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6章 碧落黃泉

舒展的眉頭和神色,與這幾日截然不同,就好似原本鑽牛角尖的人一夕之間都想通了,連神情都舒緩了。

或許,他也在做什麽夢吧。

見發絲蜿蜒地爬在他眼旁,她輕柔地伸出去替他撫開,正想縮回被子裏,突然又愣住了。

方才的觸感,他……

手輕顫起來,從開始的微弱,到後來的無法抑製,菁華緩緩地向他的鼻下伸出指去,僵持了半天,才緩緩地收回手,將手擱在了他的胸口,側身將臉埋入他的身側。

淚落下,溫熱的緩緩地滲入了他的衣內,卻再也無法溫暖他冰冷的身子。

“你厭煩我了嗎,不想再見到我了嗎?所以才不願再醒來睜眼看到我。”她顫著聲音泣聲說著,沒想到人生的最後,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留下來陪我。

她是緊緊手,死死地抱住他。

“我陪你,我會一直陪著你,上天入地,不論你去哪裏,我都陪你,所以,要等我,再等我一下。”

喉頭的腥甜一直反複著,她明知曉自己的大喜大怒都會引發體內的毒素快速流竄,然那又如何,或許這樣反而更好,他走了,她也不想再留在這個傷心地。

來到這個地方,若不是有他陪著,她真不知該如何過下去。

而今,他卻撇下她先走了。

十幾年的相守相伴,他最終還是拋下了她。

“鄭修遠,你好狠的心,這輩子你欠了我的,別想就這麽算了,便是死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嗚嗚輕泣,埋首於他的懷中靜靜躺著。

不知老天爺可否仁慈一回,也讓她就這麽離開吧。

“大哥,大哥你醒了嗎?”

門外,安柏辰的聲音傳來。

她聽見了,然身子動都未動,隻是閉著眼躺著。

“菁華,你在不在裏頭啊,菁華。”

聽不見鄭修遠的聲音,安柏辰喚起了她的名字。

她睜開眼,轉著頭看向他的臉。

他再也不會睜開眼,再也不會開口叫她的名字,不管是生氣或是開心時叫她菁華的模樣,都隻能在她的回憶之中找尋。

“安將軍。”

“你不是說大將軍在房裏,柳大夫也在嗎?怎麽沒聲呢。”安柏辰氣急敗壞的問著。

“這,老奴也不知啊,明明大將軍還沒出過房門啊,這人肯定還在裏頭。”老管事也急了起來,拍著房門叫喚,“大將軍,您起了沒啊?”呆了半晌沒反應,又換了個,“柳大夫,開開門啊。”

有人推了推房門,隻是昨夜菁華落了門栓,一時根本推不開。

“出事了。”

話音方落,便傳來了撞門聲,而她,還是一動不動的抱著鄭修遠,不願動彈。

她覺得好累好累,隻想呆在他的懷裏直到天荒地老,誰都別想再分開他們。

“嗵”的一聲,房門被撞開,眾人急切的腳步聲一路傳到了床前,卻久久都沒人出聲。

“菁華!”良久之後,安柏辰彎下腰身看向床上的兩人。

他們一動不動的躺著,若不是菁華的眼角有淚不停的落下,他定會以為這二人已這般相依相偎地同時離世了。

見她沒動靜,他忍不住伸出一指,緩緩探向鄭修遠的鼻間,就在此時,菁華突然動了起來,雙手撐著床鋪,緩緩地坐起了身來。

她的嘴角有抹濕意,伸手拭了拭,看著白衣袖子上悄然綻放的紅花,淡然地爬過鄭修遠的身子,撐著床畔下床,赤足踏在冰冷的地上。

微仰起頭,睜著紅汪汪的眼,她緩緩回頭望向床上的人兒,開啟了幹澀的唇瓣。

“告訴宮裏的那個人,鄭修遠死了,以後他的皇位讓他自己悠著點。”

南隋國大將軍之死,對於百姓而言,是少了一個護衛他們安寧的將軍,予楊延峰而言,缺了個助他守護皇位的將領,對敵國而言,那便是少了一份他們奪取疆域的阻力。

對菁華而言,這個時代沒了鄭修遠,便也沒了她活下去的支撐。

當鄭修遠的死訊傳開之後,菁華就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間裏,誰都不見,饒是安平哭著喊著求她開門,都不見她有回應。

