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1章 蒲草韌如絲

席聿一回到家,就拎著外帶的電腦回了書房。

小滿也開始忙忙碌碌,但是發現原本走的時候正弄到一半的東西,全部都被收拾好了,該放冰箱的食材也洗好切好,裝盒的裝盒,裝袋的裝袋。水槽打理得幹幹淨淨。就連桌子旁邊打碎的杯子跟地麵的汙漬也被灑掃幹淨了。

就在小滿覺得不解的時候,忽然見到冰箱上麵貼著的紙條,原來是黎阿姨來過了。

真是太感謝了,小滿笑起來,黎阿姨不僅又打掃了房間,還把她需要的布料也一並拿來了,都放到了她的房間去了。

小滿開開心心地上了樓,好久沒有這麽期待過什麽東西。

她打開房間的門,一摞淺色花紋色彩都比較素雅的布匹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桌子上。

這些都是棉布嗎?小滿驚喜著,都是很細很細的布匹。在她的年代,棉布通常都是織不到這樣細密的。稍稍密一些,就容易顯得板而厚;而稍稍細一點,有容易顯得不那麽均勻又結實。

細致又很均勻的棉麻布料通常不是普通人家能夠穿用得起的。當然還有更好的東西,密織精繡的絲羅錦綾,從中原和西蜀到聖安朝那都是一分銀錢一分貨。

絲綢再好一些也難免有點通透,現在這些布料就合適,讓小滿覺得實在是太滿意了,她滿心歡喜。

而且阿姨留言說沒有剩下什麽錢,都給她買成了絲綢和絲線,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她欣喜的,原本還以為可能都買不到了。

小滿將那一方絲綢輕輕展開,染成紫色的絲料用了她從沒見過的工藝,紫色的料子並不是一片單純的色彩,而是一幅完整的圖案,就像水墨畫一樣的紫藤花中間有一盤圓月。

實在是太喜歡了,小滿把它拉開,兩角捏在指間裏,輕輕揚起。整幅的綢緞便徐徐飄起,又緩緩飄落鋪展開來。

這樣的圖樣和顏色,其實好適合娘親呢。

在小滿的記憶裏,幼年的時分,她的娘親最美的時候,就那樣穿著紫色的霧綃短香襦跟寶花羅的長褶裙,站在相府中庭的藤蘿架下,回頭看著她。

那月牙黃的橫羅帔帛,被小滿的小手一把揪住,娘親便搖著頭,將她鍾愛的宮扇遞給乳娘,輕輕把孩兒抱進懷裏。

“滿女滿女,給你吃蔗漿涼櫻桃,給你吃如意金絲餅……”

潸然淚下,小滿收起了絲料,怎麽這個時候便想起櫻桃來了。

那還是先唐時玄宗皇帝為哄勸愛妃讓宮廷製成的涼果子,隻是,再沒有人在她耳邊說,‘你要覓個好郎君,騎馬攜遊浣花白首’。

小滿抹去了眼淚,隻是,金豆灑不完,她要到哪裏去尋覓那個能攜遊騎馬溪頭浣花紅窗白首的好郎君?

工作結束的席聿回到房間,天還大亮著,但是他隻想先好好睡一覺。

抬頭看見旁邊的房門沒關,他一眼就瞥見了他的女奴。

“你,過來。”他的手揣在褲兜裏,臉上的胡茬有兩天沒刮了,滿臉都是淡淡的倦意。

聽到主人召喚的小滿驀然回首,臉上還掛著淺淺淚痕。

他的心又不舒服了。

一步走進了她的房間,席聿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主,主人。”她不敢抗拒,但是看著他進

來,她隻能連連退縮。

“奴婢現在髒得很,身子不方便,可不可以……”

席聿身上的衣服落地,隻剩下長褲了,看見小女奴花容失色的樣子,他隻想笑。

於是,他就真的笑起來,嚇壞了從沒有見過主人大笑的小滿。

高大的男人朝她的床上一頭倒下,順手將她撈進了懷裏。

小滿實在是擔憂,縮成一團,乖乖地不敢動彈。

他側過臉來,在她的肩頭蹭了蹭,手腳變換了幾次位置,才找到個舒服的姿勢不再動了。

小滿屏息斂聲,緊張得渾身大汗。

身邊人均勻的呼吸變得綿長,小滿靜靜地聽著——

主人竟然就睡著了,一隻手橫過了半張床,另一隻手扣在了小滿的腰間,將她整個都摟在了懷裏。

‘主人。’小滿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主上?”她再一次輕聲叫他。

結果隻是讓席聿翻了下身,順手把她揪到了臂彎。

他的鼻尖就在她的頭頂,呼吸溫熱,噴在她的發絲間。

好想動一動啊,小滿想著。又好舍不得,她不敢動。

於是她輕輕地抱住他的手臂,輕輕地依偎著他。

‘小滿,小滿,你要覓個好郎君,春來攜手騎馬去,夏時藕花並蒂遊,秋月林下尋桂子,冬日窗前剪紅燭。’

娘親,小滿想著,這些,恐怕都不能辦到了。她回不去,時光已經拋棄了她,讓她流落近千年。

若能僥幸尋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也就可以告慰家人的在天之靈了吧?

