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種因成果

第〇五九章種因成果

“綠莎園”是鑫泰地產開發的一個中高檔小區,以精裝小戶型為主,針對高收入單身白領及小家庭,賣的是設計亮點,時尚精致。

洪鑫垚不想驚動無關的人,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摸出一張業主出入卡,交給保安刷一下,直接開車進去。

注意到身邊人疑惑的表情,指指入口處“鑫泰地產”四個字,解釋道:“我有時候會悄悄過來……”蹦出一個電視劇常用詞,“那個,微服私訪一下。”

“噗!”方思慎本來挺嚴肅,聞言不覺一樂。

直接從地下車庫電梯上樓,找到門牌,才敲了兩下,門就開了。史同長籲一口氣:“謝天謝地,老大你總算來了。”

看見後邊那位,愣住。

兩三年沒見,方思慎沒什麽變化,倒是史同橫向發展,比過去圓了許多。

“史同你好。”

“你是……方、方老師……”這人怎麽會出現在這兒?完全超出正常邏輯,史同目瞪口呆。

洪鑫垚一句“人呢?”,把他注意力牽扯過去。

“啊,在裏邊,裏頭那間。”

這是一套小三居,裝修十分到位,卻空蕩蕩的什麽家具都沒有。賣房過戶交鑰匙,都是底下人辦的,洪鑫垚也是第一次進來。推開裏間臥室的門,當中一張孤伶伶的鐵架子單人床,一張簡易電腦桌,堆著幾摞書,日常用具靠牆擺在地上。因為收拾得整齊幹淨,越發顯得空曠。

床上被子裏趴著個人,一動不動。

方思慎快步上前,見梁若穀臉色雖然差,呼吸卻平穩,不像是昏倒,倒像是睡著了。伸手輕探,體溫不算高,於是抬頭等史同說明情況。

洪鑫垚問:“怎麽回事?”

史同小聲道:“大清早我還沒醒呢,突然接到他電話,說是受了點輕傷,叫我趕緊弄點藥送來,然後發了這個地址——這到底誰家的房子啊?”

見洪鑫垚不答話,接著絮叨:“幸虧今年我爸媽提前回了老家,我年後有西語考試沒去,要不根本來不了。找著這地兒,門也沒鎖,他都昏在床上了,嚇得我!……好容易弄醒,居然……居然……”

洪鑫垚不耐煩了:“居然啥?說!”

“居然……傷在後邊那地兒……”史同小心地看洪大少一眼,“我瞧像是被人故意弄傷的……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洪鑫垚聞言,稍微掀起被子,看見東一塊西一塊零星沾著血漬,褲子上尤其明顯,心中大驚。嘴裏輕哼一聲:“怎麽回事?問他自己不就知道了?”

“他不肯說……還不許我說出去。血是止住了,不過我可沒十分把握,這萬一……需要動手術,耽誤不起的。我實在是沒招了,想來想去,金土,也隻有找你……”

洪鑫垚點頭:“找我就對了。”

史同聽見這句,縮了一下,飛快地瞥他一眼,神情詭異。

洪大少轉念間明白他什麽意思,一巴掌扇過去,也忘了壓低嗓門:“你丫想什麽呢?靠!跟老子沒關係!”

梁若穀卻被這一聲吵醒了。方思慎一直沉著臉在邊上傾聽觀察,最先發覺動靜,打斷那倆:“別浪費時間,他醒了,報警,去醫院吧。”

“不行!”

兩個人異口同聲,一個是洪鑫垚,一個卻是趴在床上的梁若穀。他啞著嗓子,費力地側轉身來,急切重複:“不、不行!”

然後才抬起眼睛,把麵前三人挨個看過去。

“金土、方老師……”知道定是史同扛不住,招了洪鑫垚來。萬沒想到方思慎竟然跟著。難道這兩人竟已能開誠布公到如此地步?隻恨自己這副醜態,無端落到那人眼裏,去證明彼此的坦誠相見。

心中既難堪且悲涼,咬咬牙,吐出一句:“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己……”

方思慎忽然在床前蹲下,與之平視,輕聲問:“梁若穀,是誰傷害你?是誰逼迫你?”

被他這一問,梁若穀心防陡然瓦解,眼淚不受控製地嘩嘩往下淌,自己伸手去擦,無奈怎麽也止不住。索性任由它流個不停,強作淡漠:“方老師,真的……沒有誰害我逼我,是我……自己願意……”

方思慎抬頭看洪鑫垚:“不能報警?”