後來,還是安柏辰一腳踹開了房門,才看到了呆愣愣地坐在桌旁的她,手裏拿著一把匕首。

那是鄭修遠送給她的,曾被她用來刺傷他的那把,是後來,她在他的床頭發現的,這幾日,她一直帶在身邊,卻從沒生出用它自殺的念頭。

“菁華,你想做什麽。”安柏辰一個箭步衝到她跟前,伸手奪過了匕首。

她緩緩轉過頭去看向他,雙眼毫

無光彩,好似的魂魄已隨著鄭修遠遠去了。

“你以為我要自殺麽?我不會的。”她勾起唇角笑了笑,顯得有力無力的,這兩日顆米未進,她看上去就似個病人般嬌弱,然卻執著地坐在桌旁,緩緩向他伸出手去討還匕首,“我不會就這麽死的,要死也要與他死在一道兒才好。”

她的話,層層疊疊的壓在眾人心頭,跟隨而來的丫頭下人們紛紛撇開了頭去,不忍見她淒然憔悴的臉龐。

“柳大夫,大將軍要入斂了,你要不要再去看他最後一眼。”

入斂,發喪,築墳,人這輩子,最後不過落得一個土包。

他們這一生的最後一眼麽?

她雙手撐著桌子,緩緩起身,還未站穩身子就先踉蹌了一步,安柏辰忙伸手扶住了她,向著外頭走去。

她在大將軍府裏的身份很是尷尬,有著超越大將軍夫人的權力,卻隻是個無名無份的大夫,人人心中都不解,卻不敢對著她說三道四。

菁華在安柏辰的攙扶之下,步過層層白縵所覆的門庭走廊,一路緩行到了前院的正廳、抬頭,楠木紅棺便停放在正中央,棺前的牌位刺目的她不能直視,顫著腿進了大殿,少鳳陽以其妻的身份跪坐在一旁,她的出現,讓一些不明她身份的人更是滿頭霧水。

她旁若無人的走近,而後推開安柏辰的手,獨自靠近,單手觸到了冰冷的棺木,徐徐輕撫。

他就這麽躺在裏頭,雖麵無血色,卻神色安然,他走的時候,應該沒有多大的痛苦吧。

伸出手,輕輕地摸上他的臉,歲月風霜所雕刻的痕跡清晰地顯現在上頭,這些年他的辛苦不言而喻。

她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將他的模樣深深的烙刻在腦海之中,待到了奈何橋頭才不會尋不到他。

“菁華,時辰到了,他們要蓋棺了。”

安柏辰走到她身旁,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將之從棺木旁扯離。

四個人湧了上來,手持木鉚與錘子,兩人推著厚重的棺蓋緩緩地合上,發出嗵的一聲悶響。

堂前,有人殷殷而泣的聲音,菁華卻是木然地由安柏辰扶持著,看著他們將棺蓋釘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發喪的隊伍很長,原本出大將府的時候,不過是三十幾人,待到城門口的時候,才發現後頭有許多百姓自主自發的加入了隊伍,一路綿延望不到盡頭。

城門口的侍衛見到陣仗,大為緊張,還是安柏辰說了一番話,才讓百姓都止步於城門內。

安柏辰說,鄭修遠早在前些年前便已替自己選好了墳地修建墓穴,菁華這才想起來,定是西啟山上被圍起來的那塊地兒。

果不其然,眾人抬著棺木徑直到了那裏。

若大的墓穴,墓門黑漆漆的洞開著,菁華隨著眾人自墓道而入,經過外室直達內室,裏頭已燃起了幾盞長明燈。

她抬首看去,眾人將棺木放入棺套,停放在正中的位置。

視線輕轉,一旁卻再也尋不到其他之物。

她轉頭:“他就準備了這麽一套棺槨嗎?”

安柏辰歎了口氣:“他說,你一定會問的,沒想到還真被他料中了。”

他揮了揮手,眾人都退出了墓室。

“我們曾結下誓約,生不同衾死同穴,我讓了這麽多年,隻這一樁事,便是誰來說我都不會再退讓了,他身旁的位置,我自然要先占好了。”

安柏辰苦澀地勾了勾唇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從外頭,又有四人抬了一副空棺進來,也是上好的紅楠木製的,將之放入棺槨之後,又順了菁華的意,留了約摸兩寸的空。

“這樣,你放心了吧。”安柏辰望著她,輕聲問著。

“你們先走吧,我還想與他說說話。”

“不,你跟我一起走。”安柏辰拉著她的手,想將人拖出去。

他有一種感覺,若放任她在這裏呆著,怕是她再也不會走出這墓室了。

“你出去吧。”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時,突地又出現了一道聲音,在幽暗的室內顯得有些陰森可怕。

兩人回頭,竟是一身錦衣便服的楊延峰。

“朕有話同她說。”

安柏辰猶豫的看了她一眼,終是放了手,慢步走向門口,臨到拐角時,又回頭不甚放心的望了她一眼,其中有太多的難言情緒無法述說。

她收回視線,轉而看向眼前之人。

“朕來送他最後一程,菁華,跟朕回宮吧,朕會照顧你的。”

