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煙花三月下揚州五
45煙花三月下揚州(五)
“如海賢侄,過了今日,你也四十有三了,隻得一女實在是說不過去,總不好百年後無人送靈。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林洋家的男孩兒中了秀才,學問是半點不差的,他父親雖心中十分不舍卻也願意幫襯你家一把,如今端看如海賢侄你怎麽裁決了?”
賈環見他說的義正言辭,心中微微哂笑,林海家大業大,朝野中身份地位又極其過硬,這倒哪是看他家人丁凋敝,分明是要他做冤大頭,為這些子老骨頭與那起貪心不足蛇吞象之輩做了嫁衣裳罷!真是沒白地使人笑掉了大牙!
不待林如海發言,那周衍便為友人鳴不平起來,橫眉立目倒是頗有鋒銳:“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叔乃是如海兄的長輩,我本不該置喙別個。可我這朋友是一等一地專情之人,故而也不得了玉兒後便不再有別的,這八分家財也是要給她行嫁妝的。您隻管金口這麽一張,倒要好好的林府改了主子,可叫如海兄有哪個臉與夫人交代去?”
林熠正不愉道:“你這小子,好生無禮,卻不知是甚麽樣的家教!若非侄媳慣來小性,如何要我來操心這個!墨玉人品相貌學識皆是上佳的,想來黛玉必然也歡喜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那話卻是說得好沒道理!”
話說到此處,林如海並周衍的麵色皆有些不好看了。
且說這林如海,與賈敏乃是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感情甚篤,否則也不必因了嫡妻早亡而一蹶不振,林熠正說賈敏小性兒,那卻是生生地往亡妻身上潑髒水了。死者為大,這老骨頭白吃了大半輩子飯,說出來的話卻是狗都不愛聽了去!
又有這周衍,本身就才學脫品,相貌超逸,更兼乃是權傾一方富甲一地的世家族長,如今明著暗著被林熠正一遭扁駁,心頭火起,若非顧著林如海的麵皮,恐早早便在這壽宴之上拿出當年鹿鳴宴上大殺四方的口才了!
林如海強按怒色,將將擠出絲笑意:“族叔說笑了,子延兄也不過是一時情急,冒犯之處,便請看在小侄麵子上稍稍掩了去。今兒是小侄的喜慶日子,族叔隻管坐下吃菜喝酒便是,有甚要緊的,改日必掃榻相迎洗耳恭聽。”
換做旁的,林如海在此種境地下仍能強做台階,必然是忙不迭地下了,來日也好相見。奈何這林熠正一貫以族中長老自居,十分傲氣,林海又處處待他恭敬有禮,故而拿喬,隻冷冷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探花郎,也莫把我這老骨頭不當回事兒罷!我倒一心為你好,便是黛玉嫁作他人也可享那天倫之福,你卻要萬般推脫,怎地,可是這林族太小,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此話多少誅心,竟使得在座眾人紛紛變了麵色,更有那早早注意到此處的一幹林族旁係兼其他老者,頗有搖頭大歎者、頗有點頭附和者,更有作壁上觀不發一語者。
林如海氣得身子打顫,讀書人恪守三綱五常,大錦以孝立國,若今兒坐實了林熠正這重傷誹謗,莫說江南文場,便是在整個朝野,那也是真真兒地走到了頭!
賈環見他一時氣得嘴唇發青發紫,揉著胸口粗喘不已,心道不好,林海原就是存了病根的,眼見氣色好了些,如今叫這老頭一惱,沒白的竟要發作起來。揚州可不比京中,以他的手段身份便是要召太醫令也無甚使不得,一時病重起來竟沒有信任的大夫診治,可見山高皇帝遠也是十分有壞處的。
“老彭,你兜裏可是還剩一味雪蓮、川穹、冰片搓的藥丸子,速速地給老師服下,遲了恐要壞事兒!”
彭索驥領命,一手握住林如海肩膀,嘴中道聲“大人得罪”,一手撚了那棕色的小藥丸彈入他口中,捏著下巴頷略略抬起使他咽下,眼見著林如海氣息漸漸平緩才緩緩地放開了,又如一道影子般沉默地站回賈環身後。
周衍幾人驚得可不能言,賈環卻是真真兒地被戳起了逆鱗,如畫眉眼鋒銳無儔,竟似將要出鞘之兵刃,寒光泠泠,削薄嘴皮子上下一搭,言語犀利:“這位......林老先生,常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如今小子不才忝為老師座下首徒,複為半子。更有表姐黛玉私交甚好,以手足待,心中萬分感念。您且隻說要老師享天倫,孫繞膝,想來由我代行也並無不可。”
林熠正細瞧了瞧這個輪廓清麗的男孩兒,江南水土一貫養人,賈環來揚州不過半載,竟是生得越發清謫美好起來,身上更有一股子書生柔倦,觸目便是風景,十分宜人。他此刻卻全不在意這些,林熠正倒是聽聞過林海收徒消息的,隻是當時他端著架子,林海發了帖子來說是要收賈家庶子為徒,他心中有些不恥,故而不曾前去。如今看著,竟果然不是甚好胚子,小小年紀如此頂撞長輩,真真兒沒有家教!
