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夢 情若逝川
醒來時,自己躺在一個幽暗的山洞之中。一旁生著火,上麵烤著肉,香氣四溢。
我緩緩坐起,被蛇尾掃過的地方還隱隱作痛。此時,才發現躺著的地方鋪滿了厚厚的幹草,身上還披著一件帶著熟悉幽香的素白長衫。
“你醒了?”洞口走來一道頎長身影,背著光,看不清神情。一手提著個水囊,另一手抱了一捆幹樹枝。
自昨夜不辭而別,獨自一人來幽冥穀尋找朝露,便是下定了決心,要切斷與他相關的一切,自此一別,從此互不相欠。
可是如今,眼前的人又一次救了我。在我最不想見到他的時候,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麵前。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反應。
見我沒有說話,梧桐走到火堆旁,將幹樹枝扔到一旁。從袖中取出小刀削了幾片肉放在一旁的樹葉裏,又拿起水囊,朝我走了過來。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吧。”梧桐在我身邊坐下,將手中的肉遞了過來。
我有些不自在的伸手接過,將臉撇向一邊,手忙腳亂的往嘴裏塞。由於心裏緊張,完全顧不上吃的什麽。
見我無措的樣子,梧桐不由輕笑了一聲,伸手將水囊遞了過來。
“慢些吃,沒人跟你搶。喝點水。”
我接過水囊喝了幾口,轉頭卻正對上梧桐笑意滿滿的臉,一時竟覺得有些恍惚。
察覺到我怔愣的目光,梧桐偏頭幹咳了兩聲,又走回火堆往裏麵添了些幹樹枝。
山洞裏一時隻剩下柴火劈啪的聲響。
靜默了良久,梧桐才輕聲問道:“還在為昨晚之事怪我嗎?”
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昨晚的事,我一時不敢接話。想起忘川河邊,他唇舌之間濃烈的氣息與熱度,我不禁心中亂跳不止,頭低的更深,不敢看他。
“昨晚......是我酒後失態,一時逾越......”
“我明白.......”我急忙打斷梧桐的話,“你不需要同我解釋......”他解釋的越多,反而讓我的心越疼。
添柴的手稍稍一頓,半晌,梧桐才低聲道:“以後無論發生什麽,千萬不要不辭而別,萬一你出了什麽事......”他頓了頓,後麵的話卻咽回了肚中。
到處找不到你的蹤影,我何止心急如焚......萬一你出了什麽事,我又當如何......
梧桐怔愣間,聽到對麵的人遲疑的問道:“你......沒有受傷吧?”
對上關切的眼神,梧桐心下微暖:“我沒事,還好那赤蟒先前受了傷,否則憑我一人之力,要對付它,還真有些困難。”
我心裏稍微安定,點了點頭,“你沒事就好。”
“剛剛那烤肉的味道如何?”梧桐用手中小刀挑起一片肉,“要不要再吃些?”
想到先前見他時,心裏緊張的不得了,哪裏還顧得上烤肉是否好吃,又不好白費他一番心意,隨意說道:“不必了,我已經吃飽了......沒想到你烤的野雞味道這麽好。”
梧桐笑了笑:“那哪裏是什麽野雞,你吃的就是剛剛那條赤蟒。”
“啊?”我一聽此話,想起那赤蟒渾身赤磷、凶神惡煞的樣子,胃裏頓時如翻江倒海一般,幹嘔了起來。
梧桐見狀,急忙遞了水囊過來,笑道:“放心,我烤前已經處理幹淨了。這赤蟒可是難得的大補藥。它的赤磷是因為常年食用赤貂所致。赤貂本就罕見難找,又周身是寶,這赤蟒常年食用,必定修為不淺。凡人食之,可延年益壽。修煉之人食之,則修為大增。”
見他說的頭頭是道,我這才勉強壓住惡心,又喝了幾口水,才道:“那我豈不是因禍得福了?”
