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南鄭安西將軍府,張浴一手拿著文書,一手輕敲著木案,問道:“桓帆真的隻是孤身前去洛陽?”不遠垂手站立著一名武將,正是張欲引為心腹的副將何弘。聽到本官問話,何弘急忙答道:“探馬回報,蜀國公一行隻有十餘騎。成都的細作傳來消息,也不見川軍有任何調動。”
“好。”張浴揮了揮手,道:“那你下去準備,明晚就在府中為桓帆接風。總不能讓別人說本將軍小家子氣。”何弘抱拳領命,自下去準備。張浴嘿嘿一笑,便將手中文書扔在案上,喃喃道:“桓帆這老狐狸究竟在想什麽?居然真的不帶兵馬隨行。”
按大充官製,太尉為全國軍事統帥,其下在名義上有大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衛將軍四個一品武職。但自從老一輩名將去世之後,李疆以其他將領均無威信勝任為由,將這四個一品武職長期空缺。再下麵就是四鎮將軍,為正二品。至於張浴的安西將軍,已經是三品武職,與貴為國公的桓帆而言,地位懸殊就不言而喻了。所以桓帆身後隨從對張浴的無禮,深感氣憤。好在桓帆並不介意,就在張浴下首坐下,與眾人歡飲。
在座諸將都是張浴屬下,對於桓帆久聞其名,不見其人。眾所周知,桓帆乃是大充王朝除了皇帝之外的第二號人物,雖然與本官張浴有些格格不入,但席間仍有不少人頻頻敬酒。桓帆來者不拒,一一詢問姓名官職,讓眾人覺得這位國公平易近人,心中更加親近幾分。
張浴冷眼看著眾人向桓帆敬酒,心中暗自咬牙,等今日之後,再一個一個與這些趨炎附勢之徒秋後算賬。轉眼再看何弘一直端坐不動,並沒有向桓帆示好,不禁又暗自點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桓帆突然起身對著張浴道:“孤聽說將軍不日便要高升,不知是否屬實?”
張浴被他這一句沒來由的話說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疑道:“千歲哪裏得來的消息?末將軍卻並不知情。”
“哦,是嗎?”桓帆淡淡地說道:“素聞將軍與太子交好,不知此事可否當真?”
當初張浴奉詔前來漢中平定叛亂,乃是太子主管後勤糧草,所以兩人之間一度關係密切。但自從張浴鎮守漢中以來,深知外臣,特別是領兵在外的大將,不能與皇子有過密的交情,所以很久沒有與太子府中的人來往。現在太子失勢被禁,雖然罪名還不曾召告天下,但桓帆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不由讓張浴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冷冷答道:“不知千歲是在哪裏聽得這些謠言。末將多年不去京城,哪裏能與太子殿下高攀?”
堂上眾人聽他兩人說話語氣有變,也都各自放下酒杯,靜靜聽二人說話,原本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桓帆掃視眾人一眼,緩緩道:“孤卻聽說太子與馬杲謀逆之時,派心腹之人前來漢中,並送了將軍一顆車騎將軍的大印。將軍能從三品武職,一躍成為當朝一品,當真是可喜可賀。”
馬杲謀逆之時,想起張浴曾與太子有些瓜葛,所以是派人前來漢中拉攏,但張浴還在猶豫的時候,就傳來馬杲垮台的消息,當即將使者捆綁押向洛陽,至於其他“車騎將軍大印”則更是無中生有。但堂上眾人不少知道馬杲使者之事,聽到桓帆如此一說,便都私下議論起來。張浴哪裏能忍受這樣的怨氣?當即拍案而起,怒道:“千歲此言何意?末將對陛下忠心耿耿,容不得千歲如此誣陷?”
桓帆身後侍衛見張浴動怒,唯恐其突下殺手,急忙手按刀柄,護衛在前。桓帆卻顏色不改,淡淡道:“孤也隻是道聽途說,如果張將軍心中無愧,何必如此惱羞成怒?將軍若是想證明清白,也簡單得很,不如將在場諸公前去將軍書房搜查一番?”
