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第九章
也許是雜燴炒飯特別合胃口,也許是孫韶確實餓狠了,滿滿一盤飯被他三下五除二就清掃得幹幹淨淨,當孫韶捧著飽滿的小肚子癱坐在位子上時,才想起還沒有給範旭陽他們點吃的,立即翻了翻菜單,隨意點了幾道看著就充滿“美感”的食物。
易輝早就吃完了飯,隨意地倚在自己的椅子上,聽著周圍的幾人反饋客人對菜單上食物的意見,孫韶也無聊在旁邊聽了一耳朵,聽著聽著,他突然就發現,原來,這男人是這家店的老板,而那本獵奇的菜單就是麵前這個男人擬的。
他不光擬了菜單,連裏麵的菜式也大半都是他研製創發的,孫韶不禁抽了抽嘴角,遠目看著正前方不到半米的牆壁,完全看不出來!
這男人一邊研製著這些奇奇怪怪“接軌國際”的菜式,一邊還能炒出那麽原汁原味的家常炒飯,這南轅北轍式的風格差異,不是分裂就是自虐。
孫韶看著男人接過菜單本,翻到幾位服務員和廚師一致反饋的意見比較多的那幾樣菜色,能修改的,便直接拿了油性筆在單子上將製作工序刪減或增添幾步,不能修改,直接畫了個大叉,告訴眾人這道菜撤掉,後續添補的菜色等他有了新的想法時再說。
其實來這裏喝酒的人最多拿點副食或者冷拚,但好像因為這家店的食物在美食圈內確實有點名氣,經常能吸引到一些老饕或者業餘美食評論員,剛剛那些反饋意見多半也是出自這些人的口。
但是,令孫韶感到奇怪的是易輝的態度,因為那些老饕和美食評論員給出的意見並不算中肯,就是他這個外行人聽著,也能感覺到有些人說的話,好似就是為了凸顯自己老饕或者美食家的身份的,批駁得過於犀利。甚至,連鹹淡和一鍋熬上了五小時的湯汁,是應該再多熬多五分鍾還是少五分鍾都拿出來說事。
口感和鹹淡本就是因人而異,正常人評論,最多提上一句,卻不會將其作為批駁的主要點,而那五分鍾的問題,就更讓孫韶覺得蛋疼了,熬了五小時的湯,真能嚐出來應該多五分鍾還是少五分鍾嗎?
那些人的舌頭果然不是人類的吧,不然正常人看到的應該是這些奇怪的菜色搭配起來是詭異的口感吧,他怎麽也想象不出沙薑泥裹在榴蓮上的滋味。
可是,易輝對這些卻像毫不在意,不但不見他生氣,甚至還帶著幾分輕率就修改了其中幾道菜的菜式,更是將異議比較大直接從菜單裏剔除了,這若不是胸襟真的已經寬闊到能撐船,就是他根本不在意。
孫韶自認,如果是他寫的歌,被人毫不留情地批成那樣,多少會有點不痛快,也許事後會反思,但是當場心裏多少會排斥,不可能說改就改,或者如同男人那樣,毫不介意地全盤否定。
這樣看來,這個男人恐怕是真的不在意他研發的這些菜式。
唔,好像有點什麽。孫韶托著下巴盯著易輝的側臉胡亂猜測。
易輝處理好事情,合上菜單,一轉臉就看到孫韶盯著他發呆的樣子,微微怔了一下。
“吃好了?”
孫韶回神,見易輝正朝他笑呢,還真別說,雖然這男的麵龐堅毅,但一笑,倒是把那些棱棱角角都柔和了,消減了一些威嚴感,平添了些親和。
孫韶對著易輝胡亂地點頭,搓了搓臉頰,心虛地挪開眼神,被抓包什麽的,確實要不得。
恰好這時給範旭陽他們點的食物都已經裝盤送了過來,孫韶抄起一個大托盤,將食物擺在上麵,對眾人道:“我給他們送去就行,那個,大廚哥,今天謝謝你請我吃炒飯,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吃飯。”
易輝聽著孫韶這不倫不類的稱呼,不由失笑,“這是什麽稱呼?”