“正是。”梧桐笑意滿滿,補充道:“而且,它的肉對你來說還有固魂的作用,這樣我們就多些時間尋找朝露,也不至於太過緊迫。”
想到朝露,我心裏一直很是矛盾。起初來此的目的便是為了找回自己三魄,可以完整的回到陽間。現下得知朝露的消息,本應開心才是。然而,世事難料,卻讓我在此遇見了他。雖說我兩本就殊途,想要在一起,定不是易事。但感情之事又怎是可以隨意收放的?一直以為,他對自己也有同樣的心意,心底早就下定決心,願意不顧一切,留在這裏,隻要能與他廝守。
可是,如今......他已說的如此明白,我若仍是糾纏不放,豈不是更招他厭煩?
梧桐見我若有所思,輕喚了一聲:“秋盈?”
我忙回神,低聲應了一聲,又看向梧桐,“既然這東西這麽金貴,那你也多吃些。”
梧桐但笑不語,看著我點了點頭。
暮色四合,洞外已漆黑一片,偶爾竄進來的風嗚嗚作響,讓人不禁心生不安。
洞內火光漸弱,一旁的幹樹枝已所剩無幾。梧桐將剩下的幹樹枝都添進了火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道:“我再出去撿些樹枝。外麵危險,你待在這裏哪都別去,等我回來。”
我點頭應承,又突然喊住已走到洞口的梧桐,“你自己多加小心。”
梧桐回頭對我莞爾一笑,便舉步出了山洞。
昏暗的山洞中,柴火燒的極暖。許是最
近折騰的太久,我漸漸有了困意,眼皮變得沉重,竟不知不覺去會了周公。
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大片的荷花輕搖曼舞,更有幾朵白蓮亭亭玉立、分外妖嬈。
抬眼望去,遠處有一男一女正在賞荷。少年一身白衣,臨風而立。少女蹲在荷花池旁,一手捏著一朵盛開的荷花,正垂眸輕嗅。
夢境如此熟悉,讓我不由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
待那少年轉過臉來,他的麵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展露在我的麵前。那如玉的臉頰,削挺的鼻梁,和那雙我再熟悉不過、燦若星子的眸子......
梧桐......這夢中的少年,竟是梧桐!
好奇驅使,我不由朝那女子望去。女子一襲黃衣,手中白蓮半掩著麵,一雙美眸卻清澈靈動。女子見我看她,眼角一彎,輕笑出聲,手中白蓮應聲而落。眼前卻突然濃霧迷漫,飄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變成白皚皚的一片空穀荒野。
我胡亂的抹去飄落在臉上的雪,果然,在不遠處望見那倒在雪中的男子。我的心早已跌入萬丈深淵,奮力的朝著那個身影跑去。男子奄奄一息,胸口的短劍插得極深,鮮血染紅了整片白衣。他握著短劍的手微微顫抖,在見到我的刹那,卻如釋重負般莞爾一笑,聲音低啞到幾乎難辨。
“願來世...你再也......不要…遇見我…”
“不!”我歇斯底裏的嘶喊著,伸手緊緊握住他蒼白的手,不敢置信的瘋狂的搖著頭,“不!不!梧桐......你不要離開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臉上的淚混入落下的雪,黏連在臉上,凝結成冰。喉嚨早已沙啞到幾近無聲,卻仍一般一般的重複著他的名字。麵前的人躺在我的懷中,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卻看起來睡得那麽的安詳。自他胸膛汩汩流淌出的血液,在身底綻出一朵碩大而豔麗的花。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無力的轉眼望去,竟是先前的那個黃衣少女。望見此時的我們,她卻仍笑靨嫣然,嫣紅的雙唇輕啟,聲音娓娓動聽。
“他......”少女指著躺在我懷中的梧桐,笑得花枝亂顫,“是你親手殺死的......”
“不!你胡說!你胡說!”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朝她吼道。
少女不再說話,隻是掩著嘴不停笑著。我胡亂朝她揮著手,想要讓她滾開。但她卻笑得更加大聲,笑聲響徹了整個空穀。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停住了笑,在我麵前蹲下,雙目炯炯的盯著我。
“這,才是你真正的樣子......”