張浴還沒有回答,何弘卻先起身喝道:“張將軍素來光明磊落,還怕你搜查不成?但若找不到‘車騎將軍’的大印,千歲又當如何?”桓帆拿起酒杯,淺飲一口道:“若是沒有搜出大印,孤便親自向張將軍陪禮道歉。隻是不知張將軍敢不敢……”
“有何不敢?”張浴本來還有些猶豫,但話說到這份上,若是不肯,豈不是擺明了心虛?更何況他堅信自己的書房裏麵不會有那個什麽狗屁“車騎將軍”印,所以大聲答應道:“千歲若是不信,盡管隨末將前來。”當下再不理會眾人,轉身向著後院走去。卻沒有看見,在他轉身之後,桓帆對著何弘意味深長地一笑,然後才對著眾人道:“張將軍如此慷慨大方,看來孤是輸定了。”
張浴在前聽到這話,也轉頭冷道:“千歲此刻想要後悔,隻怕也來不及了。”桓帆哈哈一笑,道:“若找不到大印,能證明將軍對陛下忠心耿耿,孤求之不得,何必要後悔?”張浴冷哼一聲,便不再多言,徑自向內走去。
張浴身為一員武將,書房裏麵除了幾本兵書,再無他物。張浴為洗刷自己的汙名,將房門大開,對著眾人道:“誰若是不相信張某,隻管進來找。”在場大都是其屬下,誰敢擅闖?隻有蜀國公的三兩名侍衛在桓帆的示意之下,準備入內搜查。還未進門,何弘便擋在門口,喝道:“房中本無大印,若是有人故意栽贓怎麽辦?”言下之意,便是不放心這幾名侍衛入內搜查。
桓帆微微一笑,道:“何將軍說的極是。你們三人把外衣解開,讓張將軍搜一搜。”三名侍衛依令寬衣,何弘親自在三人身上仔細搜了一遍,然後才對著張浴點了點頭,示意沒有夾帶。一方將軍印,好歹也有半尺見方,張浴也在三人身上打量片刻,確定不可能再有隱藏,才冷冷道:“進去吧。”
三名侍衛衝著桓帆一禮,然後一起入內搜查,極為仔細,也相當小心謹慎,沒有損壞房中一物。而桓帆、張浴等人為避嫌疑,都隻是站在門口,看著房中的情況,並不入內半步。三名侍衛將書房仔細翻了個底朝天,最終卻是沒有找到那塊所謂的“車騎將軍”印,互相看了幾眼,還是走到桓帆身前,道:“千歲,沒有。”
張欲繃緊的臉,越加的發黑,後麵漢中諸將又都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何弘更是高聲喊道:“搜也搜了,千歲是不是該向張將軍做個交代?”頓時有幾名張浴的心腹跟著起哄。桓帆似乎也有些吃驚,十分尷尬地笑道:“孤誤信人言,冤枉張將軍,還請將軍寬宏大量……”
“說的輕巧。”何弘冷哼一聲,道:“張將軍雖然不如千歲地位尊貴,但也是朝廷大將,怎能受此折辱?”張浴此刻卻顯得大度,故意嗬斥道:“休得無禮。”然後轉對桓帆道:“末將按著千歲的意思讓人進房去搜查了,結果擺在眼前,千歲該再無異意了吧?隻是方才千歲所言,親自請罪道歉,眾人都聽在耳中,想來千歲不會失言。”桓帆老臉微紅,點頭道:“這個自然……將軍請到前堂安坐,孤一定當著眾人之麵,向將軍請罪。”
張浴心中得意,哼了一聲,便要轉身出去。卻聽身後有人道:“將軍且慢。”轉眼便見桓帆身後一名枯瘦文士走到前麵,對著桓帆道:“千歲,那顆將軍印就在房中。”一言既出,張浴固然滿麵怒容,何弘等人更是大聲喝罵起來。
桓帆微微一笑,道:“方才他們已經進去搜查過,計先生還有什麽意見嗎?”那文士正是號稱“無計不用”的計無用。當下衝著張浴抱拳道:“將軍可否讓計某再進去檢查一次?當然,計某的身上也可先讓將軍搜查。”
“欺人太甚。”何弘勃然大怒,佩劍半抽,厲聲喝道:“將軍豈可容汝等再三折辱?”計無用絲毫不為所動,輕要折扇,淡笑道:“若是心中無愧,何必怕計某再搜一次?”何弘又道:“若再搜不到,哼,休怪將爺手中寶劍。”計無用點了點頭,道:“若是再搜不到,計某甘願用項上人頭謝罪。”接著雙目一轉,問道:“若是搜到,又當如何?”
