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船上的較量

第四十五章 船上的較量

一大早,天空陰暗,秋雨瀟瀟。費保定把華安安和祝子山領到拱宸橋附近的碼頭。

這裏是京杭運河的起點。河兩岸的倉庫排列整齊,各種物品堆積如山。苦力、水手、師爺和官員在岸上來回忙碌喊叫,嘈雜不堪。河麵上數百艘漕船、貨船、客船擁堵在一起,船夫喊啞了嗓子,相互叫嚷避讓。有的船裝滿貨物,吃水很深,正緩緩起航;有的船靜靜停泊在岸邊,不見人影。漕幫的小舢板在空隙中來往穿梭,點驗貨物,發給清單和文憑。

祝子山撐起雨傘,望著運河上的繁忙景象,悄悄對華安安說:“比二環堵車還厲害。”

“在那邊。”費保定眼尖,看見河麵一艘畫船的甲板上,香香抱著雨傘,正在向他們招手。

三個人笨手笨腳上了一條舢板,渡到畫船上。

畫船上下兩層,雕飾富貴華麗。船上沒有篷帆,更像是一艘畫舫。艙底伸出十幾隻長櫓,這是唯一的動力。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船主有充裕時間在江南的湖光山色中悠閑漫遊。

船主劉仲翁攜帶家眷住在二樓,可以臨窗眺望外麵的的風景。一樓則住著丫鬟仆人和船工。費保定住在一樓客艙,華安安和祝子山被安排住進船工的艙裏。他倆一放下行李,就隨費保定去向主人致謝。

劉仲翁懶洋洋的從樓上下來,態度隨和。

大家在一樓船艙坐下來,丫鬟端上茶水和點心。華安安忽然聽見樓上費香香咯咯的笑聲。香香和家眷們一起住在二樓。

費保定向劉仲翁介紹華安安和祝子山,吹噓華安安在當湖和童梁城下對子棋,一著不慎,被童梁城僥幸贏了一局。

劉仲翁臃腫的臉上神色一開,眼睛頓時放亮,說:“華兄弟既是棋中高手,船上枯坐乏味,你二人何不紋枰對陣?聊解煩悶。”

費保定拱拱手說:“那就獻醜了。”他返回船艙,從包袱裏取出隨身攜帶的棋具,擺在桌上,笑眯眯的說:“老弟,手下留情。”

華安安看他笑得古怪,心想,老費自從輸給我,心裏一直不服氣。他看童梁城和範西屏贏了我,一定認為我不過如此,憋著勁想贏我。這個人,不能讓他太猖狂,否則他會一直欺負你。

劉仲翁品著香茗,饒有興味看兩人下棋。祝子山也是棋迷,一直以來被鄧堅陳寶的失蹤搞得茶飯不思,現在心情慢慢開朗,也樂得看這兩位高手大戰。

費保定吃透了華安安的弱點,就是算路不精,行棋求穩。隻要自己敢於亂戰,勇於混戰,就可渾水摸魚,一雪前恥。

華安安對自己的處境卻感到好笑。感覺下棋沒有出路,改行做了實驗員。誰知道山不轉水轉,現在竟要靠下棋來維持生計。棋藝撂荒了一兩年,棋感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還好,在和古人的一次次較量中,棋感正在慢慢恢複中。

費保定發瘋似的一次次祭出最強手,甚至是無理手,但都在華安安的沉著應對下落荒而逃,眼見棋局已經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費保定歎口氣,他不信邪。他知道自己和華安安沒有多大差距,最多各有千秋,不應輸的這麽慘。

第二局,費保定改變了戰法。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但他的棋勢很快就被華安安的快速布局限製在邊邊角角,委屈的欲哭無淚。

華安安對費保定這樣的“業餘強豪”應付裕如。孫猴子再蹦躂,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突然,他覺著一種異樣的目光打在自己臉上,循著這道目光望去,他和費香香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費香香站在劉仲翁身後,猛然間被華安安察覺,臉頓時羞得通紅,連忙一轉身,回樓上去了。

這些情景,都被祝子山看在眼裏。

祝子山咬著自己的手指甲,麵對著棋盤,眼珠卻四下裏亂轉。他是領隊,他必須對自己和華安安的生存負責。當看到那個小姑娘悄悄來到艙裏,眼睛不停地偷瞄華安安,然後又羞紅了臉跑掉;再聯想到素不相識的費保定對華安安的熱心照顧,他突然覺得這可能是個潛在的麻煩。萬一費保定挑明了要招華安安做妹婿,那該怎麽辦?

《實驗員工作條令》他了然於胸,執行任務時不應幹涉曆史之進程。

萬一華安安做了費家的上門女婿,算不算幹涉曆史進程?

不!他頭皮發麻。這是留給心理學家和倫理學教授思考的悖論。基地一再警告,實驗員不得思考這類問題,以免發生精神扭曲,最後導致自我毀滅。

祝子山苦苦思索這令人頭疼的問題時,華安安和費保定開始了第三局較量。

劉仲翁看得困倦了,悄悄吩咐管家給這三個人留一份飯,自己回樓上休息去了。

費保定已經不是為了給劉仲翁表演,而是為了自己殘存的一點信念而戰。他著實想不通,在童梁城和範大手下不堪一擊的華安安,對待自己竟然像岩石一樣生硬難啃。

他思索片刻,和華安安拚起了大模樣。華安安的角力功夫明明不如自己,就會搶占要點,圍大空子。他現在針鋒相對,也做起大模樣棋。可惜,鬥力棋的本性很難更改,一旦發現斷點,就忘乎所以,毫不猶豫就斷上去,把搶占形勢要點忘得一幹二淨。於是,他一次次滑進失敗的車轍,這簡直成了他的宿命。其實,這也正是古棋的宿命。

