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之刃

破冰之刃

江允正坐在飯桌上,酒已過三巡,桌上的手機短促地震動起來。

他平時很少收到短信,此時打開來一看,實在有些意外。隻是短短一行字: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喝酒吧。有些生澀卻又意外柔軟的語氣,令他不自覺地微微抬起唇角,連帶著眼神都變得柔和溫暖起來。

旁邊的人偏過頭,朝他舉起酒杯:“江總。”

他盯著麵前深紅色的**,停了兩秒,才擱下手機一點頭,幹脆利落地一飲而盡。這種時候,有些事情即使勉強也不得不為,可是心口卻暖意融融,等了這麽久,似乎終於有了一絲亮光。

宴請的是市裏主管經濟的重要領導,話題不斷,中途又不便脫身太久,等到酒席結束,江允正終於坐回自己的車裏再去撥電話,卻隻聽見冰冷機械的關機提示音。

徐助理轉過頭問:“江總,回家嗎?”

江允正微閉上眼睛靠了一會兒,才將按在胃部的手稍稍移開,對他說:“你先回去,我自己開車。”

九點半未到,她便已經關了機。獨坐在駕駛座上,江允正才將那條短信重新翻出來,幾乎就要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出自林諾之手。

或許是前一夜睡得早的緣故,第二天的林諾天微亮就已經全無睡意,靜靜躺了很久才打開手機——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並沒有任何短信回複。

說不出這一刻究竟是輕鬆還是失望,她盯著屏幕良久,這才慢悠悠地起來洗漱。

上午上班之後,才接到江允正的電話。

當時她正在影印室,周圍並無旁人,狹小安靜的空間內,他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顯得格外清晰。

她低頭看著刷刷運轉的機器,隻聽見他問:“昨晚關機很早?”

“嗯。”這才知道,原來他是打過電話給她的,隻是錯過了時間。

然而有時候,錯過便是錯過了,有的時機稍縱即逝,相差不過一兩秒之間,又更何況早已經過整整一夜外加大半個上午,足以令人將夜深人靜時的一時衝動拋開,恢複冷靜和理智。

江允正說:“中午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她抿著唇,想了想,輕輕搖頭:“不行,和同事約好了。”

“那麽,晚上呢?”

“……爸媽要我回家吃。”如此普遍又拙劣的脫辭,她根本沒有抱任何可以騙過對方的希望。

果然,江允正沉默了一下,突然靜靜問:“既然還要躲著我,那麽昨晚又何必發那樣的短信?”

她心頭一跳,突然垂首不語,捫心自問,就連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下的衝動究竟從何而來。

隻聽他繼續說:“如果你真打算繼續這樣下去,我喝不喝酒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她緊緊捏著薄薄的機身,低聲說:“朋友之間的關心,也是很正常的。”

“什麽樣的朋友?”他淡淡地追問。

她的喉嚨滑動了一下,才說:“普通朋友。”

不知為什麽,這四個字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條件反射般地皺起眉屏息靜氣,卻隻能聽見電話裏極其輕微的呼吸聲。

似乎過了半晌,江允正才平靜地應了聲:“是嗎。”輕描淡寫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她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出聲,聽筒裏陡然安靜了一秒,隨即便傳來嘟嘟的忙音。

她驀地怔忡,又何嚐不能體會到他的怒意——隻怕自己這樣反複無常,換作任何人都會被她惹惱。

也不是沒想過要裝作沒心沒肺,可是如今才發現還是無法忽視他的感受。

影印機裏的紙張用磬,傳出機器空轉的聲音,她忽然無心理會,慢慢靠在一旁,麵色頹然。

或許之前的環境太單純,此時的她已經開始迷惑,竟然完全不懂該如何處理這兩段愈加糾纏的關係。

感情終究隻能是二人的世界,憑空多出一人來,便顯得混亂而擁擠。

公司每日有晨會,但接下來幾天江允正卻都沒有出現。

林諾下班時接到許思思的電話,著實有些意外,因為從未聽見那樣低沉的聲音,幾乎泫然欲泣。

趕到酒吧的時候,更是令她大吃一驚,許思思扶住她的肩,雙眼微紅:“怎麽辦?”向來爽朗大方的人突然換了副麵孔。

她苦笑,愛情果然是麻煩的東西。

這是第一次見到許思思流淚,所以她有些手足無措,嘴裏還不忘安慰:“就當是沒緣份吧,下次總能找到更好的。”這樣的話說出來,自己心裏卻在一陣陣難受,付出了的真心又豈可這樣輕易收回?

隨後打了電話叫來李夢。天還未黑,酒吧裏還很冷清,三個大學時的死黨叫來啤酒,李夢說:“來,借酒消愁!”