“放屁……”何弘忍無可忍,正待破口大罵。張浴卻揮手阻止,道:“若是找到此印,本將軍也任憑千歲處置。”何弘也接著道:“若是找到此印,我何弘便第一個與張將軍劃清界限。”說完之後,方覺失言,急忙對著張浴道:“屬下一時氣憤,口不擇言,還請將軍不怪。”張浴點了點頭,示意無妨,轉對計無用道:“先生請。”計無用雙臂張開,道:“請將軍派人搜身。”張浴嘿嘿笑道:“在這麽多人的眼下,本將軍還怕你動手腳不成?”其實計無用身材消瘦,一襲青衫,一眼望去便知道沒有地方可以藏下大印,張浴也樂得在眾人麵前,顯示大度寬宏。
計無用再微微一禮,便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之下,走進書房。書房陳設極為簡單,一張長桌,幾把梨木椅,一具書架,上麵零散放著幾本兵書,再普通不過。計無用上下打量片刻,最終將目光鎖定在牆上那幅“虎嘯山林”巨畫上麵,笑道:“將軍這幅畫端的氣勢雄渾。”
虎乃獸中之王,象征猛將,身為武將的張浴書房裏麵掛一張這樣的畫,並不奇怪。眾人隻覺得計無用在拖延時間,何弘又打算開口之際,計無用卻將那幅畫扯了下來,伸手在牆壁上敲道:“這裏好像有個暗格。”
張欲在這間書房裏住了整整五年,根本不知道裏麵還會有什麽暗格,當即喝道:“你胡說……”後麵“什麽”兩個字還沒有說出來,就見計無用五指成爪,將手插入牆內,抽出之時,手上便已經多了一個紫檀木盒。
計無用這一手“大鷹爪功”固然是技驚四座,而手上拿出的木盒,更是讓眾人目瞪口呆。張浴渾身一震,似乎突然之間老了十歲,喃喃念道:“怎麽會這樣?”話音剛落,何弘早搶上前去,奪下木盒,打開之後,迅速扔掉,高聲道:“果然是‘車騎將軍’的大印,張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張浴抬眼看到何弘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心中頓時雪亮,大聲道:“本將軍明白了,是你,是你勾結他們,誣陷本將軍。”計無用哈哈笑道:“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事到如今,張將軍還向巧言狡辯麽?諸位誰不知道,何將軍對你是忠心耿耿,處處為你辯解。現在卻反誣賴他冤枉你,真是讓人心寒。”
在場眾人都知何弘乃是張浴心腹,又見方才何弘確實在處處為張浴說話,現在聽到計無用這樣說,都覺得張浴為了自保,胡亂攀牽他人,確實乃是小人行徑,看他的眼光中都多了幾分鄙夷。張浴看了看眾人,再看了看在旁淺笑的桓帆,知道自己已經跌入對方精心設計的圈套之中,不由大聲道:“爾等跟隨本將軍多年,難道還不相信我麽?
“就是太相信你了。”何弘立刻接口道:“何某跟隨將軍多年,盡忠職守。卻萬萬沒有想到將軍會是此等不忠不義之徒,真是某瞎了眼。”說著便走到桓帆身前,下拜道:“末將方才有眼無珠,忠奸不辨,還請千歲恕罪。現在既知張浴嘴臉,便當遵從諾言,與他再無瓜葛,還請千歲恩準。”桓帆點了點頭,道:“將軍棄暗投明,可喜可賀。孤定會上表朝廷,不追究將軍任何責任。”然後轉看著張浴的其他屬下,沉聲喝道:“莫非諸位打算跟著張浴一起謀逆不成?”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猶豫不定。桓帆目示何弘,後者馬上又道:“張浴勾結太子,意圖不軌,乃誅九族之罪。我等並不知情,何必被他牽連?再者張浴背信忘義,若是將來再反咬諸位一口……”
張浴在一旁聽著何弘煽動眾人,早是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我殺了你這狗賊。”當下拔出佩劍,刺向何弘。何弘正在專心致誌地鼓動眾人,沒有想到張浴會突然發難,大驚之餘,竟沒有躲開,被張浴一劍刺入小腹。
“保護千歲。”計無用大喊一聲,蜀國公的幾名侍衛都一起上前圍攻張浴。而計無用也搶上前去,表麵上是救護何弘,右手卻在眾人沒有覺察的情況下,按在何弘的胸膛上,內力一吐,何弘頓時口噴鮮血,道:“你……你……”可惜再也不能將“你”後麵的話說將出來。
