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峰回路轉
第三章 峰回路轉
業餘棋聖賽的賽製,不是淘汰製,也不是雙敗淘汰製,而是積分循環製。由於時間有限,參賽棋手多,無法做到每個棋手都能碰上一麵。因此賽製規定,贏一局得2分,輸棋不得分。總共賽8輪,星期六和星期日每天各進行四輪比賽。
華安安明白,就算運氣好,比賽中遇不上林總。可是,連贏8場之後,假如林總也連贏8場——這種可能極大。兩個人難道並列棋聖嗎。他是林棋,我是華聖?不不,華聖這個名字我可承擔不起。
他苦笑著,一邊打垮坐在棋盤對麵的業5業6們,一邊思索自己怎樣才能不失體麵地讓林總抱走他心愛的棋聖獎杯。
看來,明天下午隻好棄權請病假了。
晚上,華安安來到訓練室,看小唐他們複盤。其實,他想見見那位韓國外援。隻是,人家比賽結束後,直接回酒店休息了。人家也沒有心思陪中國的這些二段、三段研究比賽得失。
站在這些毛頭小夥身後,看他們一個個爭得臉紅脖子粗,華安安心裏酸溜溜的。
想當初,乍來俱樂部時,經理、朱領隊星星月亮似地寵著自己。人前人後,都為俱樂部請來了戰勝小鑽風的中國第一人而驕傲萬分。時隔兩年,往日的風光不再。不但被打入冷宮,而且即將被拋棄。
華安安努力使自己融入這熱烈的氣氛中。他也湊到棋盤前,提出自己的最佳方案。但那些小毛孩子對他擺出的棋形嗤之以鼻,根本不予理睬。那意思,你這稀泥塗不上籬笆牆的臭棋簍子瞎摻合什麽?
華安安尷尬地走出訓練室。他這時才大徹大悟,一個失敗者是沒有發言權的。
經理,朱領隊,還有這些隊友,他們並不是惡人,他們都隻是普通人。
勢利,存在於每個人的細胞裏,包括我自己。人們對失敗者,是不會產生憐憫之心的。尤其是對那些因為主觀原因而造成的失敗者,他們不會哀其不幸,卻會怒其不爭。
華安安長籲短歎到半夜,直到那些隊友嘻嘻哈哈的從訓練室回來,這才合上雙眼,繼續思考自己的未來。除了下棋,自己沒有任何謀生技能。看來,隻有先在s市做個報童了。幹那行,隻需要充沛的體能。或者,做個環衛工吧。
午飯之前,華安安已經戰罷六輪,都是輕鬆取勝。他正猶豫怎樣請病假,隻見從比賽室門外湧進來一堆人,他們談笑風生,全不把賽場秩序放在眼裏。
為首的一位將軍肚一指華安安,大聲招呼:“楊小華,我和你賽一局。”
華安安一見是林總,感覺腦袋有點膨脹。懊悔自己沒有早點離開。
俱樂部經理在林總耳邊輕聲提醒:“他是小華,華安安”
林總豪邁地一揮手臂,大聲說:“我知道他是梁小華。我們俱樂部的大明星啊。”很顯然,他對華安安在俱樂部的糟糕成績並不在意。
裁判將兩人招呼到一張空棋台前,大模大樣地宣讀了比賽注意事項。然後讓人給林總搬來一個紅櫟木的太師椅。
“江小華,我很崇拜你呦。”林總爽直又誠懇地說。他點燃一顆煙,吞雲吐霧。那架勢,十足像極了四十年前的聶衛平。
林總的人把棋台圍得滴水不漏。專門為林總拍攝DV的秘書都擠不進去。林總每說一句話,大家就充滿質感地大笑一陣子。
“林總,您過獎了。我叫華安安。”華安安不卑不亢地說。
“啊!”林總拍拍腦袋,說:“我以為你的名字叫小華呢。”他扭過臉向周圍喊,“小陳,你過來一下。
秘書這才得以從人牆外擠進來。
“你把華安安的名字記下來,省得我忘了,多不禮貌。幹脆拿簽字筆,寫在我的袖口上。我以後就不會搞錯了。是吧,黃小華。”
兩人猜先,華安安執黑先行。他輕快地擺出中國流。
林總對周圍人說:“到底是專業棋手,瞧這棋形,既生動又含蓄,攻防兼備。我的夢想就是成為專業棋手,可惜沒得機會呀。”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華安安心想,有什麽好笑的。這就是勢利吧。如果我說出這種話來,肯定沒人笑,反而會覺得我可憐。