她卻搖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

看來,他也已知她就是楊菁華,可正因如此,她才奇怪於他對著自

己,竟然還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來。照顧她?嗬嗬,真是笑話,若沒有那回他的從中做梗,她和鄭修遠的命運定然會不同。

“朕知你心中定在怪朕,叔父之死朕確也有責任,朕明知楊菁麗狗急跑牆之下會抱著玉石俱焚的狠絕來找叔父,那時我應該將他強行留在宮裏才對。朕若堅持些,叔父也許不會被她害死。”

也不知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假,如今人都死了,是誰下的毒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這件事中扮演是個什麽樣的角色。

他們,終究不是同路之人。

“您是皇上,我們不過是個賤民,我們無心於權位,卻因而失去了太多,如今他以身殉國,所背負的終於能放下,我們再也不必為了你們所要的東西而無奈取舍,退避忍讓。自此以後,皇上的皇位要自己看顧了。”

她勾起蒼白無血色的唇色笑著,同樣蒼白的臉龐襯著此時的墓穴之地,愈發地顯得陰森可怖。

“菁華!”

楊延峰叫了她一聲,卻被她一個厲色打斷了下文。

“皇上該回宮了,這等鄉野小地,不是皇上該逗留的。”她側過身,不願再看到他的那張臉。

“菁華,人沒有過不去的坎,朕知你如今還在氣頭上,朕會在皇宮裏一直等著你,你放心,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害到你,朕也不許。”

他信誓旦旦地說著,然一個帝王的誓言又有幾份可信,她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楊延峰緩緩走背過身,走出了內室。

她環顧四周,走到內室的門口,伸手重重按在了一塊凸出的磚石上,一聲沉悶的響動傳來,內室門的上方一塊平整的大石慢慢地落下,重重地與地麵相合。

內室墓門一旦放下,外室的門也會隨之而落,再也無開啟的可能。

外頭的人進不來,而她再也出不去。

她可以想像,若安柏辰還未走遠,必定是在外頭急切的叫著她的名字吧,不過,她已經聽不到了。

返身,她走到鄭修遠的棺槨前,伸手輕輕地撫著棺蓋。

“我這樣的安排,你可喜歡,就算是死,你也休想擺脫我。”她勾唇笑了笑,從懷中掏出匕首和一塊白布,用匕首劃破了指尖,擠著鮮血在白布上寫著。

“這是一封我寫給自己的信,菁華,雖然不知道命運再來一次,我能否看到這封信,若是修遠你看到了,那也好。我們無法改變命運,更無法擺脫它,我隻知曉,我,柳菁華深愛著鄭修遠,死生不改,若能再相遇,我希望能和你,相守到老,生死不分。”

白布吸取著殷紅的血絲,斷斷續續地將字字血淚都留下。

將布折好,並著匕首用油紙包層層包裹後,她繞到兩口棺的後頭,突然想起,自己不曾如後世所現那樣刻下他們彼此的名字,哪料蹲下身,她卻突然笑了起來。

或許,鄭修遠口口聲聲要她好好活下去,心裏卻比誰都明白她的心思,兩口棺尾上,早已刻下了他們彼此的名字。

她看著,笑著,不由的又落下淚來。

“你這人啊,還真是討人厭,好不容易我做樁出人意料的事兒,結果卻偏又是被你料中了,你就不能讓我得意一回嗎?”

她又哭又笑,在淚水之中,將油紙包塞入了兩口棺槨的中間,又撫了撫棺上鄭修遠三個字,戀戀不舍的起身。

不久之後,這墓室內氧氣就會被長明燈和她耗盡,那時,她就可以追逐著他的腳步,去往奈何橋頭,與他同過忘川,同飲孟婆湯,今生所欠的,被欠的,都一並留到來世再來清算。

胸口略有些窒悶,她起身,繞到空棺的一側,又抬首看了看一旁的棺槨,撩起裙子爬了進去。

那是副極寬敞的棺木,便是躺上兩個她還嫌多餘,她想著,她若死的比他早,他會不會也爬進她的棺材裏來。

勾唇了笑,她彎坐著,使命的去拉棺蓋,在她覺得頭暈目眩之際,終於將之蓋上了。

靜靜地閉眼躺著,悄無聲息的四周,想著他就在身旁,她便覺得心頭安然甜蜜。

她,很快就能見到他了吧!

“嘀。嘀。嘀。”

耳旁,有規律的聲音持續的響著,擾得人不甚煩擾。

她緩緩地睜開眼,陽光正從透亮的玻璃外射進來,照得人睜不開雙眼。

閉眼轉過頭,再睜開時,看到的是頭頂雪白的天花板,腳後方白色的簾子,以及一旁熟悉到刻骨銘心的臉龐。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溫柔而又欣喜。

“你,是來追債了嗎?”

淚,沿著鬢角而落。

她欣然地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