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和易輝前後腳進門的一刹那,孫韶確信自己從賀六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有些發僵的笑,不等他反應,賀六身邊的黃毛便跳了出來,略帶些咋呼地看著孫韶,眼睛睜得老大,像不認識了孫韶一樣。
“真是小哥你啊?”黃毛口快地直言表達自己的驚訝。
聽黃毛那意思,好像在他們沒到這兒之前,他跟賀六就已經猜測過一番了,不過僅憑電話裏那一句,居然就能猜到是他。
不知道是易輝身邊平時進出的男人太少,還是他當初和易輝之間的苗頭早就露了頭。
孫韶摸摸鼻子,看了看含笑站在前麵的易輝,默默地點頭。
黃毛忽而興奮起來,就差沒扭著屁股樂嗬了,“我說我這嘴準的,果然知音最後都要在一起的嘛~”
“……”三人齊刷刷地扭頭看黃毛。
黃毛頓時羞澀,傻乎乎地扭頭看著賀六,“我哪裏說錯了?”
三人默契地搖頭,“沒。”
黃毛又高興起來,咋咋呼呼地炫耀起自己是多麽具有先見之明,指不定就是孔明再世巴拉巴拉。
賀六看黃毛那德性,一個沒忍住,一巴掌就招呼到他的腦袋上去了,“咋呼個什麽,沒見輝哥等著嘛,趕緊帶路去包廂啊!”
黃毛得令,也不惱,顛兒顛兒地就在前麵走著,帶起了路。
賀六故意慢了半拍,走到了孫韶的旁邊,易輝側目朝後看了看他,賀六咧嘴,試圖露出一個“憨厚”的笑,來表示自己是個好人,孫韶在一旁幾乎不忍直視。
賀六最大的失敗應該就是臉上那道疤,板著臉的時候倒還好,雖然看著不好看,但不至於到恐怖的地步,隻是這一笑,整個疤就跟活了一樣,猙獰地張牙舞爪地盤踞在臉上,再真誠的笑,看著也讓人滲得慌。
但易輝可不在意這些,他隻牢牢盯住了賀六,腳下的步子也慢了下來。
易輝和易煜雖然長著一張十分相像的臉,但總得來說,兩個人給人的感覺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的。
賀六自認,自己跟了自家老大五六年,因為曾經見識過他各種非人類的手段和血腥暴戾的性子,所以即使易煜對他們這群老班底裏的兄弟是沒話說的,但本質上,多少還是有些怵自家的老大。
隻是,怵易煜歸怵易煜,對易輝,他們這批人都是感激大於恭敬,平常叫個“哥”,多少也是看在自家老大的臉子上,以及對方在自己開店時,不遺餘力的提供各種幫助的份上。
所以,私心裏,易輝就是帶著點意不可測的神情盯牢了他看的時候,他是一點也不發怵地回視著易輝的。
可,這麽看著看著,易輝的步子已經不是放慢不放慢了,而是直接停了下來,腳下牢牢釘在了地板上,一手拉過了孫韶自然垂落在身體邊上的一隻手,捏在掌心裏,一邊瞬也不瞬地和他對視。
賀六忽然就從那雙眼裏看到了自己曾經不敢直視的東西,這東西,賀六說不上來叫什麽,就是一股子叫人打骨髓裏感到寒顫顫的東西,他曾經和自己幾個鐵子戲稱,這就叫氣。
這氣,他隻在易煜的眼睛裏看到過。
那時,易煜剛帶著他們幾個從北邊南下,好不容易這地界上幾頭餓狼嘴裏搶了塊地盤做根源地。這才做大了每一年,便跟邊上一個地頭蛇杠上。
兩邊為了爭交叉的一個場子,叫了幾頭餓狼,賭起了生死,雙方互相拿著刀子在自己的軀幹上捅,自己捅自己,對方第一刀捅哪,你要眼都不眨地往同樣的地方捅。捅完不死,就自己選個地兒再捅,讓對方跟著做,也就是說,第一個下刀的人,隻需捅一刀,第二個人則連捅兩刀才重新輪到對方。
這過程裏,要麽誰先掛,誰算輸;要麽誰受不住,叫停,也算輸。
這種賭法,是個人都知道要爭那第一個,勝算才大。
但易煜卻彈著煙灰說,他沒有做第一的心,第二便第二吧。
賀六知道這話,其實是說給當時到場給他們做鑒證的幾個地頭上的狼頭聽的,當時賀六隻覺得為了著巨額話,就也許要搭上一條命,太不值。
可後麵,易煜的舉動,幾乎讓在場的人身上爬滿了白毛汗,對方第一刀捅在自己大腿上,易煜接了還沾著對方血液的刀子,眼都不眨一下,就捅在了自己大腿上,第二刀卻直接奔著自己的心口去的。
是個人,誰不知道,腔子裏的都是器官,缺了哪一樣,你就直接去地獄抱閻王大腿吧。所以,平常即使混戰火拚,也都是盡量護住了軀幹的,缺個胳膊少個腿,起碼你能抱住命,腔子裏的就是沒少,內裏出個血,灌滿你的腔子,你想活也不成了。
當時,易煜下刀往自己的心口處捅的時候,也是這種眼神。眼裏黑沉沉一片,叫人在裏頭看不到光,隻看到狠戾的氣,像是他身後的就是他的全部,誰也別想逼他退。
他們這群人,都是沒有退路的。身後就是深淵,你不往前走,退一步,那都比死還叫人難受。
想到這,賀六再次和易輝的眼對了對,背上生理性地,就爬了一層白毛汗,他狼狽地一撇眼,眼尾剛好掃過易輝和孫韶交握的手,心裏閃過一道電一樣的光,感覺自己好像抓住了點什麽,吭哧地道:“輝哥這麽看著我……有什麽事吩咐?”