華安安沒有主動欺負林總,而是步步為營,給林總留足補強自己陣勢的時間。當著這麽多人,總不能使林總太過狼狽了。
林總大概有業餘4、5段的水平。總算有些自知之明,沒有下出過分的棋來。但是和華安安比起來,他的實空規模太小。這實在不符合他經營企業,不斷擴大規模求發展的經營理念。
於是,他按捺不住興奮地開始冒險。其實,業餘棋手都這樣,隨時隨地都有大幹一場的衝動。
當林總的棋子一頭紮進黑方腹地的深淵時,俱樂部經理著實嚇了一跳。
“唐曉華,能吃住我這顆子不?”林總大大咧咧地說。其實,他很心虛。
“看看唄。”華安安淡淡地說。
他先估算了放跑這顆白子將會給自己帶來的損失。覺得可以容忍,便采取了驅趕的下法。
偏偏林總胃口大,他還想盡可能多的破壞黑棋的實空。於是,棋形越走越薄。華安安一咬牙,封住了白旗出逃的唯一縫隙。接下來的進行,完全是林總滿頭大汗四處逃躥,四處碰壁。華安安留給他三次打劫活的機會,他都沒有注意到。
華安安看林總徹底撞厚了黑棋的外圍,即使讓他活淨,也不會影響自己贏棋。於是,放棄剿殺白旗,開始收大官子。
林總總算喘了一口氣,連忙補活自己的白棋。可是,他偏偏填死了自己唯一的真眼。
他瞪大眼睛凝視半天,確信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白棋。這下,連打劫活也沒有了。
“怎麽下的!”他氣惱地往後一推椅子,霍地站起身來。不知說的是他自己,還是這個不留情麵的旗下員工。
林總氣咻咻地離開了。他不玩了。非但不玩了,還留給裁判一道難題:這棋該怎麽算?
判他臨陣脫逃、中盤認輸?裁判還真不敢得罪他。因為林總就兼任s市棋協副主席。判他贏吧,於理不合,而且,他沒下完就走了。判他輸?他卻沒有在比賽秩序冊上簽字認輸。裁判也沒膽量追上去讓他簽字。
裁判眼巴巴看著林總和簇擁他的人群揚長而去,陷入左右為難之中。業餘界的一位老人走過來,了解到裁判的苦衷,給他輕聲說了三個字,替他解了圍。
“無勝負。”
裁判征得華安安的同意後,判定這局棋為無勝負。
華安安冷冷地坐在那裏,一點沒動。從林總拂袖而起的那一刻,他就偷偷觀察俱樂部經理的表情。經理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華安安知道,從這一刻起,俱樂部已經同自己恩斷義絕。他徹底被拋棄了。
還坐在這裏幹嘛?等著拿冠軍嗎?自己不顧俱樂部方麵的再三叮囑,擊敗頂頭上司的老板,奪走老板最鍾情的冠軍頭銜。而這個頭銜,本來是可憐的老板想通過玩過家家的遊戲,給他自己預備的。
華安安正想離開,裁判追上他。“小華,你還有最後一盤棋呢。”
“我棄權。”
裁判指著身後說:“這個小孩也剩最後一盤棋。他下午還得去醫院掛吊瓶,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華安安的視線越過裁判的頭頂,看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正熱切地巴望著自己。
華安安稍一猶豫,裁判急切地說:“這小孩在學棋的路上,不小心被車刮到的。本來他已經七連勝了,現在隻要找個弱手就能拿冠軍。可他特別想和你下一局,把冠軍機會都放棄了。你看這孩子多可憐。”
華安安一聽小孩是學棋的路上出車禍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感慨。
他看看時間,現在回宿舍也沒有意思。萬一遇上朱領隊,那挨罵的滋味可不好受。說不定,一得知自己贏了林總,他正四處找自己呢。