“哥哥,飯菜都熱了兩遍啦。”費香香不知何時來在桌邊,小聲對費保定說。她轉頭望望華安安和祝子山,卻沒有開口。華安安的心思還在棋局中遨遊,隻有祝子山眼巴巴地看著她。

可憐的祝子山無所事事,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就盼著有人說“吃飯”。

過了很久,費保定夢遊似的“嗯”了一聲,算是給他妹妹的回答。

他麵無表情地抬起頭,望著艙外灰蒙蒙的天空,然後苦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說:“華老弟這棋,不好對付呀。每每出人意表,卻又合乎棋理。一定得過高人傳授。”

華安安意猶未盡,誠懇的說:“費兄的棋犀利無比,這點我不如你。”

費保定突然看見劉仲翁的椅子空著,便解嘲地說:“都沒人觀棋了,咱倆還拚什麽勁?吃飯。”

祝子山勤快地幫他們收拾棋子,疊好棋盤,把桌子抹幹淨。費香香把飯菜一一端上來。

費保定雙手捧臉,呆呆地仰望船艙頂棚。他久久不能從棋中緩解出來。

吃飯時,費保定用筷子指著華安安,毫不客氣地說:“你搶實地太刁鑽,但是我有破解的辦法。”

華安安滿嘴是大米,沒法說話,隻是“唔唔”地點著頭。

祝子山心想,這下子大舅哥惱怒了,不知是福是禍。小華你就不能讓著他點?

吃完飯,費保定本想再下一局,但是突然拍著腦袋,痛苦地說:“痛疼。一定是河上風大,著涼啦。”說著話,急忙回自己船艙睡覺去了。

華安安和祝子山覺得無聊,就移動椅子,坐在艙門口,望著雨霧中的鄉村和原野。這愁人的雨,沉悶的氣氛,令兩人格外鬱悶。

“華相公,你就不能讓我哥哥高興一下?”

突然,身後傳來費香香略帶埋怨的聲音。

華安安和祝子山都一驚,想不到這害羞的小姑娘竟然主動和他倆說話。他倆回過身,都有些發窘。

祝子山嗬嗬一笑,順著香香的話說:“是呀,小華,下棋解悶,不必太較真。”

費香香撅著嘴說:“我幾年都不見我哥哥這麽用功地和人下棋啦。”

華安安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但是無話可說。

祝子山討好地說:“費兄可是一位高手啊。”

費香香說:“他是什麽高手?最輸不起的,……”

費保定在船艙裏幹咳了幾聲,費香香連忙用手捂住嘴,跑回二樓去了。

祝子山戳了華安安一指頭,擠眉弄眼地說:“小姑娘蠻可愛的。”

華安安正色地冷瞟他一眼,說:“祝領隊,你是怎麽教導我們的?”

祝子山笑著說:“考驗你一下。”然後嚴肅起來,“工作條令嚴禁這類事情。我們要牢記,我們都是國家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以後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另外,我們隻是過客,不能害了人家。”

華安安出神地望著煙雨朦朧的河麵,心裏卻把自己珍藏心底的秘密回味一番。家鄉棋校的她,s市的美女,基地的一位美貌護士,豔若天仙的林虹雨,最後是這個普普通通的、人家想強加給他的毛丫頭。

他是河麵上隨波逐流的落葉,身不由己,再好的風景也無暇欣賞。不知漂到何處才是落腳的家?

他想起家鄉的山山水水,慈祥堅強的母親,嚴厲寡言的父親,伶俐可愛的妹妹。他長長歎息一聲,想家了。

費保定把兩人從睡夢中叫醒。

夜已深了,畫船停在湖州郊外的一條河道中,兩岸是寂靜的小街。船工都去岸上吃飯。管家領著幾個仆人,從街上挑回食盒,正往二樓上端送。

等船上安靜下來,祝子山和華安安打著哈欠從艙裏走出來,卻見費保定已經坐在桌前等候他倆。香香從食盒裏端出盤盤盞盞正往桌上擺放。

祝子山心裏一熱,連忙向費保定拱手作揖,感謝他的熱情招待。

吃飯時,祝子山注意到費香香端了一碗白飯,獨自去甲板上吃。他連忙招呼香香一起來桌上吃。費保定用驚異的眼光看著他。他才想起這是在清代,自己忘乎所以了。

吃完飯,費保定爽朗的問華安安:“去街上看夜景還是繼續下棋?”

華安安知道他不服氣,睡了一下午,可能想出了新手段,就說:“幹脆下棋吧,外麵漆黑一片,也沒什麽好玩的。”

果然,費保定神態安詳,完全不像白天那樣浮躁急迫。甫一落子,便開始長考。

華安安搖搖頭,心想,現代棋的先進理論,對古棋占著壓倒性優勢,古棋失敗的宿命是必然的。憑你怎麽凶猛,也隻是籠中的老虎。眼界的局限是先天性的缺陷,沒有辦法更改。

他心裏對費保定有了一絲憐憫,但在棋盤上絲毫不敢放鬆。

這盤棋下了很久,兩人完全沉迷在棋局中,船工回到船艙也沒有引起他倆絲毫的注意。夜深人靜,隻有管家提著燈籠不時四下查看。

棋下到後半夜,費保定神情黯然,終於長歎一聲,默默地開始收拾棋具,他不下了。“論起角力,你不如我,但是提前搶占局勢要點,我自愧弗如啊。”他滿眼血絲,苦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