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紀子看著身邊熟睡的秀楠,台燈柔和的燈光打在對方的臉上,能夠清晰地見到對方的睫毛投在眼皮下方的陰影,平日清爽的短碎發此時稍顯淩亂,讓秀楠看起來多了一份孩子氣。

今天是紀子活得有史以來最快活的一天,無可置否。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隻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這個男人早已離她和母親而去,直到現在也沒有出現。小時候她經常問母親這個男人去哪了,可母親每一次都以沉默作為回應。漸漸地,紀子不再詢問母親這個問題,她明白即使她問的次數再多,對方依舊不會給予她想要的答案。

工作成了母親的重心,雖說是被母親的撫養,但紀子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母親,多數情況下是兩個星期見三到四次,有時甚至一個月都見不到。在她的印象中,母親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她被工作纏繞得無暇顧及女兒,紀子不知道母親具體從事的是什麽工作,隻知道工作於她而言很重要、非常重要,甚至比女兒還要重要。

她問母親為什麽整天隻顧著工作,對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如果不努力工作,就無法養活紀子了。”紀子不是不能體諒對方的心情,但後來經曆了種種事情之後,她對母親逐漸感到失望,她討厭母親對工作的投入和奮不顧身,她討厭母親總是把工作掛在嘴邊,她討厭母親總是將她一個人撇在空蕩蕩的屋子。

十年前從第五十號街搬到第十八號街,生活的檔次和質量得到大幅度的提升。紀子明白這全是母親的功勞,是母親辛辛苦苦工作所得到的回報。這個女人給予了她優厚的生活環境和物質條件,她想要什麽便可得到什麽,這一點她由衷感謝母親。

但紀子清楚這一切都不是她最想要的,她想要的隻是母親能夠從工作中抽出時間陪伴自己,能夠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她已經不求對方能像其他普通的母親那樣照顧自己,因為現實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以對方的情況她根本不能做到這一點。

可每一次母親總是讓她的期望落空,口頭上斬釘截鐵地承諾,到頭來隻是一場空,到頭來對方還是撲在工作上,到頭來紀子還是一個人默默地待在冷冰冰的黑暗中,眼淚已無法湧上眼眶,而是一隻隻包含熱淚的眼睛充滿內心。

於是,她與母親的關係在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走向惡化,在時間的衝洗下逐漸冰冷,對方每一次對自己的關心不過是出於形式上罷了,因為母親最終關心的是工作,不是她紀子。雖然她有母親,但實際上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

在學校所受的排斥和不公平對待令她對生活愈發感到失望,每次同學對她的惡言相對和老師對她的偏見使她恨不得拿起書桌砸向這群婊(和諧)子,最好能砸死。她在學校沒有一個朋友,她也不屑與這群婊(和諧)子做朋友。待她升到中學之後,她逐漸學會了逃課,在心情受不了的時候逃離這所令她感到惡心不已的學校,然後去某個地方待一整天,有時幹脆一連好幾日不回校,對老師的警告和處分亦置之不理,反正定安的法律規定學校不能開取學生。

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可謂沒有一天是堪稱開心的開心。即使後來遇到了前男友,也不像今天這般快活。她無法具體地描述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好像體內一直以來空白的地方得到了填補,一種她從來沒體驗過的溫情包裹住她,這種溫情縱使是與前男友在一起也沒有像現在這麽強烈。

食指在秀楠的鼻尖上輕輕地一刮,將貼在秀楠臉上的發絲撥下。紀子凝眸細視麵前這個陌生的女人,她很疑惑為何隻見過兩次的女人居然能夠給予自己這麽強烈的感覺,居然能夠給予她以前沒有體會過的東西。越這樣想,越覺得她與秀楠的認識是緣分注定的,或許如果之前沒有碰巧坐上秀楠的車,在將來的某一天她們也會以其他方式相遇。

可那某一天會在什麽時候出現呢?她們又會以什麽樣的形式相遇呢?紀子就此思忖一番,但想不出個所以然,因此她決定不想這個問題。她慶幸的是現在她認識了這個女人,比將來的某一天提早了時間,所以她的快活也提早了。如果現在還沒有認識對方,那她毫無疑問仍然繼續著單調乏味的灰色生活。而今天這一天為她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她明白了往後的日子都不會活得像以前那樣枯燥無味。