這時,一個身材臃腫的女人從他旁邊硬擠過去,手裏拎了幾瓶純淨水,徑直來到輪椅小孩跟前,著急地說:“毛毛,咱們棄權吧。打針要緊。”
華安安覺著她的姿勢和說話的聲音很男性化,可偏偏梳了一條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身後,非常怪異。
毛毛接過水,衝著華安安揚起來,說:“大哥哥,你來喝水吧。”
華安安坐在他對麵,關心地說:“你最好聽你媽媽的話,治病要緊。”
毛毛驚訝地“咦”了一聲。華安安抬頭一看他媽媽,頓時,臉臊得通紅。毛毛的媽媽,竟然是位嘴唇上留著兩撇胡子的純爺們。
這位被人誤做是“毛毛媽”的純爺們,絲毫不介意。爽朗地笑一笑,向華安安伸出肉乎乎的手,客客氣氣地說:“你好,華老弟。我叫祝子山。這是我兒子,祝毛毛。”
華安安表達了歉意,嘴角卻隱藏不住發自內心的壞笑。
布局伊始,祝毛毛就表現出接受過正規圍棋訓練的良好素質。
華安安心不在焉。腦海裏淨是林總拂袖而去的震撼場麵。今天真是最倒黴的日子。現在的出路,要麽灰溜溜地回廣西,要麽賴在s市先找個工作養活自己。
別的俱樂部會收自己嗎?答案是否定的。自己的成績會嚇跑所有俱樂部。
他一愣神的功夫,祝毛毛幹淨利落地切斷了他的一條長龍的尾巴。
華安安把心神收回來,仔細思考善後方案。這條尾巴如果被無條件吃掉,他就隻能在祝毛毛的大陣裏釋放勝負手。那樣可能會輸得更慘。於是他布置疑陣,希望這條尾巴能得到相應價值的轉換。
果然,經驗不足的祝毛毛,缺乏駕馭這種局麵的能力。他死死守著斷下來的棋子,卻被華安安趁機在他的角上連走幾手,破掉了他的基本空。
祝毛毛隻好硬殺這個原本屬於自己的角。
他點進角裏,破壞華安安的眼位。華安安在突圍中,又切斷了祝毛毛邊上一塊棋的聯絡。形成了角部和邊的對殺局麵。
祝毛毛頑強地做出一個緩氣劫。但這個劫對華安安有利。
華安安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真要贏輪椅上的這個小孩嗎?真要抱走那個惹是生非的棋聖獎杯嗎?他一邊隨手跟著祝毛毛打劫,一邊緊張地思考對策。
一不留神,他的胳膊掃落了棋台上的棋子。於是,他彎下腰撿起棋子,快速走了一子,複製了樸成仙當初撿棋子的一幕。他心裏說,小鑽風,我把欠你的今天都還給祝毛毛啦。
“我還沒下呢。”祝毛毛氣憤地喊。
“難道是我連走了兩步?好吧,我認輸。”華安安爽快地對裁判說。
“這種失誤小意思。”裁判寬慰他說,“你把棋子拿上來就行了。”
祝毛毛也說:“大哥哥,悔一步不當緊的。咱們接著來。”
華安安表情嚴肅地拒絕道:“不,連走兩手是違反比賽規則的。我既然違反規則,裁判當然要判我輸棋的。”
裁判摸不著頭腦,笑著說:“真可惜,你的棋優勢很大的。”
祝毛毛心有不甘,看看裁判,又看看華安安,說:“這是你的贏棋,你幹脆下完吧。”
華安安向裁判要來比賽秩序冊,對祝毛毛說:“落子無悔。你要想成為一流高手,就記住哥哥的話吧。”
他渾身輕鬆地走出比賽現場,遠離喧鬧的籃球館,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媽媽,我想過幾天就回家。”
“沒發生什麽事。我和俱樂部方麵的合同到期了,我不想續簽了。”
“我真的很好,沒有什麽壓力。”
“我想得很開,真的。等以後狀態恢複了,取得好成績,機會很多。”
“不要讓我爸過來。我自己回去。”
“你們誰都不要來。去我表哥家?拜托啦,他在上海呢,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哪有時間管我?”