話音一落,眼前少女的臉突然一變,變成了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不!”我猛然驚醒,渾身早已濕透,過於急促的呼吸讓我胸口疼痛難忍。
腦中似有根弦突然斷裂,前塵往事如洪水般洶湧而來,如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卷曆曆在目,不斷的交疊重合著。
羊角辮的女孩,躲在院中的大柳樹後,第一次見到那個注定與她糾纏一生的男孩。
軒亭竹榭裏讀書練字,荷花池旁摸魚打鬧,兩個小小的身影從來都形影不離。
他手裏拿著一根柳枝,追在我的身後,輕輕敲打著我的腦袋。趁我不備時,卻偷偷將摘下的杏花插入我的發間。
我咯咯的笑著喊他‘司空哥哥’,他卻腳步一滯,眼神瞬間黯淡下來。
荷塘花苑,是我最愛的去處。他總會趁我不在,采來最美的白蓮,插在我的房中,讓整個屋子裏充滿幽幽的荷香,仿若置身於百裏荷塘之中。
及笄那年,他將身上唯一的信物送給了我,那是一塊帶有‘月’紋圖案的溫潤暖玉。我終於如他所願,羞赧的改口喚他‘瀾月’。那日,他一掃往日自持,一整天都笑的合不攏嘴。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雲譎波詭,卻世事難料。
頃刻間,我,家破人亡。朝夕間,他,翻雲覆雨。
他握著我的手,狠狠刺入他胸口的那一劍,那種痛如此的刻骨銘心,甚至比刺入自己的心口還要痛不欲生。
一幕幕的往事不斷閃現,仿佛早就深深埋藏在記憶中的某處,隻等著某個時刻來臨,在腦中拚湊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畫麵。
我渾身顫抖著,雙手捂住臉,逼著自己不要再回想下去。胸口的痛,甚至讓我忘記了呼吸。
“秋盈?”一個身影從洞口跑了進來,扔下手中的幹樹枝,一臉擔憂的望著我,“怎麽出了這麽多的汗?”
來人正欲伸手探向我的額頭,卻被我偏向一側躲了開來。
“你......怎麽了?”梧桐局促不安的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聲音哽咽,大顆的眼淚如珠子般滾落下來,“你......你不要靠近我!我會......害了你......”
“你胡說什麽呢?”梧桐靠近我,我卻越發向後退去。淚水如決堤般,蒙住我的雙眼,模糊了我的視線。
“秋盈!你到底怎麽了?”梧桐不顧一切的靠近我,雙手抵住我背後的牆麵,將我整個人都困在他的麵前,無處可逃。
望著他惶恐不安的雙眸,我的心仿佛被人一刀一刀的戳著
,疼痛充斥著渾身每一寸肌膚。良久,才艱難的吐出一句話。
“瀾月......是我......殺了你.....”
瞳孔倏地放大,麵前的人身子一顫,不敢置信的盯著我,聲音顫抖的幾乎哽咽。
“你......你說什麽?”
“我......什麽都記起來了......”臉頰的淚流進口中,又鹹又澀,亦如我此刻的心情一般,“瀾月......我說,我什麽都記起來了......包括我......是誰......”
梧桐眸光搖曳,怔愣的望著我。剛想開口說什麽,眼神卻突然黯淡下來。抵住牆麵的雙手不由握緊,臉色蒼白的如洞外的冷月。
“是我......是我......殺了你......”我已然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無力的倚靠著身後冰冷的牆麵,雙手捂住臉,不敢想象,自己該以何種身份去麵對他。
梧桐突然握住我的肩頭,堅定的望著我:“不是你,不是你!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哭的幾近暈厥,太過殘酷的現實讓我無力承受。整個人都似跌入了無底的深淵,卻不能伸手求救。
我死死的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嚐到口中的血腥,卻仍不肯鬆開。
“別這樣......”梧桐苦澀地捧起我的臉,逼我望向他,“別這樣,秋盈,別這樣......”