前麵帶路的黃毛察覺了什麽,也停了下來,站在三步遠的地方回頭看這邊的三人,鼻子皺了皺,敏銳地察覺到,彌漫在易輝孫韶和賀六之間的氛圍好像有什麽不對,但腦子裏救過他多次的直覺神經告訴他,最好就站在那裏,什麽也別幹。
易輝終於慢慢收回自己的視線,捏了捏孫韶的手,將孫韶拉到了自己的身邊,淡淡地道:“沒事,隻是希望……你們別多事。順便告訴他,也別多事兒。”
賀六猛地一抬眼,對上易輝黑沉沉看不到底的眼睛,下意識地就答道:“輝哥真會說笑,我們都要靠輝哥吃飯的,怎麽會多什麽事,但是,大哥要做的事,我們也從來幹涉不了……”
易輝最後深深瞥他一眼,不再吭聲,拉著孫韶往前走,前麵的黃毛這才慢慢呼出憋在胸口的氣,機靈地再次給他倆帶路。
等易輝邁出去了十多步遠的時候,賀六才一個大喘氣,一抹自己的腦門,居然全是汗,他苦笑地自語:“還真是,一不小心把凶獸當家貓了。大哥的弟弟,一樣的血,一樣的骨,就是路不一樣,也不會是隻貓……”
孫韶從頭至尾都保持了一種最高的配合,靜默。
起先,他還不太明白,易輝這茬是怎麽個意思,但等到他完整地見證了賀六的整個神色轉變過程時,他才恍然大悟。
易輝因為反感易煜在做的事情,又覺得,就是因為要把這批兄弟給扒拉出來,才使得易煜一天比一天陷得深,所以,對賀六他們,他雖然會幫,但這其中的紐帶還是易煜。
就跟賀六會對易輝客客氣氣,多半也是因為易煜一個道理。
雙方其實都並沒有真正將對方看在眼中過,賀六即使做了個清清白白的店老板,打心裏,也從沒有將自己和易煜之間那點上下級的關係給撇開過。
而易輝,一直也知道這點,可能,心裏還對此有點欣慰,起碼,他大哥這些人沒白撈。
可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他大哥,兩個人之間的。
如果,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要將他也拖下水,或者,易煜那邊有些不同意或者什麽逆人類思考的舉止,易輝則就……孫韶抿抿唇,想著易輝剛剛的種種表現,低頭便盯著兩人交握的手發起了呆。
心裏一茬又一茬地湧著很多事,大部分都是關於易輝的種種,他看著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由自主就想以後會不會鬆開。
才這麽一想,他心口就像被一壺滾開的水給澆了一遍一樣,差點疼得他窒息。
走到包廂門前的時候,易輝才鬆開他的手,按了按他的肩,盯著他看——怎麽了?