關掉台燈,躺下,湊近對方,對方淺淺的氣息打在她的臉上。即使在漆黑中,她依然可以將秀楠的臉部輪廓看得清楚。

“晚安,秀楠。”紀子輕聲道,手伸進被窩,輕輕地握住對方垂在大腿側的手,與對方十指相扣。秀楠的手柔軟溫暖,不似細膩白滑卻是冰冷得沒有溫度的母親的手。一種和煦的柔情通過對方的手流入到她的體內,即使與前男友牽手的時候她也沒感受過這種柔情。

紀子的嘴角掛著笑意,閉上眼睛,向秀楠又湊近了一點。

我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一杯咖啡忽然放在桌麵,我以為是平常幫我衝咖啡的同事放的,因此頭也沒抬地說了一句謝謝,便繼續整理文件。約莫過了五秒鍾,感到有點不太對勁,抬起頭凝視站在旁邊的人,眼睛頓時瞪大,文件從我手中脫落掉在地上。

紀子看著我驚訝的表情,不由笑了一聲。

“你這隻秀楠呀,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呀?”說著,伸出食指點了點我的額頭。我立即回過神來,恢複了平日的平靜,但我仍感到不解,對方怎麽來到我公司的?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紀子掏出一張我的名片遞到我眼前,我驀地想起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對方從我車上拿走的。

“你這隻秀楠呀,真是貴人多善忘。”

“你來公司做什麽?”我拿起咖啡啜了一口,味道恰到好處,想必平日在家觀察過我衝咖啡的時候要加幾顆糖以及用什麽咖啡粉。

“在家太無聊了。”紀子來到我身後,雙手搭在我肩上按摩起來,“來這裏說不定可以幫你減輕工作負擔。”

我心想這姑娘終於不待在家虛度光陰肯來公司幫我忙(雖然忙不上什麽),公司剛剛研發了一款新的美容產品護膚水,要求宣傳部在規定的時間內給出宣傳方案和策略,因此宣傳部進入了忙碌期,幾乎每晚都要加班。這段期間紀子住在我家,上了幾天學,然後又待在我家消磨時間,她知道我最近要加班,心情有些失落。

我叫她不要等我回來再吃晚飯,自己一個人先解決。可她每晚都會等我回來,有好幾次我過了淩晨十二點才到家,一打開門便看到紀子坐在客廳,開著台燈,有時看書,有時看電影,有時看雜誌,有時發呆。一見到我回來必定走上前來接過我的公文包,然後問我這一天的工作情況如何,我回答還是老樣子。

這是對方第一次來公司,坦白說,我沒想到紀子會來。

周圍的同事紛紛停下手頭的工作,目光一致投向我和紀子倆人,有的好奇,有的疑惑,有的驚訝,因為誰也沒想到一個少女會來到辦公室,不過一看到紀子這副純良少女的模樣公司一樓的服務台會讓她進來也不足為奇,更何況她認識我。同事們對這位陌生的少女感到無比好奇,等著我向他們介紹。

特別是那位對我依然不死心的男子,視線更是緊緊地鎖在我和紀子身上,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問我:“秀楠,這位是...?”語氣帶有質問的意味。

“朋友。”紀子搶先我一步回答,說實話我正在考慮如何向他人說明我和紀子的關係,總不能說“這位是與我認識了一個多星期目前正住在我家的紀子”這番話吧,可紀子卻簡潔明快速地回答“朋友”兩字,看來我每晚加班加到腦袋遲鈍了不少。

“朋友?”男子似乎不相信紀子的回答,“秀楠,我怎麽之前沒聽說過你有一位這樣的朋友呢?”

“唉...沒想到秀楠也會有朋友。”其中一位紮著馬尾化著濃妝的女同事插嘴道。

“對呀!而且還是一位這麽年輕的少女!”一個男同事道。

“實話說吧,秀楠,這是你的遠房親戚嗎?”

“秀楠你是從哪裏認識這樣的朋友的?”

“秀楠,你的朋友看起來是中學生吧,怎麽這個時候不去上學卻跑來這裏找你了呀?”

