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正上午的陽光照射下醒來，雷蒙發現身邊空空如也。?

背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他翻了個身，看見萊恩正站在地上穿褲子。?

「你起來了？」雷蒙含糊地嘟噥道，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突然他想起了什麽，從床上騰地躍起來向萊恩衝過去。?

「你怎麽能隨便亂動……咦？」?

在看清了萊恩已經拆下繃帶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的後背時，雷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才被刀割開取子彈的地方，竟然隻剩下了一條條暗紅色的疤痕。?

「我是不是還沒睡醒？」他自言自語。?

萊恩沒理睬他，兀自套上軍裝，掃了一眼扔在地上的已經報廢了一半的防彈衣。?

「下去吧，我有事情要問泰勒夫人。」他說，轉過身淡淡地望著雷蒙。?

「等等。」?

逐漸清醒的雷蒙拽住了他的胳膊，認真地發出疑問，「你的背是怎麽回事？」?

萊恩拂開他的手，愛搭不理地說：「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昨天它挨了槍，今天它恢複了。」?

「可是這太快了。」雷蒙不依不饒地緊緊盯住他，「一般人至少得花上幾個月才能恢複到這種程度。」?

他停了停，口吻凝重地問：「萊恩，你是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

不能怪他多疑，任誰看到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都會產生滿腦子的疑竇。何況他看過那麽多中了槍傷的人，包括他自己，但從沒有哪個人像萊恩這樣說恢複就恢複。?

「既然你說是秘密了那就更沒有追問的必要。」萊恩說，「除非打探他人隱私是你的愛好，特警先生。」?

兩句話把雷蒙堵了個半死，剛才還逼人的勢頭幾乎被萊恩一棒子錘到了地底下。?

「好好，我不和你討論這個。」?

他泄氣地擺了擺手，「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昨天那個名叫尼古拉斯的家夥到底是什麽人？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萊恩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三角洲部隊。」?

「你是說你和他曾經是隊友？」雷蒙深感訝異。?

萊恩點頭，臉上籠罩了一層隱隱約約的陰影。?

「可他為什麽要占領崔斯特，襲擊我們？」雷蒙不解地問，「他們是一群叛軍？」?

「不清楚。」?

萊恩沒情緒就這件事談及過多，隻模棱兩可地說了一些，「我已經離開三角洲部隊很長時間，中間沒跟他聯係過。我不太了解他，也許他這麽做有他自己的原因。」?

「不就是錢嗎？」?

一個單詞把雷蒙的火氣引了上來，憤憤地說，「這麽缺錢幹嘛不直接去搶銀行？」?

他用力撓了撓頭，忽然又展顏一笑，「算了，雜碎總有一天會被清道夫收拾幹淨。」?

他走上前緊緊把萊恩抱住，由衷欣慰地說：「不管怎麽說，也多虧了他們，讓我有機會重新審視和你的事兒。患難見真情，我就知道你還把我當兄弟。這樣多好，都讓我懷念起從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了。」?

隨著他的說話，萊恩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暗，眼睛裏溢出森冷的光——什麽叫做真正的魔鬼黃金眼？?

就是這樣。?

「但是我並不懷念。」他不帶情感地說，把雷蒙緩緩推開。?

雷蒙愕然看著他：「萊恩？」?

「我半點都不懷念。」?

說著，萊恩向後退了兩步，似乎象征著他們兩人之間剛剛得以走近一些的距離又一次疏遠了，沒有餘地。?

無視雷蒙受到傷害的眼神，萊恩回到了那個冷漠無情的，撒旦一般的萊恩。?

他說：「和你相處的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是種酷刑，隻不過開始的時候我願意忍受，直到……」?

「……什麽？」雷蒙愣愣地問，心髒似乎被什麽扼住提了起來，不上不下地懸在那兒。?

「直到什麽？萊恩？」?

「我不想告訴你。」?

萊恩知道他的響應對此時的雷蒙而言異常殘酷，但這算得了什麽呢？?

雷蒙是造物主的恩寵，聰明英俊又有一身本領，不消多久就能把所有不愉快忘得一乾二淨。隻要崔斯特的危機一解除，雷蒙就會找回從前那個張揚神氣的自己，繼續做著那些自己喜歡的事。?

而那些不被雷蒙所在意的事物，也還是不會被在意。?

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現在……隻有現在，是沒有用的。?

萊恩轉過身，在打開門走出去之前，留下了這樣一句。?

