“跑,照顧你弟弟!”那些饑民雖然看著丹若與薛懷瑞眼紅,但見首領打手勢,還是放開了一條路。

丹若背著筐走出兩步,最後扭頭看了一眼,便邁開步子狂奔一頭紮進了灌木裏。誰都以為她最後一眼看的是薛丁夫婦,卻不知道丹若那一眼給的是饑民的首領。

她一定要讓自己記得那人是如何的長相,記得他左眉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形似遊魚!要記得!要記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