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元貞後山的雪和老僧
紅樓之扣連環 27元貞後山的雪和老僧
八月伊始,京裏可謂動蕩之秋。
先是長江下遊發現一巨大負碑贔屭石刻,石碑斷裂,贔屭倒仰,當地人視為不祥之兆。
碑上寫明了周文清生平事跡,最後直言大錦存周,六代而亡。朝野上下聞聲震動,因為算到赫連扣,湊了巧兒剛好是大錦第六位皇帝!
事實如此,若然周文清是叛逆奪權,恐也不過為史書詬病,天下黎民卻不敢擺到台麵上來說。如今卻是天降神兆,可見大錦氣運未衰,先發製人,周文清卻是轉瞬失了民心。
更有人道,負碑贔屭那是鎮江神物,必定是周文清惹下天怒,才使得神仙收回了鎮壓長江的神物,碑碎江傾,水患不絕,一時間周文清的名聲壞了個底掉,連周係一脈的近臣都有些動搖起來。
更在此時,一份有關龍鱗衛指揮使羅新和三位五軍都督府重臣的資料放到了帝王桌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列著幾人罪行,貪汙受賄殺人結黨,可謂不一而足,引得赫連扣大怒,當下便牌龍鱗衛衝進幾家府裏,扒了官衣,下到詔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清了個幹淨!
至此,周文清是真正地慘敗,隔日便被人發現吊死在了屋內。皇帝念他勞苦功高,何況死者已矣,也不牽連,隻罰了周氏一族貶為庶民,三代之內不錄為官,竟引得天下分分稱善,仁君一名倒傳的響了。
任誰也看不透這其中賈環和姚無雙所處的地位,隻是處理完事情後,赫連扣又在宮裏發了極大的脾氣,此後更是心思莫測冷酷難言暫且按下不提。
又是一年冬,元貞後山積起了厚雪。
一處簡陋院子裏,一條裹著沉紫貂毛披風的人影坐在一張矮凳上,麵前放著一座熱氣蒸騰的銅火鍋,湯汁滾沸,鮮香散逸。
“三小子對你倒真是不錯,蒙古草原的羊肉,神農架裏的猴頭菇,這等稀有的東西都送的來!”廂房裏走出一個老和尚,體格健壯,數九隆冬竟還隻穿著一身單薄僧衣,使人稱奇。
看到那條人影,又不由罵道:“什麽毛病!早該寒暑不侵了,還見天兒地裹了一層又一層,你也不嫌重!”
“師傅你日漸地聒噪,原是該開副子藥喝喝的,我樂意還不成嗎?早該聞出來了,吃是不吃的?”那人影回過頭,藏在風帽裏的竟是一張極明媚極清麗的臉孔,如皎皎之月,似清清之風,眉間自有修竹傲骨,眼中更有江河山川,使人見之難忘見之心折。
他膚色白如羊脂玉石,細膩潤澤,眸卻狹且微挑,笑起來頗有一番雍容風情。
此人正是年已十五的榮國府庶子賈環。
姚無雙撇了撇嘴,卻也是扯過一張板凳坐下,毫不客氣地吃將起來。
賈環來此五年,姚無雙倒跟著享了五年的福,皇帝對少年的喜愛比卦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恨不得把整個皇宮都搬來給他,吃穿用度甚至是比宮裏那位太子還尊貴些。
朝臣後宮間也有猜疑,後乾清宮卻放出話來,當年周文清倒台老太傅出了大力,況又使他乾坤定鼎,大錦如有重梁,可保盛世安平。天下間便再沒有了流言,連陳皇太後也不再過問,若說她此間還有忌憚人物的話,一個是五年後的赫連扣,一個便是十多年前退隱的姚無雙,雖不願看到此二人攪和在一起,她卻也沒膽子去元貞寺拔這片逆鱗,故而賈環一事反倒沒有多半個人知曉!
姚無雙此人很有些豪性,打從賈環在此處第一次烹飪起,他便也不計了葷素,也虧了他是在元貞寺裏當和尚,朝上除了皇帝,倒還真沒人敢管他幾分。
姚無雙咬著極筋道的大塊羊肉,直呼爽快。他是武將出身,早年沙場行走,過的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刀口舔血的日子,賈環投其所好,將羊骨敲碎熬進湯裏,羊肉切成雪花薄片和帶皮厚肉兩種,又備下各色醬料蒜蓉花生末等,各有所好,一時院子裏隻剩下杯盤碰撞之聲。
待到用的差不多,姚無雙給自己舀了一碗乳白羊湯,吸溜吸溜地喝著,邊吃邊道:“城北那座宅子又有人去了,是個長得挺俊俏的丫頭,說是什麽平兒的,使人請你,隻說她家璉二奶奶想你得緊,日子到了,也該早回去看看。”
賈環頓了頓,似笑非笑:“姚師願意放我出去了?”
姚無雙隨意點了點頭,倒使少年微微怔愣,老和尚也不知從哪裏掏出根青竹枝子,往賈環腦門上點了點:“你承了我這一身本領,便也算我姚氏中人,換做先賢規矩,卻是你要改名換姓的,如今也就算了。隻我姚氏行走,三條規矩,一不得欺師滅祖,二不得助紂為虐,三不得□好色,你可能遵守?”
賈環肅穆神色,雖老僧坐沒坐相,一副閑散樣子,他卻恭敬地站起,複而跪下,磕了三個響頭,一雙漆眸正正地看著姚無雙:“徒兒謹遵師命,今生今世,必不墮姚氏威名!”