「也許永遠都不會告訴你。」?

※※※?

一樓大廳裏，萊恩提出要往警察局的方向去，盡管可能有點冒險，但幹坐在這兒那些同伴永遠也救不了。?

為此，他希望能得到泰勒夫人的指引。?

可惜泰勒夫人雖然幹起活兒來像年輕人一樣麻利，差勁的方向感卻是個十足的老太太，偶爾買菜都會迷路，沒辦法幫上他們的忙。?

正當幾個人為了怎麽到警察局而發愁時，莉莎忽然站出來對他們說：「我說不出去警察局的具體路線，但是我會走。讓我帶你們去吧。」?

珍妮弗搖頭否決：「不行，你還小，不明白這一趟會有多危險。」?

「可我想見我爸爸。」莉莎癟著小嘴，委屈地說，「讓我去嘛，求你們了。」?

「爸爸？」?

珍妮弗迷惑地看向泰勒夫人，後者牽出一個略帶哀傷的笑容：「莉莎的父親和大夥兒一樣，都被囚禁在警察局裏。」?

珍妮弗立即省悟，憐惜地捧住了莉莎的雙手，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溫柔地說：「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父親，可是跟我們在一起真的太不安全，不如等我們……」?

「讓她帶路吧。」泰勒夫人插口進來，目光和藹地看著他們。?

珍妮弗倍感意外，雖然感激泰勒夫人的熱心相助，但她自己也是幾個孩子的母親，設身處地的想，她就不可能讓自己的孩子犯這種險。?

「夫人，」她勸阻道，「這不合適。」?

「沒事兒的。」?

泰勒夫人發出一貫的清朗笑聲，她拍了拍一直保持沉默的雷蒙的肩膀，「我相信特警先生的能力啊，而且我也希望莉莎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見到父親。」?

雷蒙沒有作聲，心神恍惚地瞪著地板。?

下樓前萊恩說的那些話始終在他腦海裏徘徊不去，他現在沮喪極了，話也不願意講。?

最後還是珍妮弗把話接了，不忍地問：「夫人，您真的放心嗎？」?

泰勒夫人點點頭，笑著說：「我相信你們幾個。老太婆的眼光可是很準的，讓莉莎跟在你們身邊，我一點兒也不需要擔心。」?

珍妮弗心中頓時湧滿了感謝辭，卻再也說不出話了。?

這是一個具有多麽壯大的精神力量的老婦人啊！想一想自己迄今為止的表現，她隻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萊恩站了起來，他不會客套地推托什麽，利落地向夫人道謝：「十分感謝您的支持，我們一定會把您的親人安然無恙的送回來。」?

盡管心裏其實挺舍不得，泰勒夫人還是保持著寬和的微笑，把他們連同自己的孫女一道目送出了家門。?

走了一段距離之後，雷蒙魂不守舍的情形終於好些了，他走到珍妮弗麵前，脫下自己身上的防彈衣為她穿上。?

「看我多粗心，其實昨天就該想到了。」雷蒙說，看著穿在珍妮弗身上顯然大了許多號的防彈衣，聳了聳肩。?

接著他搓了搓莉莎的頭頂（這個自願冒險為他們帶路的小女孩把他的小孩厭煩症改善了一點），盡量放柔自己那十足男性化的嗓音，說：「隻剩我這一件防彈衣，沒法兒照管到你了，不過沒關係，你個子小好保護，實在不行就拎起來跑吧。」?

莉莎咯咯笑了起來：「叔叔講話真可愛。」?

雷蒙的俊臉刷地青了半邊：「叫我哥哥就行了。」?

「遵命。」莉莎像模象樣敬了個禮，清脆地叫道，「叔叔哥哥。」?

雷蒙捧住額角退到一邊，這時原本走在他們最後方的萊恩走到了他身旁，深邃的目光對上他的雙眼。?

他回以了一記冷笑：「難道你還會在乎我的死活嗎？」?

萊恩被他說得怔住，在原地杵了足有數秒，才快步跟了上去。?

他知道雷蒙是在和他賭氣，但那句話叫他無法不去思考。?

真的不在乎雷蒙的死活嗎？?

哼，多蠢的問題啊。?

這世上能夠左右他的情緒的人，總共也隻有一個。?

除此之外……萊恩慢慢撩起前髪，手指壓在頭頂，自眼角處觀察著埋頭趕路的雷蒙。?