孫韶撓撓頭,瞄了眼對方,看著約莫二十□□的樣子,想了想,重新稱呼道:“那……易哥?”反正比自己重生前的年齡還大一些,叫聲哥總歸不虧。
易輝擺擺手,並不在意,“一個稱呼,隨你。”
這話聽到孫韶耳中,自動轉換成“你愛叫什麽叫什麽,大廚哥也行”,當即,便又高興地眯了眼,“那大廚哥,我走了啊,下次我請你吃飯。”
易輝聽著對方最後定下來的稱呼,看著對方笑眯眯的樣子,心裏一陣無力,這孩子的理解能力,這稱呼……
孫韶托著一大盤子的食物,顛兒顛兒地出了廚房,一離開廚房的地界,就是一陣涼爽撲麵而來,孫韶一摸自己的後背,衣服早濕得透透的,全粘在了後背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那個火爐一樣的地方呆了半個多小時,還毫無所覺。
轉而,心裏對裏麵的廚師等人一陣膜拜,大夏天裏,能在廚房裏呆得住的人,才叫□□。
孫韶一邊自娛自樂地在心裏給自己逗趣,一邊帶著食物往休息室走,半途上和範旭陽等人恰好相遇。
“小勺兒,你真深得哥哥們的心思,哥哥們就差沒餓成幹屍了,趕緊的,端進去。”阿船雙手拿著鼓錘誇張地歡呼了一聲。
四人先後走進休息室,休息室的角落裏正做著一個紅衣大波浪頭的女人,看到眾人進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懶散地道:“行了,午夜場開始了,我出去了。”
阿船和趙卓兩眼發著紅光地傻笑著,看著紅衣女從他們身旁經過,逗留在孫韶麵前,“咦,旭陽,你們隊添人了?”
趙卓:“羅姐,這是我們家陽陽找來的頂班,孫韶,乖著呢,你別隨便調戲人家。”
“哦。”紅衣女點頭,嫵媚地橫了一眼趙卓,眼波流轉,給眾人拋了個媚眼,扭著水蛇腰出門去了。
孫韶這才眨眨眼——剛剛那是羅美玲吧?
沒想到八年前,她原來真的是在酒吧裏駐唱的歌手。
想著,孫韶心底既不是滋味,又有些慶幸。
他知道,再過一年左右,時齡二十九歲的羅美玲就會被樂界知名伯樂發現,開唱就是妖冶禦姐風,為人又爽利強悍,伴隨一路機緣,在她三十五歲之際,成為樂壇一姐。紅到能頂下樂壇女歌手半邊天的程度,不可謂不讓當初的孫韶羨慕嫉妒恨。
同樣做歌手,別人硬是比他神氣千百倍。但這也恰恰說明了,他確實不適合走那條路。同人不同命,這點他早該看清楚。幸好,他有機會重來,早點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就不用再去渾渾噩噩地磋磨自己。
“小勺兒,你都點了些啥?”範旭陽垮著臉盯著麵前的食物,伸手撥了幾趟,實在不知道該挑哪樣下手。
孫韶瞅了一眼,仰頭想了想,“……不記得了,我翻著菜單隨手點的。反正都是我沒見過的,也不知道哪些好吃。”
“噗!哈哈哈——”旁邊的三個隊員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陽哥,你真沒品味,輝哥這裏的菜色都是輝哥自己研發的,多少老饕偷著摸著都要過來裝模作樣品一番,後廚天天緊你換著花樣吃,還不收錢,你還苦著臉,城哥知道的話,肯定得抽你。”
範旭陽撇嘴,隨意端了一碟下來,走到沙發前坐下,“我這叫謹慎。”
三人對他聳肩,各自選了看得對眼的食物,圍著沙發坐下吃喝起來,看來,對範旭陽四人來說,這幾樣食物應該是很合胃口的,四人吃著吃著,便開懷了,眉開眼笑,手裏不停,嘴上也忙著。
“一個酒吧,整天弄這些花裏胡哨的,真不務正業。”阿船一邊吃一邊捏著自己腰上那圈小肥肉,“搞得我見天長膘。”
“你別吃不就成了。”許曄涼涼地接話。
“你不廢話呢嗎?一天也就在這裏吃點白食,還是這種讓人差點吞了口水的白食,誰舍得不吃?”
孫韶很得趣味地看著幾人你來我往的樣子,眼角的光瞄著他們盤子裏以光速在減少的食物——這麽獵奇的食物,普通人還真能吃出個二三五來啊,下次試試。
“對了,小勺兒,你吃過了沒?”範旭陽擠空問孫韶。
“吃了,一位大廚哥給我做的炒飯。”孫韶點頭。
“炒飯?”四人都是一怔,“這裏還有這麽‘平凡’的食物?”
“大廚哥是誰?”緊接著眾人又問道,心裏暗忖,是不是哪個配菜工看小勺麵生,懶得理他,隨手抄了飯給他。
當初他們樂隊簽協議的時候,白紙黑字可是寫了,樂隊裏的成員在酒吧裏的酒水和食物是免費的,凡是菜單上有的食物和酒水,他們都是能隨意點的。
“易輝。”孫韶看眾人神色,有些不解。
眾人“啊”地張大了嘴,而後互視一眼,又沉默了。
孫韶:“怎麽了?”
