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倉頡廟之戰

第三十二章 倉頡廟之戰

華安安坐在酒桌上,渾身不自在。除了昨天早晨那碗惹事的餛飩,他已經九十個小時沒有進食,為了補充體能,隻好不停地喝糖水。本來每人發了一顆高效醒神劑,結果,他和祝子山的掉進界溪喂了魚,陳寶和鄧堅的在山路上滑倒,也不知去向。

宴席上的珍饈美味,都是當地特產。雞茸金絲筍,蘭花蛇絲,菊花草魚,野兔,山麂,泥鰍粉絲,盤碟堆積,香味四溢。

華安安看著這一切,覺著胃在痛苦的扭曲,幾乎擰成幹毛巾狀。他不敢動一筷子。他暗想後天回去,哪怕犯紀律,也要來嘉豐鎮補上這一頓。

田爺和田有益盛情勸相,他隻好夾幾筷子,沾一沾嘴唇,又趕緊放下。

眾棋手見他來路不明,棋藝低微,都視他若無物。觥籌交錯間,滿桌人都在恭維費保定。

華安安悶坐一會,悄悄對田爺說,自己要回童秀閣照看生病的朋友。

田爺看看窗外,月明星稀,已是深夜。就說天黑後城門關閉,請他放心安坐。自己來時已經囑咐店老板小心伺候祝先生,等明天城門一開,就派人把祝先生接來。並說雲海樓布置了清淨房間,請華安安今夜安心休息。

於是,華安安告別眾棋手,來到一間客房,狠狠地睡了一覺。

天還沒亮,華安安從夢中蘇醒。醒來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夢的尾巴。他依稀記得,自己周遊於許多巨人身邊。巨人們形象生動,高不可攀,如山嶽危峙;一說話滿天雷動,流雲驚散。奇怪的是,每個人的身上都有銘牌,標示自己的名字。華安安飛來飛去,看到其中有黃龍士、過百齡、施襄夏等等。還有一些銘牌看不清楚,自己一著急,就在夢中給這些人杜撰了名字,可笑的是,竟編出一個“憨豆先生”。

他靜靜躺在床上,望著滿屋雕刻精美、活色生香的木製器具,一時搞不清自己身處何方,來此作甚?這種恍惚如夢的感覺,使他神思飄渺,久久不能自拔。

他突然醒悟,昨天在童秀閣聽到的“施襄夏”“範西屏”,不正是下出了《當湖十局》的兩位古代棋手嗎?

自己當時遲鈍,竟沒有反應過來。難道,自己現在和範西屏同處一片藍天下?他記得有人說,範西屏被一個什麽叫童梁城的殺得很慘。能下出《當湖十局》這樣博大深奧的對局,華安安對範西屏驚為天人。

“天人”也會被殺敗,這是什麽世道?

從踏足三百年段起,他徹底擺正了自己的心態。內心殘存的“圍棋才是自己正經事業”的念頭,已經蕩然無存。國家需要他,他是國家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的想法,已經固化在他的內心。

圍棋更像是自己曾經狂熱追求的心思活泛的美少女,追求者眾多,從沒有青睞過自己。對於她來說,自己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蟲蟲。

圍棋作為業餘愛好也挺好,他這樣寬慰自己。比業餘棋手強一點點,幹脆做個業餘6.5段吧。

門外漸漸有了響動,木製樓板被人壓得“嘎嘎”作響。

“任務完成了。”他收回四處蔓延的胡思亂想。“這麽簡單的任務,竟然弄得驚險萬狀。萬一陳寶他們也丟了探尋器,四個人隻能幹瞪眼了。後怕呀。”

他伸直雙腿,心想,今天的棋賽,不知違不違反紀律?無論勝負如何,都會影響“曆史進程”。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執行任務,不但沒有操作設備,反而陷入這個時代的糾紛中,這個實驗員當得真失敗。回到基地工作報告怎麽寫?考核起來肯定是零分。

他苦笑一下,心想,為了祝子山的生存,一定要拿到三十兩銀子。想理直氣壯地拿到銀子,就必須戰勝對手。對付這些業餘棋手,哼哼!