孫韶攤開自己空蕩蕩的手看了一下,像是有些不習慣,伸手把易輝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給扒拉下來,拉在了手心裏,這才覺得心定了,他想,問題其實一直不在易輝身上,是他的問題。
他總想太多,也許是曾經太過一無所有,所以現在的這些讓他有種偷來的感覺,隻想著都抱在懷裏,藏在洞裏才好。不敢叫人太知道,生怕被人一棍子將裝滿了他珍寶的玻璃珠子給打得碎碎的。
這個過程裏,他忽略了,越是珍貴的,就越要在沒有人覬覦前,將一切危機給杜絕在搖籃裏,就像易輝一直在做的這樣。
他仰臉,重新笑眯了眼,輕聲道:“沒,咱們進去吧。”
進了包廂,易輝和孫韶沒等多久,賀六的“朋友”就到了,四十歲不到,個子不高,五短身材,但是人很精幹,隻是走路有點跛,他一坐下,賀六就關心地看他跛掉了的那隻腿,對方直接拉起了褲腿給賀六看,笑得風輕雲淡:“一條腿換個後路,便宜。隻是……大哥出不了那泥潭。”
“是啊,你現在也能正正堂堂地和閨女住一個門堂了,大哥身邊隻剩章子和老憨了……”賀六忽然感慨。
“他們……”對方目色一凜,掃了易輝身邊的孫韶一眼,得到賀六一個自己人的神情,才神色複雜地挪開眼,“咱們三個說定了的,總要留兩個陪大哥。就看誰既倒黴又幸運,誰先中招誰就出來,剩下那兩個……是不能再走了。”
賀六張張嘴,說不出話,木木地愣在了那裏,對方也不再吱聲,像是也想起什麽一樣。
孫韶看著這兩人滿麵的滄桑悲愴,不由回頭看易輝,這一看,孫韶心裏便一酸。
他伸手搭在易輝的大腿上,無聲地摩挲著。易輝的表情陷入了一種空茫,像帶著些孩子的無知一般,孫韶知道,他這是無措。
包廂裏陷入了怪異的氛圍中,良久之後,開門進來傳菜的服務員才打破了這種怪異,幾人都一抹臉,吃著喝著,推杯換盞裏,進來的這位賀六的朋友才自我介紹了一番。
武彪,三十八的無業遊民一個,全身上下除了點小錢,基本就是身無長物了。
而到最後,孫韶才知道,人家那點小錢,是五字開頭,後麵七個零的數值。
武彪起先對易輝還比較客氣,可看易輝吃個飯,時不時就回頭照料著孫韶,心裏便有了些不痛快,雖然雙方介紹的時候,易輝很正兒八經地介紹著孫韶是自己愛人。
但在武彪看來,對你,我都是看在是大哥弟弟的麵子上,沒給啥下馬威了。你那什麽愛人不愛人的,居然比兄弟還重要了?
這麽一想,臉上隨即也帶了點不好的神色出來。
賀六在旁邊看著,心裏都跟螞蟻上了鍋一樣,自己剛剛才吃個炸,易輝心裏多少已經有些芥蒂了,武彪臨到了還唱這一出。
兄弟,你可別真把著祖宗給惹惱了!賀六在一旁眨得眼睛都快抽了,武彪還隻當對方在給自己打氣。
黃毛則僵著笑臉在一旁猛扒菜,爺爺喂,今天就不該陪六哥上這個席啊!這一個兩個到底都整什麽呢?
“來,小兄弟,別光顧著吃,也陪哥哥喝一杯。這男人上桌不喝酒,不就跟老娘們下不了蛋一樣,純裝樣兒嘛!”武彪舉著杯子對著孫韶,語氣很輕佻。
孫韶被對方的語氣弄得怔了一下,抬頭去看他。
易輝聽著對方口氣裏的挑釁,當場臉色便拉了下來,筷子一放,準備說什麽的時候,被孫韶輕輕伸手拍了一下。
孫韶眼珠子輕輕轉了一圈,按住了要發作的易輝,便站了起來,舉著杯子笑眯眯地道:“是該喝一杯,老大哥飄江湖不容易,上了酒桌忘了趟,酒要喝,事情也要談的。不然……不就跟這醬燒雞一樣了嗎?”
易輝一直做著他能做的一切,想要人將你看在眼裏,一味地靠易輝出頭是沒用的。孫韶知道自己想站的是易輝的旁邊,而不是身後,既然知道,就不能總將自己當空氣了。
孫韶的話說完,一口悶掉杯子裏的酒,然後還特意瞥了眼桌子上少了隻雞腿的醬燒雞,那潛台詞便是——發難之前理理清楚你今天的主題,既然別人把你都摘幹淨了,該幹啥就幹啥,最不喜這種別人都費了十二萬分心思給你鋪路了,你還見天兒地不帶腦子出門。
你是來求人辦事的,不是人求你,出了那個圈兒,就學著撇了那個圈裏的思維,找正常人的程序辦事。別一條腿白斷了,整到最後被人醬燒了,裝了盤,還是隻少了腿的貨。
嘴裏正啃著雞腿的黃毛愣愣地張嘴,雞腿吧唧一下掉碗裏,眾人全都挪了視線過去,黃毛心裏哀嚎——祖宗誒,關我屁事啊。
“你!”武彪頓時將酒杯往桌上一扣。
易輝則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對賀六道,“這酒喝著挺沒勁,估計你朋友腿傷還沒好,酒下次喝,事情,你們自己先計量著。我還有事,先走。”
賀六愣愣地,站起身要打圓場,易輝的眼刀子淡淡地甩過來,賀六想起沒進包廂時那一茬,硬生生地將話卡在了喉嚨裏。
等兩人走出門後,賀六才對著武彪大歎一口氣。
武彪瞪著眼,梗著脖子指著走出去的兩人道:“去他的龜兒子,老子拿刀子的時候,他還在他媽肚子裏呢……”
賀六幹澀地嗬嗬兩聲,將他手指頭壓下去,“彪子,想想大哥叫你今天來幹什麽的。”
武彪聽了這一句,頓時僵在了那裏。
賀六搓了搓鼻子,看著旁邊還在吃的黃毛,也夾了菜往嘴裏塞,“那兩人有句話說得對,你玩什麽遊戲,就得遵守什麽規則。不要老想著你以前是幹什麽的,想想你以後該幹什麽,不然你這腿,真的是白斷了。多想想你閨女,很多事,你就明白了。得,這頓飯還是沒白吃,第一課,咱們先學學遊戲規則。”
武彪蔫蔫地坐了下來,握著酒杯,很惆悵,“這大哥的弟弟,一點不像你們說的那樣慫啊!”
