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進入崔斯特的第四天。
在牢房裏度過了一個難熬之夜,上午時萊恩被單獨帶去見尼古拉斯,地點還是在局長辦公室。
尼古拉斯的神態不如昨天那麽輕快了,他看著萊恩走進來,扔了一塊東西到萊恩腳下。
萊恩低頭掃了一眼,發現那是一段人類的前半截手臂,大概是被非正常砍斷的,它的接口處凹凸不齊。
「出事了對嗎?」他問。
尼古拉斯嘲諷地掀了一下嘴角:「知道嗎萊恩,你簡直堪稱是我們的災星。你一來說了那事兒,昨晚我的一隊巡邏兵就在警察局附近遭到了攻擊。」
他表情陰霾地冷笑起來,「,真是一群活生生的喪屍怪物。隻不過遇上兩個,巡邏隊十幾個人就幾乎全軍覆沒——要不是支持小隊及時趕到的話。」
萊恩的眉頭動了一動,眼神有一瞬間變得可怖,像要把誰給撕碎一般,但很快他就恢複了原樣,不露聲色地說:「消滅他們了嗎?」
「你也看到了。」尼古拉斯嫌惡的視線從地上那截殘臂上飛快滑過,「他們死得很慘,支離破碎,真叫人惡心。軍隊可沒有虐殺的喜好。」
「隻能這樣,否則他們是死不透的。」萊恩淡淡地接話,「的細胞再生能力超然強大。」
尼古拉斯臉上閃過一絲鬼魅般的惻然氣息,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說過,他們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會發訊號向同類求救,但昨晚他們直到死了都沒有更多的人來幫忙,這代表什麽?」
萊恩思索了一下,基本是以篤定的口氣說:「代表那兩個隻是探路兵。」
「是的,我想在他們受攻擊的時候,另外有人在暗地裏觀察你們的人力,火力,藉以摸清楚你們的底細。而他們發現你們並不太好對付,所以沒有集體出現,但往後他們一定會和你們打起散仗,不斷騷擾巡邏隊,既可以削弱你們的力量,又能給你們造成恐慌,等到時機成熟了,再把你們一網打盡。」
「是嗎?」尼古拉斯深以為然地眯起眼睛,「真是聰明的作法。因為我們不可能一直窩在警察局裏防著他們。」
他的目光移到萊恩臉上,似乎在揣摩著什麽,沉吟道:「你對他們的事情是不是太了解了?沒記錯的話,的相關資料應當是塵封已久了的軍方機密吧。」
「你想出對付他們的辦法了嗎?」萊恩問,有意忽視他對自己的質疑。
「暫時沒有。」尼古拉斯挑起眉毛看著他,「難道你有?」
萊恩淡定地承受著他挑釁的目光,說:「沒錯。」
「哦?講來聽聽。」
「我要你提供給我一輛車,一些裝備,以及一台激光引導定位儀。首先由我去引他們出來,隻要活捉幾個用來當誘餌,就能夠引出其它的。等把他們引到一處,我再用定位儀向你們發射信號,由你們在警察局裏空投導彈。」
「聽上去似乎不錯。」尼古拉斯哧笑起來,「可是你憑什麽肯定你能應付得了那些個怪物?」
「就憑你們十幾個人對付他們兩個人都傷亡慘重,」萊恩言辭鋒利地說,「而我殺了他們三個人,到現在還毫發無損的站在你麵前。」
尼古拉斯不由得緘默了,懷著另一種心情審視著這個氣勢淡定卻在無形中壓倒一切的男人,堅硬的意誌產生了一絲搖擺。
「事情的關鍵隻在於,」萊恩又說,每個詞都刻意放緩了,「你們有沒有那種殺傷力在千人範圍以內的導彈。」
尼古拉斯心裏一動,直直地與居高臨下的萊恩對視著——兩個人好象在進行著一場意義詭秘的戰爭。
「口頭講起來總是比幹的容易。」最後尼古拉斯先開了口,「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需要考慮。」
「你沒有太多時間考慮。」萊恩說。
「多謝你的提醒,道爾頓中校。」
尼古拉斯陰陰地笑了一下,揮手招來部下,叫他們把萊恩再次送回牢房裏。
幾個特種兵站到了萊恩身後,但萊恩並沒有立即跟他們走,而是對尼古拉斯提出了一個要求:「我要見雷蒙。」
尼古拉斯臉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他騰地站起來,含著怒火的眼睛在基本相平的高度上盯住了萊恩冷漠的雙眼。