他雙眼噙滿淚水,將我的雙手從臉上挪開。低下頭輕柔的吻上我緊閉的雙眼,想要將那臉上淚水和心中痛苦一並吞淨。
“秋盈......別這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他將我緊緊摟進他的懷抱,輕撫著我的發絲,一遍一遍的輕聲呢喃著。
洞口的風聲呼嘯不停,一陣狂風襲來,吹熄了地上的殘火。洞中一片漆黑,漫漫長夜,隻餘下我低聲的嗚咽與他無奈的歎息。
初曉的晨光灑進洞裏,洞裏立時亮堂了起來。火堆旁坐著的人緩緩起身,來到草席一旁,望了眼席上的人,便出了山洞。
聽到腳步聲漸遠,我才從草席上撐起身,一夜沒有合眼,心仿佛被什麽掏空,孤零零的隻剩下了一具驅殼。我知道他也同我一樣,一夜未眠,坐到了天亮。
他......不知該稱他梧桐,還是瀾月?
此時是否還願意,見到這不堪的我......
溪水清澈透明,一眼見底。梧桐不停掬起溪水,胡亂的往臉上潑去,冰涼的觸感讓大腦漸漸清醒。
盯著水中映出的倒影,仍是那弱冠之年的清俊容顏。那些不堪回首的萬千歲月,從未在這張臉上留下任何印記。可那顆破碎不堪的心,卻早已千瘡百孔。
梧桐一拳擊碎水中倒影,溪底的碎石紮進皮肉,一片血肉模糊。手上傳來的痛感,依稀讓他覺得自己還像是個人,而不是這幽幽地府裏的一抹孤魂。
無力的癱坐在溪邊,腦海中全是她淚流滿麵自責而痛苦的樣子,一遍一遍的提醒著自己,那一段揮之不去的,讓他望而卻步、不敢愛也愛不起的前塵往事。
從沒想過,她竟然會在此刻,突然恢複了前世的記憶。
倘若這樣下去,依她的性子,她隻會固執的糾結著前世的痛苦,無法自拔。更別說找到朝露,忘記過去,回到現世了。
不可以,她決不能就此留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自己費了這麽大的力氣,才得到朝露的消息,不能在此刻讓她有任何的動搖。她的陽壽未盡,應是該回到陽間享齊人之福的。自己就是拚了一切也要送她回去,決不允許在此時出現任何的差池。寧可守著過去記憶繼續在此度日如年的那個人是自己,也不能自私的將她留在這裏。
必須要想個法子讓她相信,她所想起的一切都是假的。對,攝魂術......隻有這樣。
梧桐打定主意,在溪水中撈了幾條魚,便返回山洞。
回到山洞,席上之人似乎已醒來許久,雙手環著腿,蜷縮著身子,靠在一側。見他回來,也隻是將頭埋得更低,大概是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這複雜的局麵。
梧桐輕歎口氣,輕聲問:“你醒了?”重新燃起火堆,烘烤著剛從溪邊撈回來的魚。
我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梧桐往火堆裏添了些新柴,柴火漸漸燃起,發出劈啪的響聲。
“此地不宜久留。一會兒吃些東西,我們就去找朝露。”
我不解的抬起頭望向他:“你......你還要陪我去找朝露?”
“自然,這本就是我們來此的目的。”
“可是......”
“我說過,那不是你的錯。”梧桐打斷我,手中拿著一根樹枝撥弄著火堆,斂眸看著眼前的熊熊火焰,許久,才低聲道:“你昨夜見到的,都不是真的。”
“怎麽會?”我抬眼望向他,不敢相信,“事已至此,你無須說謊話安慰我......”
“我說的是真的。”梧桐握著樹枝的手微微握緊,一字一句道:“你看到的一切確實是我生前之事。但是你......根本就不是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