議論在人群中炸開,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對紀子指指點點,反應就像上次去酒吧聚會那樣強烈,我簡直百思不得其解這班人為何一提到我的事就這麽激動,莫不是我身上有哪些地方能夠強烈地激起他們的情緒?家惠今天不在辦公室,她出去開會了。於是大家便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地七言八語。

紀子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與輕蔑,大概她沒想到與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居然會是這副嘴臉吧。紀子冷笑一聲,我準備製止這混亂的場麵,紀子又一次搶先我一步。

“各位大叔大嬸們,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比菜場上的三姑六婆還要多嘴還要八卦?”紀子雙臂交叉在胸前,目光冷峻地盯視這群人。

“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注意一下你的言辭。”一些同事馬上板起臉孔,對於他們這種極其在意外表和年齡的人而言,紀子的話對他們無疑是龍之逆鱗,更何況將他們比作菜場上的大媽,更讓他們無法忍受。

“我的言辭非常正確非常真實地反映情況,在我眼裏,你們的確是大叔大嬸的級別,難道在座的各位有誰的年齡比我還年輕嗎?而且你們剛才議論的場麵簡直比菜場還要精彩,不信的話我們看錄像吧。”

“小妹妹,你家人沒教你‘禮貌’兩字怎麽寫嗎?”那位紮著馬尾的女同事嘲笑道,視線從紀子身上移到我臉上“秀楠呀,沒想到你居然會交了這種朋友,看來有句話說得很對,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就會吸引什麽樣的人。”

我正準備反駁對方這句話,紀子又搶先一步,“從這句話就可以看出有家人教禮貌的你也比不上沒家人教禮貌的我。首先不肯承認自己是菜場大嬸的你真是令人感到悲哀,沒想到你居然是一個不肯麵對現實的人;其次,你臉上再塗一百斤的麵粉也遮掩不住你眼角的魚尾紋和你臉部的法令紋;最後,我很慶幸秀楠沒有與你成為朋友,不然我會為她擁有你這種朋友而感到作嘔。”

對方被駁得無言以對,憤怒使她漲紅了臉,隻能用手指指著紀子,恨不得將紀子撕成碎片,其他同事眼睜睜地瞧著紀子,沒有再發出一句話。

“溫馨提示,用手指指著別人也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噢。”紀子微笑道。

女子哼了一聲,坐下繼續完成手頭上的工作,其他同事見狀,也坐下繼續工作,在他們眼中身為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吵架可能是一件有失體麵的事,再加上紀子尖銳刻薄的話語,誰也不想招惹這位烈性子的女孩,如果繼續吵下去的話,對雙方都沒有好處,甚至會驚動到其他部門,到時候宣傳部的形象因此受到影響就不太好了。所以大家都識趣地閉上嘴巴,不再理會紀子。

那位男子沒有坐下,一直盯著我的紀子,隻不過眼中多了一些不明意味的神情,我知道對方很想知道紀子到底與我有何關係,但我不打算告訴他,這是沒有必要的。男子見我不理睬他,就坐下來繼續完成工作。

紀子轉過身,向我眨了眨眼睛,露出勝利的笑容,左手舉起“v”字形手勢,我右手舉起“v”字形手勢,兩根手指與紀子的兩根手指貼在一起,一齊輕輕地說了一聲“ye!”

“你剛才的表現簡直令我大開眼界。”我雙手搭在對方的肩膀,高興地道。

“那群婊(和諧)子就是來申請被罵的,我隻不過滿足她們的心願而已。”紀子小小聲地說。

“怎麽那麽多人在你的眼裏都是婊(和諧)子啊?”我感到有點好笑。

“因為她們本來就是婊(和諧)子啊。”紀子的語氣理所當然。

我戳了戳對方的鼻梁,對方問我有什麽工作她可以幫忙的,我就拿起桌麵左側的一遝文件給她,告訴她拿去門口旁邊的複印機複印,紀子立馬抱起厚重的文件去到複印機麵前。

我看著對方的背影,想到她剛才精彩的反駁,不禁笑出聲來,這一聲在極為安靜的辦公室裏非常響亮,所有人都望向我,包括紀子也轉過頭來疑惑地瞧著我,我立刻捂住嘴,做了一個沒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