「你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好象你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理所當然的。」
尼古拉斯惡聲惡氣地說,「我曾經那麽看重你,認為你是我帶過的最出色的下屬,可就是這樣的你,居然在xx海灣行動前一天離開了三角洲部隊!那次行動的危險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上很多,有人說你是害怕所以臨陣脫逃了,但我相信你不是,我們一起戰鬥過,我深知你的英勇。」
他的眼角譏誚地上挑,言語裏充滿了狂怒。
「正因為這樣,我就更不能理解你的離隊。你有什麽理由不能和我們並肩作戰?——沒有,對吧?你知不知道那次行動我們失去了多少同胞?任務盡管完成了,可我們卻被敵人逼得彈盡糧絕,就像困獸一樣困在海灣裏。一架『小鳥ⅲ』來接走了由我們拚了命搶到手的東西,然後呢?再也沒有一架救援直升機過來!我們孤軍作戰,費盡力氣才脫險。那時已經隻剩下了不滿十個活人。」
他指著萊恩的鼻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萊恩·道爾頓,你在最危急時刻離棄了同胞,你的作法和那個不顧我們死活的政府有什麽兩樣?」
一直想說的話終於爽快地說了出來,然而看著那個照舊麵無表情,似乎對他的控訴不為所動的萊恩,他覺得和這種冷血動物較真兒的自己隻是個白癡。
「把他帶走。」尼古拉斯對屬下命令道。
他重重地坐回椅子裏,目送著萊恩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忽然感到了無端的疲憊。
當萊恩走進去的時候,看到雷蒙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似乎是想什麽想的太入神了,連他進來了都沒有反應。
直到門被喀嗒一聲關上的時候,雷蒙才有所察覺地把臉轉了過來。
「萊恩?」他使勁眨了眨眼睛,見萊恩並沒有隨後消失,這才確信了對方的存在。
「是我。」萊恩說,上前走到床邊,剛要告訴他之前和尼古拉斯的談話,卻被他搶先了一步。
「來的正好。」雷蒙慢慢地坐起來,昂起脖子望著他,「有些事情,我從昨晚一直想到現在。」
「關於你說的,重新開始的事兒。」雷蒙說著,微微垂下了眼皮,似乎是想藏住可能會被眼睛泄露出來的什麽東西。
「嗯。」萊恩十分配合地應著,音調是一貫的平穩,但其實心裏已經在七上八下了。
雷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蕭瑟,落寞地說:「萊恩,我想我做不到——我無法和你重新開始。」
萊恩隻感覺有一道涼意從上往下蔓過脊髓,什麽話都不想再說了。
昨晚他才決定要全心全意為他們倆創造一個嶄新的局麵,可今天就被雷蒙毫不留情地否決了。
他這一輩子從沒有遭受過這麽徹底的打擊,他的嘴唇有點發木,完全是無意識的,僵硬地問:「為什麽?」
雷蒙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萊恩啊……」
他下了床站在萊恩的麵前,神色憂鬱,眼睛裏沒有光彩,和從前的那個他相比好象是變了一個人。
他感傷地說:「從開始到現在,和你相處的很多事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尤其是昨天……我根本不可能忘記我們曾經那樣了。可是你為什麽要把它們都推翻呢?」
「呃?」萊恩被他責問得愣了,「我幾時說過要推翻什麽了?」
「你說要從頭來過,你要把我們的關係全部歸零。」
雷蒙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我想了一整晚,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萊恩驚訝不已地看著他。
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東西搞錯了?