華安安起床後,店夥計給他端來洗臉水。他發現一個海螺殼裏放著粗鹽,就蘸著鹽把牙齒細細刷了一遍。店夥計又給他端來早飯,是饅頭包子、稀飯和幾樣精致小菜。華安安習慣性地說了聲“謝謝”,把夥計愣在那裏半天沒動彈。

華安安掰開包子,欣賞了一下酥軟油香的餡兒,歎息一聲,又放回盤裏、

他在房裏喝了一杯清水,大娘子在田有益、田爺的陪同下,進來和他寒暄幾句。見他精神飽滿,已經做好準備,就請他一起來到樓下大廳。陳好逑、劉公義陸續來到大廳,兩人都是睡眼惺忪、哈欠連天、

“費先生起來沒有?”大娘子問一個跑堂。

跑堂說:“費先生大清早就出去散步。您瞧,他來了。”

費保定手裏搖著紙扇,氣定神閑的從門外踱進來,一副棋藝大家風範。他朝大家拱拱手,說:“我看城外池塘邊好一片綠竹林,就去轉了會。”

陳好逑殷勤地說:“本地竹子最盛,毛竹、佛肚竹、翠竹、孟宗竹,品類繁多,數不勝數。待閑時,兄弟陪費爺好好遊覽一番。”

田爺對一個夥計說:“你去雇頂轎子,把童秀閣祝子山先生接來,直接去倉頡廟。賬記到我名下。”

倉頡廟是今天舉行賭賽的地方。

華安安看田爺這麽周到,心裏暖哄哄的。

樓外停了七八頂轎子,大家謙讓著依次坐進去。華安安初次坐轎子,有點靦腆。自己四肢健全,卻被兩個瘦弱的中年人抬著,心裏虛虛的,就好像在公交車上搶了老年人的座位。

演習時,華安安和祝子山來過倉頡廟。這座古跡被一群現代建築包圍,隻剩下一座土裏土氣的門樓和一間小小的廟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廟堂背後的幾棵枝葉繁茂的古樹,樹身很粗,七八個人手拉手才能抱住它。

沒想到,幾天之後,自己竟會在三百前又來到這裏。嗬,時空錯亂,華安安必須慢慢倒時差。

隔著兩條街道,華安安就聽到廟裏的鍾聲。

倉頡廟的山門氣勢恢宏,法相莊嚴。門外街衢廣闊,鬆柏成行。隔著圍牆,能看見院內廟堂高聳,灰色屋頂錯落有致,廟宇上空香煙繚繞,佛號聲和敲擊木魚聲不絕於耳。這和三百年後的那個袖珍倉頡廟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使華安安有點疑惑,這個究竟是不是嘉豐鎮的倉頡廟?

他隨著眾人進入倉頡廟,左顧右盼,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想找出倉頡廟三百年前後的差異之處。

一行人穿過大殿,從角門來到後院。這裏環境優雅,院角栽種了青竹、蘭花等觀賞植物。院子當中,赫然擺了五張八仙桌,五付精美棋具在桌上泛著淡淡清光。

院裏已經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人聚在一起聊天。田家的人連忙上去寒暄。田爺在華安安的耳邊低聲說:“穿青布衫的就是本縣縣太爺。”

華安安好奇地扭過臉,見那位縣太爺氣質儒雅,神態矜持。身穿天青色長衫,頭戴一頂秋帽,一身的便裝打扮。他的身旁聚了高高矮矮幾位當地名流,正眉飛色舞說著什麽。

小小的磁溪縣城,今天聚集各路棋壇高手,他們當然不能錯過這難得一見的龍爭虎鬥的好戲。

愛偷棋子的徐老前輩坐在太陽下,正有僧人伺候他吃茶。

幾乎同時,對方的一大群人也擁進後院。大娘子隨即和對方當家的,以及賭賽的中人一起去僧房商量交戰規則。

兩方的棋手各自站成一堆,互相打量對方。其中有認識的,就拱拱手寒暄幾句。華安安感到,對方不壞好意的目光不時的掃在自己身上。於是,他挺直腰杆,揚頭眺望房頂的濃蔭。慢慢發現,那些枝葉和三百年後的古樹一模一樣。曆經三百年滄桑,物是人非,隻有他和這些樹是唯一的見證者。

一盞茶的工夫,大娘子等人走出僧舍,向各自的棋手交代注意事項。無非是提防對方耍賴、偷子、攪局等等不文明的行為。隨後,大娘子把五位棋手依次請到棋桌上,殷殷期待的目光令棋手們倍感鼓舞。

華安安被安排在中間一桌,他以為自己是第三台。

這時,角門外有人高聲報號:“桐城公子到。”“吳待詔到。”對方的棋手紛紛起身,迎了出去。

竹叢後麵,環佩叮當,首先出現了兩位妙齡少女。她倆麵容姣好,衣裳鮮豔,粉色長裙拖在地上,步態輕盈,目不斜視。一個手裏捧著香爐,香煙嫋嫋,異香撲鼻;另一個捧著竹扇,扇柄上的流蘇是珍珠和寶石串成,隨人搖擺,璀璨奪目。

