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煙花三月下揚州三

43煙花三月下揚州(三)

七月十三,乃是林如海的生辰。

按著他慣來的秉性,必是不願大操大辦,隻家小聚在一塊兒吃酒聊天便十分和樂融融。尤其林黛玉上京賈敏去世那幾年,他更不過一碗長壽麵草草了事,想來是不願觸景傷情的。

林黛玉病好些後,便跟著宮裏的教養嬤嬤學起管家夥計來,小半年下來,倒也頗有模有樣,連兩位一貫嚴苛的嬤嬤待她也少不了笑臉兒。

如今她可舍不得父親吃了虧,京裏那一幹人物巴巴兒地惦記著林家家財,旁支旁係又多次暗示要將子弟過給林海繼承家業,這回卻是說不得要氣上他們一氣,臊上他們一臊,好叫這些宵小鼠輩知道,她林黛玉並賈環,乃至整個林家,便是一隻披了棘刺的獅子,莫說咬,便是碰上一碰也定要你打起一層油皮!

整個壽辰從六月底便開始操辦起來,林黛玉忙得腳不沾地,眼瞧著竟是絲毫不覺累,越發地精神起來了。

書房內一片寂靜,唯餘紙頁翻動,沙沙如細雨。

林家書房布置地極為雅致清透,半麵乃是層層紫檀架子,或高或低,擺置著各色綠植花草。其中最使人喜歡讚歎的無疑是棵半人高的芍藥,葉片肥厚,綠如燃蠟,碗口大的水紅色花朵開的層疊,其中一線黃瓣兒如潑灑了滿盤子金玉屑,隱在日光中竟萬分奪目。

這便是揚州知府千金求取而不得的金玉緣名種芍藥了。

林如海是個真正的讀書人,靠牆的三座黃花梨書架子上齊整地擺放了各式書籍,一眼望去,竟是半點空隙都不曾有。底下另放置著五六個箱奩,其中也十分妥當地收錄了些雜學經要一類。

賈環正落筆寫著一篇策論,用的乃是林如海那一年的殿試考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義”。林如海為人清正,更難得是儒雅平和,與賈環不過披了層皮兒不同,倒可真真兒地稱上一句君子端方。他當年答題時雍容大方,字跡清雋,更兼條理清晰、落筆溫和,似乎是與朝廷舊有利益半分無害的,故而周文清也暗地裏鬆了口,樂宗便欽點了其為探花郎。

林如海如今年過不惑,麵白無須,頭發綰在雪青白紋的四方巾裏,不過著一襲素色竹葉勾邊兒直裰,竟不顯半分老態,猶似名不過而立之年的書生一般。

他行走至賈環身後,瞧了瞧宣紙抬頭,乃是寫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固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林如海歎了口氣,道:“環兒果然有經世之才,卻不想以此破題,雖有直諫之嫌,卻仍不失拳拳愛國之意。”

賈環抿唇笑了笑,也便擱了筆:“老師過譽,不過是聊表胸臆罷了,豎子想法,並沒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倒是頗為毛躁簡陋,讓老師見笑了。”

林如海道:“你有這份心便已足夠。如今朝堂吏治清明,聖上英明決斷,正是天下學子抒揚此宏圖大誌之時,我卻老了,再沒有那些拚勁了。”

他的話說得十分委婉頹喪,賈環不由抬了眸細細打量著此位老師。

林黛玉生的極美,其中不乏賈敏之功,但卻也可見其父林如海是不差的。他容貌清俊,眉目方正,眉峰卻散,乃短命之相。如今他麵上仍有幾分久病蒼白,精神頭卻也尚佳,這全數歸功林黛玉早早回了揚州,又收了賈環為徒,親如半子,故而有了寄托,才從賈敏亡故的悲痛中脫了身,白撿回一條命來。

賈環恍然想起當日與二仙對峙執意要保林黛玉與王熙鳳性命,分明是得道之人卻顯得分外驚慌矛盾,原是她二個實在牽扯太大,如樹根主係一般,牽連著許多人的運勢命理,如林如海、如賈璉。

“老師所言不免過於蕭瑟了。如今聖上慧眼識英,隻但凡一心為民的、清正廉潔的,斷然沒有使他委屈的道理。譬如五年前的舉子奚清流,本犯下的是彌天大罪,如今卻也平步青雲坐到禮部右侍郎,該改稱呼一句奚大人了,可見天下一舉一動,那位皆是看在眼裏記於心中的。”

林如海雙眸似是亮了一亮,卻並不接他此番話頭,對赫連千疆的身份他是不無猜測的。那不過五六歲的娃娃雪玉一般,來時跟了三輛車馬並十二三個丫鬟長隨,吃穿用度皆不從林府賬麵兒上過,卻不見虧了一星半點。賈環言道乃是京中故交家的幼子,因著十分喜愛又憐其體弱才帶來揚州將養。