賀六和黃毛一起將嘴裏的菜給噴了出來,“誰說過輝哥是慫蛋了?”
武彪一摸下巴,“大哥天天這麽說啊。”
“……”那是大哥啊!兩人在心裏哀嚎。
而出了包廂門的孫韶則不由自主和易輝對視了一眼,易輝捏了捏孫韶的臉頰,“行啊,一點不怵。”
孫韶傲然點頭,“他這哪是衝著我的,衝著你來的,看不上你呢!這哪能繞過他去?”
易輝失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和一張一合的嘴唇,就想湊上去啃兩口,好在長廊上沒什麽人,心裏這麽想,嘴上便就跟上去做了,啃夠了後,才看著孫韶笑道:“餓不?”
孫韶老實點頭,“餓的。”
“回去吃飯。”
孫韶一喜,當下高興起來,拉著易輝便往外走,走到大堂裏的時候,易輝為了照顧他,便下意識地要鬆手,孫韶握住了他往回抽的手,扭頭盯著他的眼睛看,“你介意啊?”
易輝一怔,隨即笑了,明白了孫韶的意思,搖搖頭,兩人便手牽著手從大堂裏穿堂而過,隻可惜,這個點不是飯點,大堂裏人也不多,兩人雖然沒撒手,但也沒拿著喇叭高調地喊,一路走過,也就幾個穿梭著的服務員看到了,或好奇或驚異地拿眼頭瞟,其餘,倒不見什麽。
一路走到停車場,上車的時候,孫韶支著下巴想剛剛的事情,突然覺得,有了這個開頭,好像後麵的那些,也不那麽難了。
經了這一茬,兩人心情倒也沒受影響,回家好吃好喝整了一桌,吃著喝著,便又樂嗬了。
三五天一過,在孫韶已經完全不受這件事的任何影響的時候,他在學校裏正埋頭苦背著英語,忽然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喂,哪位?”
“孫韶?”那頭問道,電話裏的聲音呼啦啦地,給人很亂的感覺。
孫韶嗯了一聲。
“叫小勺的那個孫韶?”那頭似乎信號很不好,茲茲地響著風聲。
孫韶聽這問法,奇怪地挑了挑眉,正想說什麽的時候,那頭忽然笑了,“現在不行,太忙了,我就說一句,以後……對我家愣小子好點。”
“你……”孫韶心裏一動,正想詢問對方身份時,那頭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鳴笛,之後,電話裏便隻有盲音了。
孫韶掐著手機,有些發懵,還沒弄清楚這哪跟哪呢,那頭,胖子忽然對他擠眉弄眼了起來,孫韶不解地看他。
“孫韶是吧?”一個長得很斯文帥氣的男人忽然躥到他麵前來。
孫韶樂了,今天自己還真忙。
“我是,你是?”
“我是校學生會文藝部部長,魏然。”對方頗高傲地對孫韶頷首,然後等在那裏等孫韶的反應。
“……”孫韶安靜而耐心地看著他,繼續等下文,然後呢?找他幹什麽呢?可對方卻像卡殼了一樣。他歪歪腦袋,看對方,“?”
胖子看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樣,很不給力的噗嗤笑了出來,他對魏然揮著手,“我說魏大帥哥,你有事找我們家小勺直說就行,雖然知道您等著他行覲見大禮,可咱小勺開學兩個多月,學校都沒呆幾天,不認識你這大人物啊!”
魏然臉上掛不住地變了變神色,最後還是一張笑臉,他溫和地對孫韶道,“是這樣的,我聽你朋友說,你弄了個樂隊,還認識一些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