“你別說了,我真的很好。失望是有一點,絕對沒有悲觀。”
“好啦,你們不用操心了。等俱樂部結清我的薪水,我馬上回來。”
打完電話,華安安長長籲出一口氣,總算有個歸宿。家,的確是修補傷痛的地方。
“華老弟。”有人突然拍他的肩膀。
華安安驚得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是祝毛毛的爸爸。天知道他什麽時候竟然站在自己背後。
祝子山三十七、八歲的樣子。對人總是一團和氣,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特別有親和力。祝毛毛的輪椅停在樹蔭下。他正手搭涼棚朝這邊張望。
“想和你說聲再見。”他回手指指兒子。
“好吧,再見。”華安安客氣的和祝子山握握手。
祝子山說:“我這人有點唐突。我看你好像有點煩惱。不要緊,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華安安有些不悅,你怎麽偷聽人家打電話?“哦,沒什麽。”
祝子山誠懇地說:“我們單位最近正從社會上招收一批新員工。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華安安一怔,然後喜形於色。如同一陣涼風吹去頭頂的燥熱。
“請問是什麽樣的工作?|”
祝子山說:“我們是國家的科研單位,2046所。要從社會上招收一批身體健康,品行端正,沒有不良嗜好的工作人員。”
華安安為難了,說:“可惜我不是大學生。”
祝子山說:“不要緊,你有一項很符合標準。就是你的頭發很長。”
華安安笑了起來,哪有這種標準?招收古裝戲演員嗎?但是,一看到祝子山的長辮子,也不由得認真起來。雖然他的社會閱曆還淺,也能看出祝子山並非心懷叵測的騙子。
“你真的認為我符合招工標準嗎?”華安安難以置信地問。
祝子山肯定地點點頭,說:“差不多吧。反正還要體檢,考試,麵試什麽的。淘汰率也蠻高的。不過,我不會看走眼。你要是去應聘,大概有八成的把握。”
華安安興奮地問:“那我去什麽地方找你們單位呢?”
祝子山說:“老弟,你如果真願意去的話,我可以給你做擔保人。但是,你必須把你的個人簡曆,身份信息什麽的寫成表格交給我。由我轉交到人事處。他們初審通過後會通知你的。然後,你去公安局辦一張通往2046所的特別通行證。坐火車去就行了。”
華安安撓撓頭。“還真有點麻煩。”
祝子山嗬嗬一笑:“我們是國家正規單位,當然不能隨隨便便,馬馬虎虎招人了。”
華安安再次確認,這個祝子山不像騙子。因為祝毛毛不是那種刁鑽古怪、不擇手段地想贏棋的人。於是,他和祝子山互相留下手機號碼。
臨走時,祝子山一臉嚴肅地對華安安說:“今天我給你所說的一切,你都必須保密。因為2046所是國家特級保密單位。一旦泄露,咱哥兩都得蹲進去。千萬注意。”
看著祝家爺倆遠去,華安安心裏忐忑不安。
他在體育場隨便吃了一點飯,手裏捏著一瓶水,坐在樹下的長椅上,足足思索了一下午。最後,下定決心,把自己的個人信息交給祝子山。
在等待2046所初審的這段時間裏,盡量避免在俱樂部拋頭露麵。因為那樣,他極可能和朱領隊爆發肢體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