這話有多少分量值得推敲,林如海是心中有數的,卻也不去戳破,實則一是卻也信任賈環,二則隱隱幾分苗頭唬的他不敢去細究。

“玉兒這兩日倒忙得很,也不見來書房請安,你可知她作甚去了?”林如海摸了摸手上一枚翠色瀲灩的雕蘭扳指,笑道。

賈環渾似不曾發覺般也隨之改了話題,輕聲道:“林姐姐自是趕著籌備老師的壽辰去了。老師但請保密,若是讓她知道我這般偷偷地說了,少不得要與我白話一個時辰,且請放過我罷。”

林如海心中一暖,見少年似乎十分苦惱模樣又有些忍俊不禁,自是與他和和美美暢談許多並同用了晚飯不提。

林家後院進去乃有一處抄手遊廊,旁側立著一麵油青大影壁,又有各式湖石花草點綴,故而非常清幽涼爽,卻是避暑的好去處。

生性怕熱的赫連千疆時常喜歡窩在此處,或有時賈環抱著他小憩一會兒,或有時賈環陪他做些新鮮的遊戲,這在不過五六歲的小孩兒心裏實則是最美妙最安靜的時候,珍貴到恨不能鎖在父皇那個連環鎖子的黑檀木匣子裏,同師傅送他的徽硯與各式物件兒親親密密地放在一處。

每隔五日賈環皆要在林如海處破題答卷,赫連千疆雖萬般不願卻也莫可奈何,此時一人獨趴在遊廊沿上竟顯得頗為寂寥。

屠蘇有些好笑,小孩兒雙手撐在廊背上,雙腿蜷著,瞧著極粉嫩的一團兒,麵上竟有十分大人般的苦大仇深,沒白添了些子可愛。

“屠蘇,你說說,這林府如何?”

屠蘇一驚,卻見小孩兒眉宇間早已愁苦褪盡,一雙琥珀金的瞳子似是毫無焦距地落到了自個兒身上,忙肅起臉色答道:“微臣以為,林府雍容大氣、清雅大氣,卻也半點沒有逾製,處處皆頗為得體......”

“哪個問你這些,我是說.....,林家人......”赫連千疆擺了擺手,淡淡阻住了他。

屠蘇更為恭敬:“父慈女孝,林大人更是難得的專情之人,隻是略略優柔了一些。”

赫連千疆不置可否,神色卻破顯得有些不可捉摸。

賈環不在那五年,他畢竟是養在赫連扣身邊的,赫連家人一貫聰慧,哪怕是散漫無狀的先帝樂宗也斷斷不容輕視,倒也因此赫連千疆極是早慧。

賈環和赫連扣的關係以他如今的情商不可盡知,但至少有一點小孩兒心中是萬分明白的,那便是哪怕他與整個後宮囫圇加起來恐也沒有那人一根頭發絲兒來得重要些。何況赤子最是無瑕,自然明白哪些待他是真好,而哪些又不過虛與委蛇、妄攀高枝兒。

小孩兒的半張臉孔浮凸在青竹枝子的陰翳裏,眉眼固然精致,卻已漸有與赫連扣如出一轍般的冷心冷情,因淡笑道:“林家,注定是留給師傅與我的助力,在此之前,絕不容旁的別個半點染指。”

遊廊正對的瑤芳院裏忽的飛出一隻羽毛潔白的信鴿,腿上綁著一根竹筒,窗邊隱約有個女子窈窕的側影。

“屠蘇,爺要那隻鴿子,給爺射下來!”

“是,主子!”

屠蘇半點不曾猶疑,指尖忽現一枚飛刀,銀光如縷,鋒銳妖冶,如一朵盛開的雪色蓮花。

那信鴿在空中突兀慘鳴一聲,落地抽搐兩聲,青竹信筒在一地鮮血中顯得駁雜難辨,窗內陡然傳來女子尖銳叫聲,隨後又似是被生生掐斷了一般。

赫連千疆揚了揚眉,薄唇微微翹起,撫著手笑道:“屠蘇,咱們走。師傅該下課了,找他陪我玩兒去,他肯定也想我得很。”

且放下揚州此處,那廂的燕京城裏卻似迎來多事之秋,詭譎動蕩,局勢難明。

宮裏突然放了宮妃省親,雖則有陳皇太後盛讚赫連扣純孝仁善,實則但凡拎得清些的心中早生出了幾分猜測。

這一日水溶進宮麵聖,李文來遠遠瞧見了,走近前幾步道:“皇上眼瞧著心情不算甚好,王爺您且將將勸幾句,也算幫奴婢一個大忙。”

水溶奇道:“這是怎麽?”

李文來不由露出個苦笑,一張老臉皺巴得跟陳皮一般:“還不是環哥兒家那不識趣的姐們,日前提著盅子燕窩巴巴兒地送來,半點瞧不清楚狀況,惱得皇上隻願意當場賞她一耳巴子,卻又得使勁兒忍者,老奴冷眼看著竟是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