滿場的人都看呆了。

隨後,一位衣著光鮮到比太陽的光芒還耀眼的年青人踱著方步,出現在眾人眼前。他就是桐城公子方行健。

華安安承認,從沒有見過臉色這麽蒼白的男人。他長相一般,卻風度翩翩,傲岸之極。別人向他作揖行禮,他一概點頭回應,算是回禮。在他身後,又跟著兩位美少女,一個懷抱百寶箱,一個捧著精美茶具。

華安安驚呼,今天不虛此行,大開眼界。下圍棋的能擺出這樣的豪華排場,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等回去說給別人聽,恐怕都沒人相信。

他發現,桐城公子一到,立刻引起了全場轟動。不僅是是他的名聲、排場,大家爭相目睹的是他身旁豔若桃花、冷似冰霜的四位佳麗。

田爺暗暗叫苦,眼看坐在桐城公子對麵的費保定,就像驕陽下的旱苗,一點點萎縮下來。從氣勢上相比,費保定已經輸了。

隨著桐城公子一起進來的,是一位絡腮胡子。這人身材偉岸,派頭十足。可惜,他跟在桐城公子後麵,隻像個保鏢,影響了自己令人膽寒的身份。他就是吳老虎,吳家階。

華安安眼睜睜地看著絡腮胡子坐在自己對麵,對方淩厲的眼神像剃刀一樣鋒利。他隻好把臉轉向別處,心裏一個勁安慰自己:我不是你們年代的人,打完醬油就走。

吳老虎見自己的氣勢鎮住了華安安,便從鼻孔裏冷哼幾聲。心想,劉公義說的不錯,這廝真是從乞丐窩裏找出來的。

雙方棋手就位,中人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大聲宣讀了賭賽的規程。

華安安這才知道,自己坐的竟然是第一台,而且執黑後行。“大娘子真是器重我呀。”他心裏熱乎乎的。

大娘子在和對方交涉時,約定前四台,每家執白兩台,第五台猜先。古棋沒有貼目的規定,執白先走沾便宜。

大娘子為了確保費保定的勝機,便犧牲了華安安。他本來就是下駟,是來充數的,無論如何也贏不了吳老虎這匹上駟。

華安安偷瞟了對方一眼,見吳老虎旁若無人地用銼刀修剪虎爪。心想,你認為我是無名之輩,我趁機打你個措手不及。為了贏棋,今天必須使出現代招法,使對方忙於應付,然後快速掌握大局,再不給他翻盤的機會。

棋賽開始。棋子“乒乒乓乓”落在棋盤上。

大娘子進入佛堂,虔誠地上香許願,求神仙保佑。如果今天再輸,連她娘家的家業也搭進去了。

院子裏,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小聲私語,誰也不敢大聲喧嘩。

看著旁邊幾局棋,邊邊角角都擺滿了棋子。華安安不禁生氣了。吳家階仍然在擺弄手指甲,根本沒有落子的意思。

“你蔑視我,我也鄙視你。”華安安站起身,來到劉公義的桌子旁觀戰。五張棋台,雖然華安安的棋盤上隻擺了四顆座子,但是仰慕吳家階大名的人仍然圍得滿滿的。其次是費保定和桐城公子的對局,也是觀者如堵。隻有劉公義和對手名氣較低,圍觀者寥寥。

華安安看這兩人一味鬥狠,胡擺亂下,毫無章法,覺得索然無味,想看別的對局,但是根本擠不進去。這時,他看見祝子山扶著牆走進院子。

“吃藥了嗎?”華安安攙住祝子山,來到一棵古槐下麵。

“天不亮,我就催鄧堅他們走了。”祝子山悄聲說,“叫他們在路上別耽擱,直接回到中繼基地再休息。”

華安安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愁雲,說:“我這個對手不好對付,今天不知道要拖多久?”

祝子山一驚,說:“下午三點以前必須離開,天黑前必須進中繼基地。實在拖延不起,就中盤認輸,不能為了我耽誤你。”

華安安笑了笑說:“我知道怎麽對付他,你放心吧。”

兩人說著話,田爺走過來揪揪華安安的衣服說:“吳家階落子了。”

華安安回到棋台一看,吳家階飛掛他的黑角。他沒有猶豫,直接來個二間高夾。現代人對星部的攻防已經研究透徹,這是華安安的優勢。華安安根據回憶,古譜中對付飛掛的常見應法,無非是三間低夾或是分拆,沒有見過二間夾一間夾的,吳家階對此要好好思考半天。

果然,圍觀的人都“咦”地輕呼一聲。“沒這下法吧?”