「雷蒙,你聽我說,我不是……」
「都說了我不接受!」
雷蒙忽然間激動起來,衝他大聲嘶吼著,「我拒絕。萊恩,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拒絕,拒絕,拒絕!」他的嗓門在不斷拔高,情緒越來越失控。
「再囉嗦一個字我就擰斷你的脖子!」雷蒙惡狠狠地咬著牙。
萊恩啞口無言了。
他看出來,雷蒙是真的光火了,如果他在這種時候說話稍有不慎,難保雷蒙不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
可是,這個誤會實在是大得有點兒過頭了。
正在考慮該怎麽解釋,他的衣領忽然被雷蒙揪了起來,把他拽到跟前,粗魯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打心底來說,萊恩相當接受和雷蒙的這種接觸方式,但是如果這其中帶著賭氣的意味,那就沒有必要了。
他試圖隔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可又不敢太用力,因為雷蒙的手扯得很緊,他稍一拿捏失當就會把人推個四腳朝天。
「你想推開我?」
雷蒙忽然鬆開他,臉上烏雲密布,「你想推開我是嗎?你就這麽討厭被我碰?」
「當然不。」萊恩抓緊時機和他溝通,「我隻是想,我們需要重新談一談。」
雷蒙猛地捂緊耳朵:「夠了!別再讓我聽見『重新』這個詞兒!」他叫道,有點自暴自棄地跌坐在床邊。
萊恩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雷蒙,你到底要怎麽樣呢?」
「我不要怎麽樣!」
雷蒙抬起頭來瞪著他,目光中透出一股倔強,「我就想這樣!就像那天一樣,我要能夠盡情地擁抱你親吻你,就這麽簡單。」
萊恩心情複雜地回視著他:「可是你也說過,你對我們那種相處方式充滿了迷惑。」
「是啊,但那又怎麽樣?」
雷蒙不饒人地反問,「我對很多事都充滿迷惑,譬如我為什麽生在道爾頓家族,為什麽我會不幸成為恐怖分子的目標,甚至想過我為什麽會活在世上,可是這又怎麽了?難道這就代表我想改變什麽,或者我得去自殺嗎?」
他的口氣咄咄逼人,同時卻又顯得那麽生機勃勃,萊恩不禁有一些被震動了。
同這樣的雷蒙比起來,他覺得自己簡直是這世間最不堪入目的事物。
雖然擁有人類的形態,但是他的內心沒有絲毫人類該有的生氣——當人們哄堂大笑的時候惟有他不為所動,當大家都在痛苦悲泣時也隻有他若無其事。
他對周遭漠不關心,對生活毫無激情。除了會動會呼吸會說話,他不知道自己和一尊石雕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你說的沒錯。」他沉痛地說,「可是雷蒙,我是個人造人,甚至是你的複製品。這件事你能不介意嗎?」
雷蒙怔了怔,胸口像被人給了一拳似的滯悶不堪,他垂下傲氣十足的眼睛,低低地說:「如果我說我完全不在意,你相信嗎?」
一句話之後,兩個人陷入了難堪的沉默。
這件事是個禁忌,一旦觸及,他們就會難以和對方坦然相對。
因為他們的存在對於彼此而言,都太過特殊了。
僵局維持了足有好幾分鍾,最後才被雷蒙打破。
「我想問問你……」
他的說話客氣而拘謹,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刺痛對方,「人造人和普通人之間,有什麽不同?」
萊恩的臉色微微一變,為了不被雷蒙發覺,他低下頭用手托住下巴,擺出一副思考的姿態。
他故作輕鬆地說:「除了一個是從人的肚子裏產出來,一個是在實驗室裏培育完成,大概就隻有『能否接受hw』這一項區別了吧。」
雷蒙像課堂上認真聽講的小學生似地點了點頭,忽然攤開雙手,對萊恩輕快地眨了眨眼,「那我就真不知道,我還有什麽可介意的了。」