桓帆見何弘已死,輕歎一聲,道:“張將軍,在眾人麵前,你又何必殺人滅口。豈不知越是越這樣,你的罪便越重麽?孤便是想饒你,卻也不能罔顧國法。”原本張浴那些猶豫不決的部下,見到其行凶滅口,便都紛紛轉向桓帆。桓帆自是一一向眾人保證,隻追究張浴一人之罪,更是讓眾人感激涕淋。
張浴一人苦鬥桓帆手下八名侍衛,始終不能獲勝,但見部屬盡皆變節,更是又氣又急,手中寶劍漸漸不成招式。過得十餘招,背上便被人刺了一劍。但張浴生性剛猛,受傷之後,非但不懼,反而更加激起萬千豪氣,大喝一聲,竟將刺傷自己之人,一劍斬殺。眾侍衛被其威勢所懾,都不由一愣,但想著桓帆還在一旁觀戰,又立刻挺刀上前。
“退下。”計無用輕嗬一聲,鐵骨折扇便向張浴胸前點去。計無用的身手遠遠高出那些侍衛,而張浴苦戰良久,雖然氣勢不減,但畢竟體力大損。七八招後,張浴身上便是血跡斑斑,前胸後背被計無用的鐵扇劃出幾道傷口。熱血外流,反而更加激起張浴的血性,一把長劍更是瘋狂舞動,所用的全是兩傷招數。隻可惜計無用的武藝高出他太多,無論如何也傷不了分毫,反而又被對方乘隙掃中幾扇,鮮血狂噴而出。
一聲聲的怒吼,一滴滴的鮮血,讓張浴的部下都不忍再看,都不由轉過臉去。即便是在桓帆的心中也敬佩張浴的勇烈,暗歎:可惜此人不能為我所用,或者……正打算開口勸說張浴放棄抵抗,卻聽著一聲狂吼,計無用的折扇已經準確無誤地插入張浴的胸膛。張浴鐵塔般的身體撲然倒地,隻有那一雙圓瞪的大眼,始終不肯合上。
計無用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巾,緩緩將折扇上的血跡擦拭幹淨,然後冷冷說道:“張浴謀逆拒捕,而且意圖行刺千歲。千歲不得已而殺之,諸位可有不服?”眾人哪裏還敢說個“不”字?齊齊下拜請罪。桓帆哈哈一笑,道:“亂賊已除,各位不必驚慌,快快起身。”眾人方才戰戰兢兢地起身,又聽著外麵一名軍士高喊著“報”,跑進院內。看著院中的情況,不由呆住,張大的嘴巴,竟再合不上。
計無用走上前去,喝道:“有什麽事?”那軍士猛然回過神來,咽了下口水,道:“城外來了支軍馬……”還未說完,院子又沸騰起來。桓帆急忙招了招手,道:“諸位不必擔心,城外是孤的西川軍馬,隻是擔心叛賊張浴狗急跳牆,所以不得不藏有後著。現在張浴已死,孤自會命他們退回成都。”說著目光一轉,向著旁邊一員武將道:“劉將軍,張浴死後,漢中諸將以你職位最高,就暫請你代理太守一職。”
那個劉將軍被桓帆雙眼一瞪,便冷汗直冒,哪裏敢答應?急忙道:“末將位卑職淺,萬不敢當此大任,還請千歲另委他人。”桓帆哈哈一笑,道:“也罷。那孤先指派人手,等入京之後,再奏請朝廷另派將領。”劉將軍心中鬆了口氣,連聲道:“多謝千歲。”桓帆揮了揮手,道:“走吧,隨孤去迎接城外的將士。”
是夜,桓帆便坐在張浴的書房內,不住把玩著那顆“安西將軍”印,良久才道:“計先生果然妙計謀,區區三萬兩黃金,便讓孤唾手而得漢中。”計無用緩緩答道:“何弘貪財好賭,張浴卻用他為心腹,焉能不敗?”桓帆哈哈大笑,道:“人總有缺點,先生卻能善加利用,可見高明。隻是陛下若知張浴如此無能,隻怕在赤城也要氣得暴跳如雷。”說完神色一正,道:“譚將軍。”
譚林急忙上前道:“末將在。”桓帆乃將手中大印遞出,道:“孤欲以將軍為安西將軍,領漢中太守。若無孤之命,任何人不得再取走此印。”譚林大聲道:“末將明白。有末將一日,漢中便在千歲麾下一日。”桓礬滿意地點了點頭,舒展下身體道:“你們都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便要動身入京了。”
眾人人便一起行禮告退,計無用出門之後,也回轉自己房中。剛要上塌休息,突然聽見有人輕輕敲打窗戶,便低聲問道:“是誰?”外麵那人答道:“小人‘秘’字十九。”計無用又問道:“什麽事?”窗戶便打開一條小縫,從縫隙之中塞進一個信封。計無用上前拿過信封,確認是原封之後,道:“你去吧。”外麵之人隻說了一個“是”字,便不再出聲,想必已經離開。
計無用緩緩拆開信封,就著燭光查看裏麵內容。突然“啊”的一聲,信紙飄然落地,上麵隻有短短六個字“皇帝已經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