吳家階冷笑一聲。這種違反棋理的棋都下得出來?足見這廝是乞丐窩裏的野路子,根本不會下棋。

他不理華安安,而是直接拆邊。

華安安於是尖頂,等白棋呆並後,單關守了一步。

吳家階有點暈了。這樣行棋,看似無理又有些道理。他思索一會,幹脆大飛守自己一個角。

華安安這幾年來,思維從沒有像今天早晨這樣清晰流暢,充滿靈氣。肩負著大娘子的重托,他每步棋都謹慎思考,不走一步隨手棋。他知道古代棋手算路精深,招法潑辣強悍,自己隻能揚長避短,利用現代棋的先進理論和對局部攻防的熟悉,避開亂戰,掌控全局,穩穩地求得最終勝利。

中午,滿天烏雲散盡,碧空如洗,陽光普照大地。

僧人們在後院角門擋住想看熱鬧的香客,觀棋的士紳們不停地從這桌聚到那桌。有兩桌已經空了。

大娘子仍然在佛堂祈禱。她不敢去棋賽現場,隻得不停地派丫鬟去打探消息。丫鬟帶來的都是壞消息。劉公義大龍被殺,早早就敗下場。寄予厚望的費保定也輸給桐城公子。

大娘子萬念具灰,忍不住抽泣起來。丫鬟勸她說:“夫人,您別難過,賭賽還沒有完呢。”

大娘子悲戚地說:“即便陳師傅和有益贏了棋,咱們還是輸掉了。以後的日子怎生過活?”

丫鬟說:“咱們輸了哭,他們趙家贏了怎麽也哭啊?”

大娘子斥責道:“休說胡話,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哭?”

丫鬟閉上嘴,偷偷瞧著佛堂那邊的趙家的家屬,那些人真的是傷心流淚。

田有益興衝衝地走進佛堂,“撲通”一聲跪在神像前,連連叩著響頭。田爺跟著進來,一臉喜悅,對著大娘子深深作個大揖,說:“恭喜大嫂,咱們的家業回來了。”

大娘子驚疑地望著田爺,說:“費爺和劉先生不是都輸了嗎?難道剩下的三局棋,都贏了?”

田爺說:“有益贏了,陳兄已經擒住對方一條龍,勝券在握。那個華安安華先生,殺得吳老虎一點沒脾氣,盤麵足足領先四十個子,不收官子也贏定了。真沒想到,華先生貌似破落,竟有如此高超手段。”

大娘子幾乎不能相信,問道:“華先生真的能贏吳家階?吳家階可是名震江湖響當當的角色。這都是神靈保佑,最後時刻送來這位華先生。小紅,扶我起來。我去看看。”

華安安神態悠閑,端起茶杯,想起已經到了12小時禁止飲水時間,便又放下。幾年了,終於下了一局好棋。他穩穩掌控著棋局的進行,吳老虎幾次漏出破綻,不管是圈套還是失誤,他都謹記自己的原則,步步為營,隻擴張實地,絕不冒險攪入混戰。

吳老虎的棋四分五裂,不斷遭到華安安的威脅擠壓。隨著時間流逝,吳老虎的驕狂變成頹喪,臉漲得通紅。他緊張地計算自己棋塊的死活,華安安則計算自己不斷增加的目數。

華安安勝券在握,不由得輕鬆下來,一眼看見了坐在一旁觀棋的縣太爺。縣太爺不住地點頭,嘴裏念念有詞。顯然,他是在清點雙方的目數。

吳家階被一個無名小子殺敗的消息在寺院裏傳開,大家都嘖嘖稱奇。懂棋的人感歎:這小子棋路古怪,頗也合乎棋理,大方剛強而無戾氣,一定得自高人真傳。於是,紛紛探尋華安安的來曆。

衙門裏的一位師爺擠進人群,對縣太爺耳語一番。縣太爺臉色驟變,立即起身,急匆匆離開棋賽現場。

華安安好奇地望著縣太爺屁股後麵的辮子梢,那是用紅繩綁著的,看它擺動起來很好玩。他沒想到,縣太爺的離去,竟使自己的命運發生了急劇變化。

吳家階不斷發出長籲短歎,當小官子收完那一刻,他死死盯著華安安白皙的臉龐,想看出這小子為何竟能死死壓製住自己。他究竟是什麽人?他是何來曆?

華安安迎著對方的目光,並不躲避。心說,讓你猖狂,有本事咬我一口?想報仇?沒得機會。我馬上走啦,拜拜吧。

吳家階不理會主家的殷勤勸慰,一甩袖子,憤憤然離開倉頡廟。

倉頡廟的後院裏傳出一陣歡呼,田家人高興地手舞足蹈,逢人就作揖,盛情邀請大家去吃慶功酒。大娘子忙不迭地又去佛堂燒香,感謝神靈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