看見萊恩錯愕的表情,雷蒙笑出了聲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會用有色眼鏡看你。可是聽你一說我發現,其實人造人比普通人要寶貝多了。」
「你想一想,」雷蒙向越發胡塗的萊恩煞有介事地解釋道,
「普通人的誕生也就是兩個人在床上運動一輪的事,可是人造人卻結合了幾十幾百個人的精力和智慧,花上好幾個月才能製造完成,從一誕生就具有著常人無法攀比的價值。」
他停下來,凝視著萊恩,眼睛裏閃動著執著的光芒,「其實這些都隻是次要,就算你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也改變不了我對你的想法。」
「……什麽想法?」萊恩開始感到有些呼吸困難了。
雷蒙跳躍式的思維模式總能叫他吃驚。
雷蒙握住他的手,把他向下拉近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當手指能觸摸到他的臉頰時,雷蒙淡淡地笑著說:「我想接觸你,想了解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以我們都很迷惑但已經喜歡上了的方式。」
他停了一會兒,忐忑地咬了咬下唇,「除非是我誤解了——你並不真的喜歡那樣。」
最後那句話好比嚴酷的控訴,讓萊恩感到了深刻而沉重的自責。
他知道在雷蒙的眼裏他是多麽反複無常叫人惶恐,而且他一直都是故意的,但是現在,他開始憎恨這個不斷給雷蒙帶去痛苦的自己。
他抬高雷蒙的臉,把身子彎得更低,輕輕地吻了下去,溶入著他所有的歉意和疼惜。
起初雷蒙愣了一下,意識到萊恩是在以行動表達對他的想法時,他心中霎時湧滿了狂喜,幾乎是懷著感激的心情緊緊抱住了對方。
砰地一聲悶響,兩個人在床上倒了下去,難舍難分地向彼此需索著,忘了自己身在囚牢,也忘了可能麵臨的危險,眼裏心裏都隻有麵前的這個人。
擁著吻著,雷蒙突然像觸了電似地彈開,在萊恩愕然的目光底下,他紅著臉往後挪了挪。
「抱歉……」他尷尬地說,「我可能是太投入了。」
萊恩沉默著,看看他赧然的臉,又瞅了瞅他略顯得古怪的姿勢,什麽都明白了。
「衝動是魔鬼。」萊恩咕噥著,故意緊繃著臉。
本來就覺得不好意思的雷蒙被他一戲謔,一下子急了,跳下床跑到離床最遠的牆邊,額頭抵在牆麵上一聲不吭地站著。
萊恩坐起身,看著他的背影問:「雷蒙,你幹什麽?」
雷蒙頭也不回,悶悶地回道:「你說我是魔鬼,那我就離你遠點兒,免得你遭殃。」
「我遭殃?」萊恩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
他走到雷蒙身後把他轉過來麵朝自己,望著他一閃一閃的藍眼睛,萊恩想笑又不想笑。
萊恩不動聲色,慢聲細語地說,「我明白,你是認為你在這種關頭還想到那回事很不應該,但這不是你的錯。我也有責任。」
「可你沒像我這樣啊。越想越歪了。」雷蒙垮著臉說。
「誰說我沒想過。」萊恩講得一板一眼的,但誰也不清楚他是認真的還是純粹在安慰對方,「隻不過人造人的自控能力比較強而已。」
「別再刺激我了。」
遺憾的是,雷蒙聽了他的話之後更沮喪了,頹唐地把他推了推,「你離我遠點兒吧。」
萊恩沉默了好一會兒,思忖著說:「其實我來是有些事情想告訴你,可是以你現在這樣的狀態,我們沒辦法坐下來好好談。」
「……對不起。」雷蒙羞愧極了,恨不得像穿山甲那樣鑽個洞出來把自己埋下去。
「正事要緊。你說吧。」他底氣不足地嘀咕著,「我想我聽得進去。」
萊恩托起他的下巴,目光柔和地說:「我看還是先讓你放鬆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