“果然不過庶子耳,墨玉如你這般年歲,已是六藝通曉,知書識禮,那像你這潑皮猴子少了如來佛管教!”林熠正厲聲斥道,“若我林氏宗族子弟,有你半分驕縱,理當跪在長輩跟前認錯!你既言明乃如海半子,也須得知道知道家規訓誡!”
賈環挑了挑眉,這老不休的意思竟是要他跪下認錯?當真兒可笑至極,莫說賈政此流,便是見了皇親貴胄,他賈環也不曾折過膝下千兩黃金,區區一半截身子將要入土的老東西,何德何能!
賈環林海尚未如何,彭索驥已是聽得火起三丈,大喝道:“哪來的刁民!我家哥兒乃是正正經經的舉人老爺,你可是知府不是?你可是巡撫不是?你可是首輔不是?要他跪,你算哪個茅坑裏的蔥,可白笑沒了彭爺的大牙!”
“你、你、你——”林熠正指著彭索驥的手指不住哆嗦著,被這蠻漢子的氣勢嚇得有些腿軟,又強撐著,模樣極為難看。
彭索驥的黑臉朝前湊了湊,雪白牙口險些咬上老頭兒的手指:“怎麽著?你罵啊,有種倒是接著罵啊!彭爺我撐死也不是你林家九族內的,今兒便是拆了你下酒也不過亡命天涯罷了,且看誰敢攔我!倒是你上來劈頭蓋臉一頓話,廢了我家哥兒千金調製的速效救心丸,賠得起嗎你!”
林熠正總算把氣擼順了,抬眼瞧著周圍全是看笑話的,心中羞惱憤恨,眼中不由有些怨毒:“一個刁奴,我當年過童子試時你還不知在哪裏吃奶!真是狗肖主人形,上下沒一個好貨!”
賈環抿了抿唇,這可是真真兒膽肥!天下最具權勢的赫連扣與刑十五一並囊括了,也算不白活一遭!這若是十五那木頭臉在此處,恐早一個巴掌扇得他不識南北了!
“啪——”
一聲清脆爆響,彭索驥不痛不癢地揉捏著手指,皮笑肉不笑地鼓動著臉皮,陰冷道:“讓你瞧瞧,什麽才是真正的狗肖主人形!換頭兒在這兒,剝了你一身人皮做燈籠算是輕的!”
在場所有人都愣了,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周衍與歐陽徇訥訥不成言,林海眸光微閃,低聲道:“環兒,老彭他......”
賈環淡笑道:“老師放心便是,做他們這般行當的,手底下最是有分寸。”
林海見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心中也明白一二,瞧了一眼在座或驚或怒的林氏族人,竟覺一絲悲涼苦意,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不外如是。
賈環話是那麽說,彭索驥含怒而發,又是故意為之,一巴掌竟是扇掉了林熠正半拉牙齒,血糊了一臉,端的是狼狽不堪。
“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林熠正乃是愛惜了一輩子羽毛的老秀才,哪裏經得住這個,當下便發了狂,揮動著老胳膊老腿就要撲將上來。
林氏族人連忙去拉,他們具是心思通透之輩,一錯眼間哪看不出彭索驥是不好惹的,便是要使招子也得日後徐徐圖之,如此明晃晃的衝上去,可不是找揍呢嗎,還別真把自個兒玩墳墓裏去了!
就在此刻,異變突起。
門外鳴鑼三聲,一抹尖利嗓音漸行漸近。
“聖旨到,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及其女黛玉——接旨!”
林如海不及多想,忙使人前去後院接來黛玉,又急急地跑進院中迎頭跪下,一烏帽藍衫的中年太監不動聲色地衝賈環點了點頭,扯開手中明黃條幅。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心性高潔,才華橫溢,恪盡職守......封文淵閣大學士,特詔入閣,上京複命,即日啟程,不容有誤。朕感念其專情純然,特立碑一座,以示天下,另追封榮國府嫡女林賈氏一品誥命夫人,賜鸞錦、玉軸。如海之女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太後與朕躬聞之甚悅,今有東安郡王世子水涇年已弱冠,當擇賢女而配,值黛玉待字閨中,願成佳人之美。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布告中外,鹹使聞之。欽此。林大人,還不快快接旨?”
林如海被一個又一個金光燦燦的燒餅砸昏了頭,還是賈環扶了他一把才反應過來,慌忙接了那似有萬鈞之重的明黃錦緞,哆嗦著嘴唇連叫了幾聲“謝主隆恩”,方進屋去了。
賈環從袖中掏出一枚荷包交予那太監,宦官也並不與他客氣,乃恭恭敬敬地接了,低聲道:“哥兒,我是李總管的徒弟,名喚畢宏的。那位有一句話使我帶給您,日子到了也該回去看看,揚州雖清靜,卻實不如一道看戲來得有趣。”
賈環翹起唇角,潤澤黑眸浮起一絲念想:“多謝公公,隻請代傳一句,我並不想著看戲,倒是十分牽掛著那一同看戲之人,隻待來日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