林諾不語,也被她勾起心事,竟然第一個喝起來。

久了李夢才發現不對勁,悄悄問她:“你和徐止安也有問題?”

她抬起眼,幽黑的雙目泛著薄薄的光澤,臉頰已有些緋紅,輕搖了搖頭。轉身再看許思思,仍舊握著一聽啤酒,懶懶靠在柔軟的大沙發中發短信,手機屏幕上的光亮映她的臉上,淚痕早已看透。

李夢輕輕扯她:“陪我去洗手間。”

林諾“嗯”了聲,起身時微微一暈,腳步虛浮。

等到了明亮安靜的空間內,李夢才認真地問:“怎麽?也不開心?”

她一笑:“還好啦。思思是借酒消愁,你就當我借酒裝瘋吧。”

李夢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語氣不無鄭重:“感情的事自己最清楚了,隻是千萬別讓自己受氣吃虧。”

林諾垂下眼睛,但很快又再嘻嘻笑起來,一把抱住她脆聲道:“知道了。”

夜色漸深,酒吧生意興隆起來。

林諾與李夢相攜走向座位,遠遠便看見許思思正與什麽人說著話。兩人快步過去,才看得清楚,許思思已被人拉住手腕,仿佛正用力掙脫。

林諾皺著眉,攔了過去,麵向那張陌生麵孔:“你幹什麽?”

對方並非一人,周圍還有兩三個同伴,此時見又突然冒出兩個年輕女孩,昏暗光線下也依稀能見年輕姣好的麵容,臉上神情愈加放肆,一隻手反而拽得更緊。

其中一人道:“大家一起喝一杯如何?”身體已欺上來。

林諾厭惡地皺眉,往後一退,幾乎撞上許思思的肩。

李夢說:“我們又不認識,沒什麽好喝的。”

那人笑道:“今晚過後不就認識了?”

這樣無賴的行徑實在令林諾反感,隻不過在這種場合,又是十分司空見慣的。她們的座位隱蔽,靠在角落,周圍其實也有客人,隻是別人即使見了也都不願多管閑事。

林諾本不常來酒吧,此時更加後悔,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早將許思思拖出去大吃一頓,總好過現在被人糾纏不休。

許思思被人握住手腕掙脫不開,手機也因為剛才的拉扯而摔在一旁,三人之中她喝的酒是最多的,此時酒氣湧上來,一張臉又紅又熱,看著對方嘻笑的臉,再想想剛剛逝去的一段感情,不知怎麽的,心中突然就悲憤起來,拚了老命氣量陡然一大,一甩手竟然將那個陌生男子向旁邊帶著趔趄了兩步。

那人一驚,還沒回神,臉上已經迅速著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

許思思出手快得不可思議,連她自己也愣了一愣,才厲聲道:“放開我!”

那人已變了臉色,林諾在旁邊暗自叫苦,果然下一秒便聽見一陣劈嚦啪啦的碰撞聲,原先置於玻璃台上的酒瓶統統傾倒,其中甚至還有喝剩下一半的,淡金色**流出來,一片狼籍。

那個咒罵了句髒話,對於自己製造的混亂看都不看一眼,隻是用力將許思思摔進沙發裏,隨即大步上前,反手便回了一巴掌,狠狠罵道:“臭丫頭!”

他的同伴也是滿臉不悅,瞪住許思思。

林諾呆住,耳邊已傳來李夢的尖叫。

這邊的動靜終於引來旁人的注視,酒吧裏鬧事也是常有的事,有男服務生上前察看,想要阻止卻似乎礙於對方身份,隻好說:“這位先生,請冷靜一點。”

許思思的半邊臉頰立刻腫了起來,伴隨著熱辣的疼痛,或許還有別的什麽原因,眼淚早已不受控製流下來,連反抗都已經忘到腦後。

這邊亂成一團,林諾才想起來要打電話求救。

幸好那人隻是惱怒,並沒有太多過份的動作,而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早被混亂的中心吸引了過去,林諾拿出手機翻到徐止安的名字,撥過去,隻聽見悠長的嘟嘟聲,心裏火急火燎,幾乎就要忍不住發作,好半天才終於聽見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喂。”

她略鬆了口氣,急急道:“我們在XX酒吧,出了點事。”她退在一旁,壓低了聲音,徐止安聽不太清,不太確定地又再問了一遍:“你說什麽?”而後不免沉了語氣,說:“怎麽會跑去那種地方?”