這一天,好像時間過得特別安寧,讓她的心也平和了許多。

她夢見了夏日的庭院,三進三出的房子,人來人往,娘親站在紫蘿架下,手執著紈扇,笑得溫柔。

隻是後來,那院落化作灰燼,煙塵變做了平民家的茅屋,那麽多來往的人也沒有了,隻剩下娘親滿麵愁容。

再後來,她又穿上紅色臈纈的榴裙了,隻是除去了華服,脖頸上還烙著王府慣有的家奴紋章。

現在呢?就連身子也不是她的,隻有她自己,孤零零的神魂,不知道幾時才能踏過輪回,與家人團圓。

驟然醒來,小滿被溫熱的大手抱得安穩,她看著席聿熟睡的眼睛,輕輕伸出了手。

他的雙眼就在她的指尖睜開了,他靜靜地看著她。

這一分秒,小滿沒有回過神來,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羞澀。

他的瞳眸黑如墨色,他的手掃過了她的眉。

再沒有像葉婉在的時候那樣剃眉,小滿的眉毛重新長成了原本的形狀,不是沒有隻剩下眉頭需要描畫,也不是彎月不是柳葉,她的眉形直而略挑,就是小滿的簡單眉毛。

席聿不知道,什麽樣的女人,能夠從一身俗豔中將風塵氣全然拋卻。

眼神回到如她一般幹淨,那清澈中又企盼,讓他無法拒絕。

他揉了揉她粉色偏白的嘴唇,小滿一動也沒有動,被他輕輕地啄了一下,又一下。

她依舊那樣平靜如水地看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眉眼懶懶的,席聿饜足地走了,披回他一天沒換的灰色襯衣,赤著腳,好像今天的地板

格外冰涼。

於是小滿一整個下午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裏裁製衣服,不時地笑容爬上嘴角,不知道主上忽然這麽溫柔,是不是不那麽討厭她的。

起碼小滿知道的是,一個男人要你,他未必是對你有意,比如主子;而一個男人若不要你,未必就是無情,比如主子。

當然,奴婢是不可以動這些不該有的念頭的,可她就是莫名其妙會忍不住地笑一笑。

裁衣也是一件不輕鬆的事情,小滿原本應該找些輕薄的棉紙描個樣子,可這裏的紙都沒有那樣的,她也舍不得,隻好估摸個大概裁製了。

好在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尺寸,用手能卡個大概,主人家的剪刀輕巧又利落,就是形狀便不能要求了。

淺綠色細花紋的細布可以做長裙,即使綠得不夠翠。紅的能縫製兩件襦衫,窄袖的方便做事,如果主人不說什麽的話。

縫製的線需用得多一些,小滿準備用自己買的線,不絲不棉但是很結實,粗細尚能接受。隻是這裏的針就要差了些,小的全然沒有什麽分量,必定不是鐵的了。

沒有地方可放,她把東西都鋪展在了床上,忙活了半天,衣裙都沒有裁剪完。

到了晚飯的時候,她才鬥著膽子問席聿,有沒有可以描花樣的紙,因為即使裁衣不用,到了要繡花的時候也是必須得用的。還有一些做女紅的東西,她也一時沒有,需要添置。

“你說什麽東西?”席聿覺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沒有繡床,繡繃也是可以的。”小滿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你這句話之前說的是什麽?”他想自己應該是沒有聽錯,這個女人就是在提這種奇怪的要求。

“因要描繡樣,需用較軟的紙張。”

“描繡樣?書房有宣紙。”席聿皺眉,這不還是解放前的事情麽。

“奴婢不敢。”

哪有那麽多麻煩,席聿無語,“讓你用就用吧,不然不用跟我說,我也不知道。”書房的紙好像還是放了很久沒有動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有多久沒這些閑情雅致了。

“是,謝謝主上。”小滿開心回道。

收拾完東西她便稟明了席聿,從書房另一側的架子上找到了紙筆墨盒帶回自己的房間。

席聿有點鬱悶,不知道這個女奴又是想到了什麽奇怪的點子,隻看見她風風火火地又去拿了小盒子取了水來。

現在的筆小滿還不怎麽會用,所以還是調水研墨來得快。

幾下磨好了墨,最破的一支筆也發起來,筆尖輕蘸,她在輕薄的宣紙上描寫如飛。很快便畫了一枝萱草,小滿想一想,纏枝而上又添了一朵。再描出瘦葉五六片。不過半尺一幅小品,又在上麵細細地描出了陰陽線。

‘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裏,引得黃鶯下柳條。’小滿還記得這首詩。

那時候,她還頂小,就是這麽趴在母親身邊學女紅的。她沒有耐心起來,也把繡花繃子扔得遠遠的,哭一通;吃著陪小心的奶酥的時候,再笑一通。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蠅頭小字落下,小滿想著,王爺不叫她學詩頌詞,但,這些東西一經人刻入了骨髓,原本就不會忘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