範旭陽三兩下扒拉完自己的那份飯,用腳踢了踢其他的隊員,說道:“我帶小勺兒先回去,明早我們還有培訓課,你們吃完,把我們的樂器給收帶回去。”
三人一邊吃一邊點頭。
走出了酒吧後,孫韶心裏暗暗琢磨了一下,還是戳了戳範旭陽,問:“你們剛剛怎麽了?這酒吧裏是不是有什麽忌諱,有,你最好提前跟我說了,省得我以後不小心觸人家黴頭,惹了一身腥。”
範旭陽撓撓頭,停頓了一下,解釋道:“其實不是什麽忌諱,就是一些成年往事,但是剛剛在人家地盤上,總不好隨便說人家閑話,輝哥人其實挺好。就是有時候做菜上有些……”
“極端?”孫韶提供詞匯給範旭陽。
範旭陽點點頭,“我們跟輝哥也不熟,但是我們高中畢業出來唱場的時候,就一直在輝哥這家店裏唱了,總得來說,輝哥還算挺照顧我們的。”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輝哥出身不太好,很小就去學廚了,一開始學的是杭幫菜,後來出去了幾年,好像天南海北,國內國外跑了不少地方,學得也就越來越多了,好像還參加過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賽,前期成績都很不錯,後來接連有兩場國際間的盛大比賽都失利了,成績不好不說,水平也受到業內人士的嚴重懷疑,當時批得也狠。”
“為什麽?”
“因為他做得是家常菜,那些評論員說,太缺乏創意,而且不尊重比賽,菜式太簡單,根本看不出廚師對各種食材之間口感的平衡和搭配一類的,反正肯定還說了些什麽專業術語一類的吧,我也不知道。”範旭陽聳肩,表示隔行如隔山,自己其實挺“無知”的。
孫韶半垂著眼皮子沉默,一段從別處聽來的往事,範旭陽隻知道這種事多少是別人心裏的梗,不好隨便在別人的地盤上宣揚,但最終說出來的口氣,也隻是說別人的一段故事。
就像他自己,如果沒有重生,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大概也就是別人口裏的一段故事。孫韶心裏驀然升起了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味道。
範旭陽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按著還在發呆的孫韶,將他塞入車內才接著說:“後來,輝哥就基本不做廚師了,開了幾家店,有像這樣的酒吧,也有一些飯店和餐館。輝哥基本都是聘了人回來管理,他就一個勁地研發各種充滿‘創新’的菜式,亂七八糟,各種人類想不到的搭配。
“你還真別說,這麽一弄,輝哥反而又出名了,這三年,先後好多大賽特地發函邀請他出賽或者去做評委,他都從來不去。除了研發菜式,他平常就不做菜了,更別說給別人做菜做飯了,研發出來的菜式,基本都是交給他手裏的廚師團隊去做,他自己從來不上手。”
說到這裏,範旭陽臉上才露出新奇的笑,“我在這裏唱了三年了,都沒嚐過過輝哥的手藝,你倒好,一來就嚐上了,隻是可惜,就是一盤炒飯。什麽時候,能吃上輝哥親自研創的新菜式,也就不枉此生了。”
孫韶失笑,彎著嘴角看範旭陽臉上發癔症一樣的夢幻神情,然後單手撐著下巴,扭頭看車窗外疾速向後倒退的夜景。
也許正是因為他想吃的是炒飯,對方才願意給他做,如果他想吃的是那些菜單上的奇怪菜式,做的人,大概就不是他了。孫韶腦子裏躥過這個念頭後,又想起那天在麵館時,黃毛跟自己說的話,“我們大廚把你當知音了。”
無奈的人原來哪裏都有。
不是我們不夠好,而是時代變換的太迅速,孫韶想著小時候跟母親在一起時的光景,那時候,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吃上紅燒肉,和母親幻想未來的每一天幸福日子。家常菜確實沒有大的心意和創新概念,但以孫韶這個沒有什麽超敏味覺或五感的,用帶著農藥殘留和浸泡在各種毒物裏的食物養大的普通人看來,家常菜能做到不分老少階層都能說一聲好吃,才是最考驗廚師功底的。
但顯然,現如今能稱為老饕或者美食評論家的,大多不出自他們這個層級。
要麽,你向世界妥協,要麽,你回歸自己,認清平凡。孫韶想,他選了後者,但好像,易輝選得並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
嗯,他把自己分裂了。孫韶點著頭在心裏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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