這樣的說教和責難在此時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讓林諾皺了眉,隻是如今情況不妙,隻得忍氣吞聲問:“你能不能來一趟,我有點怕。”

“我在加班……”徐止安說,隨即略一沉吟,正想說:“等我打個招呼立刻過去。”誰知,電話已經“哢”地一聲斷了。

許思思還在哭泣,那人似乎不依不饒,想必是因為當眾丟了麵子,嘴裏連連咒罵,麵孔也更加凶起來。

林諾捏著手機,掌心帶著薄薄的汗水,縮在李夢的身後的陰影裏,心裏緊張之餘又不免難過。

他在加班,聽到這句話,她突然氣極,迅速掛了電話,隻覺得在這樣關頭,他竟然不能立刻給她依靠。

對方雖沒有過份逾矩的行為,但此刻她們想脫身卻是肯定不行的。林諾望著混亂不堪的場麵,咬了咬唇,手指有些猶豫地再度去翻電話簿。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會覺得他才是最可靠的,也早就忘記之前那點微妙的不愉快,電話接通的時候,聽見江允正微低的聲音,心中頓時一鬆。

他靜靜聽她簡單快速地說明了原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用怕,有那麽多人在他們大概不會有過激的舉動,你先待在那裏,我很快過去。”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小心,別讓自己受傷。”

江允正趕到的時候,林諾三人正坐在沙發上,先前被掌摑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則圍坐在四周抽著煙,桌上與地上的狼籍早已被收拾幹淨,也無人再注視觀看,隻餘下一眾人等靜靜對峙。為首那人吸了口煙,噴出的煙霧衝向許思思的臉,語氣不善地開口:“說吧,今天這事兒怎麽了結?”

隻是話音剛落,一道陰影已經遮了過來,林諾如有感應連忙抬頭,一眼便看見那道熟悉修長的身影。

她動了動,收到他安撫的眼神,竟立時覺得安心下來。

江允正並非孤身前來,還帶著兩個人站在他身後,林諾看了看,全是陌生臉孔。

隻聽見他淡淡地反問:“你想怎樣了結?”

對方見狀眯了眯眼,掐滅煙蒂,倏地站起來,冷笑道:“你是誰?這個臭丫頭竟敢打我,這件事可沒這麽容易就算了!”手指堪堪指著垂頭不語的許思思。

江允正眼神微微一沉,語調平靜:“想要什麽補償,我們可以私下談,但是何必為難幾個女孩子。”完了朝身後稍一示意,緊接著便親自上前伸手一把將林諾拽了起來。

他先看了看她,似乎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才說:“你們先出去等著。”

林諾一怔,轉身才見李夢與許思思也被護著站起身,那幾人想要阻攔,但江允正帶來的兩個人俱是身材魁梧氣勢又足,格在中間仿佛真有一道牆,對方顯然混跡社會已久,很懂得審時度勢,一時之間竟也不敢輕舉妄動。

林諾一左一右拉著好友,向前走了兩步忍不住再度回過頭,酒吧內幽藍的燈光下,隻覺得江允正的身體都幾乎要與這份昏暗融為一體。

她轉身看著他的同時,他似乎也曾看了她一眼,她咬著唇,快步離開這個事非之地。

約摸隻過了幾分鍾,酒吧的大門便被人從裏推開,她眼前一亮迅速迎上去,隻覺得方才等待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借著明晃晃的路燈,這才看清原來江允正身上套著件普通的黑色T恤,被夜風拂過,衣角微擺,更加顯得清瘦挺拔。

“怎麽樣?”她微微仰頭問。

他看向她,鬆開先前抿著的唇角,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淡淡地道:“沒事了,不用擔心。”轉而又對在場另兩位被嚇壞了的女生說:“我讓人送你們回家。”

一共開了兩台車來,李夢與許思思上了其中一部,江允正並沒有再看林諾一眼,隻是自顧自緩步走到自己的車前,拉開後座的門坐了進去。

林諾微一猶豫,還是跟上前,敲了敲車窗。

深色的玻璃降下來,正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她輕聲說:“謝謝你。”

江允正看著她,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心,聲音愈低:“不用客氣。”閉了閉眼,才又說:“你坐那輛車,和她們一起走。”

這是他頭一次開了車來卻不親自送她回家,可是林諾一點也不在意,隻是牢牢盯住他抿得微微泛白的嘴唇,皺眉問:“你怎麽了?”

他抬眼看她,似乎有些疑惑:“什麽?”語調卻因為隱忍而微微不穩起來。

她忽地拉開車門,將手探了進去,他有些吃驚,下意識地一把握住,她的眉卻不禁皺得更緊。

他的掌心冰冰涼涼,覆著薄薄一層冷汗。她一怔,隻猶豫了一秒便突然掙脫他,快步繞到另一邊重重地坐進去,並且不顧他的質疑,隻是認真而快速地說:“我要和你一起。”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