卸下防彈衣，雖然說是為了保護對象的安全，但同時也將自身的危險指數提升了一個等級，而他本人似乎也不那麽在乎自己安全與否了。?

這樣消極下去，想要順利完成在崔斯特的任務，可能性隻會更加渺茫而已。?

※※※?

有了莉莎的帶路，他們不必再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鎮子裏瞎轉，到了下午的時候，他們走出道路繁瑣龐雜的居民區，來到了大街上。?

從樓房上懸掛的各式各樣的電子燈箱來看，就在兩天之前，這兒還是個熱鬧的地方。可現在卻冷清蕭索到了極點，甚至偶爾有幾張破紙片隨著風從他們眼前飄過，讓人不由得聯想起遊戲裏被喪屍掃蕩過的城鎮。?

而現在他們所麵對的敵人，殺傷力也並不亞於可怖的喪屍群。?

這一行是吉是凶誰都無法預料，除了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每個人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

在經過一個廣場上的人工噴水池時，珍妮弗跑上前，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扔了進去。?

「許願？」雷蒙問，盡管一向不屑這種盲目的寄望，珍妮弗那虔誠的神情還是讓他感到了一絲觸動。?

「是啊。」珍妮弗微微笑了笑，「我希望很快就能和貝比一塊兒回家，我想念他，也想念我的孩子們。」?

「一定會的。」?

「謝謝。」?

珍妮弗臉上的笑意舒展開來，由溫情轉為了一種堅強的定力，「我也這樣深信著。」?

身在逆境中，人總會不可避免地想要尋找依托——雷蒙想。而昨晚，他幾乎以為可以與萊恩相互依托的，遺憾的是，如今這被證明了隻是一個奢望。?

雖然悶氣還沒有消，但他仍然忍不住向左邊同樣立在水池前的萊恩看了過去。?

他真的隻是想暗地裏瞧上一眼而已，沒想到萊恩好象有所察覺似的，頭一偏就把他的偷窺逮了個正著。?

雷蒙頓時一陣心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下一秒卻聽見有硬物落水的聲音，他不禁又看回了萊恩。?

「我會全力保護身邊人的安全。」萊恩說，望著早已不再有水噴出的水池。?

他的口吻不是許願，而是許諾。?

「尤其是雷蒙。」他慢慢地迎向雷蒙驚愕的目光，他那純淨的肌膚和金色的頭發象透過水晶折射的陽光一樣在閃爍。?

他說：「必要時候，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來換取他的。」?

「……是嗎？為什麽？」雷蒙呆呆地問，這輩子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他是在做夢。?

一個讓人心跳不已的美夢。?

像所有人一樣，他開始害怕美夢醒得太快。他甚至想用槍把敲昏萊恩以防他接著又會說出什麽傷人的，就像上午那樣的話出來。?

他不介意自己這麽在乎萊恩的每一言一語。他以為這是理所應該的，因為他們是兄弟。?

「因為不想被扔進攪拌機裏攪成肉泥。」萊恩一本正經地回答。?

一團熱氣往雷蒙的大腦竄了上去，想罵人的衝動在下一瞬卻化為了大笑。?

這就是他，即使傷害仍然在，但他絕不會為了那種三言兩語的事兒記仇。?

「萊恩，你不是沒有幽默感嘛。」?

十指插進萊恩的發絲中間，雷蒙的藍眼睛在閃閃發光。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瞧過萊恩了，這讓萊恩仿佛聽見自己的胸腔裏發出了細碎的咯嗒聲。?

那顆冰塊般的心髒被撕開了裂縫。就像從前那樣。?

雷蒙並不知道自己對萊恩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以玩味的笑容與真誠的心態對他說：「基於同樣的理由，我也會不顧一切保護你，萊恩。」?

「……」萊恩合起眼睛，他無言以對，隻能用沉默來接受。?

雷蒙太坦率了，太容易被他傷害，也總能很輕易地被他哄回來。?

這樣的雷蒙又哪會想到，萊恩之所以講出那樣的話，是因為考慮到之後的行動——如果他們倆由於冷戰而無法配合，那麽無疑會令原本隻有三分的危險擴展到七分。?

所以，他才借這種方式來同雷蒙和好，並且至少得保持友好到在崔斯特的任務結束。?

但是此刻的萊恩也開始有些疑惑了。?

他剛才的話語裏，究竟有多少是假，多少是真呢？在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所想到的，真的僅僅是行動而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