姚無雙笑了笑,拂袖而去:“你走罷,三小子的馬車已在門口了,另有桌上一條紅翡珠串乃師傅我送你的餞別禮。與我帶他一句話,老僧不吃白飯,那支人馬他恐也早惦記上了,具在燕山下藏著,莫虧待了他們。”
賈環此刻也顧不上矯情,抹了抹眼角的淚花子,再度跪下朝廂房磕了三個頭,才回了自己房間,將東西一並收拾好了步出此處。
刑十五正閑極無聊地仰頭看著元貞後山一棵枯萎的柳樹,樹梢尖兒上仍有四五片幹葉子不斷晃蕩,過去的一個時辰裏掉了三片,按姚無雙的性子,他恐怕能在此處等到所有葉子齊齊掉落。
“十五。”身後忽傳來一聲喚,刑十五立時吐了銜在嘴裏的草根兒,回過頭去,卻是一個身著暗紫貂皮披風的貴氣少年,那容貌是隱約熟悉的,隻是風姿更甚以往。
刑十五眼裏難得含了幾分喜氣:“環哥兒,你欠我五年的布丁和麻薯。”
賈環有些忍俊不禁,這人倒還是當年的脾氣秉性,輕笑道:“成啦,回頭給你一並補上便是,帶我回去罷。”
“哎!”
乾清宮裏四處充滿了壓抑的氣息,便是龍涎香濃鬱的芬芳也無法掩蓋空氣裏尚未散去的血腥子氣。李文來半耷拉著眼皮,隻當看不到幾個小太監抖抖索索的手腳。賈環離開五年,姚無雙幾乎禁了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除了赫連扣,再沒有第四個知道他去向的。
自然,賈環也不能猜想如今的皇帝是個甚麽模樣。
連跟了皇帝二十餘年的大太監李文來如今也不敢揣度半點聖意,隻一味地聽著話做著事。
“那賤人還在外頭跪著?”滿室寂靜中,滿身玄金的帝王忽然放下奏折,淡淡道。
若說五年前,赫連扣此人還有半分稚嫩半分青澀時,如今卻已完全長成了俊美無儔的男子,輪廓剛硬,劍眉入鬢,嘴唇削薄,一雙褐金琥珀瞳宛如盛在冰水,再不見絲毫柔情,唯有無盡深邃冷酷。
李文來不敢怠慢,跪下道:“是,皇——文——她卻還在外麵跪著。”
赫連扣摸了摸腕子上係著的一個略有些褪色的紅玉瓔珞,突兀勾了勾唇,眼中一絲熱意掠過:“讓她滾回坤寧宮待著,若是讓環兒見著髒了眼睛,朕便剜了咱們好國舅的那雙招子給她下酒!”
“是。”李文來隻覺背上寒意森森,冷汗如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傳旨。
“噫,這是誰,好重的威儀,要把草民嚇壞了的。”一聲輕笑突兀,唬的一個小太監立時砸了手裏的家夥什兒,尖叫起來,刑十五眼疾手快,隨手從懷裏抓出一物丟過去,小太監應聲而倒。
刑十五皺了皺眉,咕噥了兩句“吃飯的牌子可不能丟,比環哥兒說的信用卡重要,還不帶補辦的”,走過去撿起來在小太監衣服上蹭了兩蹭,又塞回裏衣。
赫連扣沒有回頭,一雙微涼的手卻後後方貼上他的頸子交叉抱緊,溫熱的呼吸落在耳側:“不回頭看看我?”
赫連扣一聲暴喝:“滾出去守著,誰都不準放進來。”回身一把抱了人往內殿行去。
刑十五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道,自己目前這行為,倒挺有幾分賈環說過的拉皮條的感覺。
赫連扣把懷中少年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龍床上,俯□輕輕觸著他滑膩的肌膚,神情帶了幾分不可思議,竟顯得莫名稚氣。
賈環既是好笑又是心疼,一把握住那手放在自己頰上,輕聲道:“真的,五年到期,我便回來了。”
赫連扣映著日光的雙眸立時落滿了深淺難測的陰翳,解下了少年的披風,任由未束的黑發落了滿身滿床,比之五年前,賈環身量抽長許多,已到了赫連扣肩膀,纖腰長腿,眉目如畫,在帝王的眼裏,已不再是個動不得要不了的小孩兒了。
赫連扣用手指描著少年的眉眼,低啞道:“頭發這麽長,嗯?”
賈環凝視著他的雙眼,笑道:“前頭自己絞過一兩回,師傅嫌醜,又不願旁的人進來,偏生寺裏的都隻擅長剃度,我也不好弄個光頭罷,便隨意留著了。”
赫連扣親了親那雙彎月般的眸子,應道:“挺好看,不要剪了,回頭多弄兩套發飾給你帶著。今日在宮裏陪我,我不動你。”
賈環頓了一下才想起這茬,與現世不同,十五歲的世家公子恐是早行了房的,便是紅樓夢中,對林黛玉情根深種的賈寶玉也有襲人碧痕幾個,更有與秦可卿一段不可考證的露水情誼。若是不曾遇到赫連扣,蓮香原也是要做他房裏人的,隻如今——
瞧著上方眼神露骨深刻霸道的帝王,少年卻斷斷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攬著赫連扣脖子親了一下,呢喃道:“陪我睡會兒,困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