洪大少罕有地歎了口氣。瞧見梁若穀這副樣子,他心裏大概有了底。搖搖頭:“想都別想,沒用。”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站起來:“那就去醫院。”

見那三人都沒反應,不覺動氣:“梁若穀,你才二十歲,別跟自己後半輩子過不去!”

洪鑫垚在邊上看著,這時再歎一口氣:“梁子,你說句話。真不用管,我們抬腿就走。我隻怕你這副樣子,落下個後遺症什麽的,你媽那裏沒法交待。想要哥們幫忙,就吱一聲,該怎麽個幫法。今天在這兒待著的,誰也不會笑話你,更不會出去亂噴,這個你大可放心。”

史同聽見這句,心思一動,插口道:“我認識個已經畢業的師兄,在梭子街開了個小診所,人很靠譜,手藝也不錯……”

梭子街,屬於京城北邊城鄉結合部,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帶。

洪鑫垚看梁若穀表情鬆動,立刻拍板:“成,你帶路。”

方思慎想想,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上前跟史同一人一邊,把梁若穀小心架起來,衝洪鑫垚道:“你背他。”

洪大少看看圓滾滾的史小胖,再看看直溜溜的方書呆,認命地蹲下身。心裏惡狠狠地想,這筆賬,將來總得從汪太子身上討回來。

“等下。”方思慎忽然叫停,回身拿起床上的被子,幹淨那麵衝外頭,給梁若穀仔細圍了一圈,這才扶著他趴到洪鑫垚背上。

一路開車往梭子街行駛,方思慎在後邊攙住搖搖欲墜的梁若穀,史同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指路。那三人悶聲不吭,他隻好憋了滿肚子好奇不敢問。

開了大約個把小時,拐過一個彎,剛才還是繁華街區高樓大廈,奇跡般地就變成了一大片縱橫交錯的平房。過渡區域一半拆著,一半蓋著,這邊鋼筋鐵架玻璃幕牆,那邊碎磚瓦礫油布帳篷。順著大道駛了一段,主路越來越窄,兩側一條條深巷胡同,縱橫交錯,也不知多少院落人家,儼然另一個世界。

隻是如今這些房子十之八%九租給了外來打工者,將近年關,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處靜悄悄的,雜亂而又荒涼。

“就在前邊,看見那棵大槐樹沒,從那兒拐進去……”按照史同的指示又拐了兩個彎,停在一戶人家門口。各家都是一張鏽跡斑駁的綠漆鐵門,看起來差不多,唯獨這家圍牆鐵刺上掛著一麵白旗,上邊印著個紅十字。下得車來,就見牆上釘著一塊三合板,上書歪歪扭扭四個大字:“便民診所”。一截電線從門縫裏漏出來,墜了個破舊的按鈕,拿鐵絲栓塊小木牌:“夜間急診請按鈴”。

鐵門一推就開,院子中間居然還有棵棗樹。葉子早掉光了,剩了滿樹禿枝。

“廖師兄!廖鍾師兄!”史同一邊嚷,一邊往裏闖。

梁若穀站在車門邊,忽然抓緊了方思慎的手。感覺到他的畏懼退縮,方思慎輕拍兩下他肩膀:“已經來了,試試吧。”

洪鑫垚四麵張望一番,閑雜人等一個也無,挺滿意。這診所一看就是專給三無人員流竄混混備的,最懂江湖規矩。拍拍手:“哥們幾個既然把你弄這兒了,休想白跑一趟。你信不信少爺我把你撂這兒,通知某人來替你收屍?”

梁若穀氣得身子打晃,兩隻眼睛通紅。方思慎把那一個拽過來:“背他進去,小心門檻。”

他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感覺卻跟學校小西門外那條胡同差不多。環視一圈,正房門楣上掛著三合板牌子:“門診部”,左右廂房一邊是“住院部”,一邊是“患者止步”。看字跡與大門上的診所名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禁失笑。

房間門又低又窄,等他最後一個跟進去,洪鑫垚正被廖鍾指揮著將梁若穀放倒在簾子後邊的小床上。簾子前同樣懸塊牌子:“手術室”。各樣物品無一不破,無一不舊,幸虧還算幹淨,沒有異味。

那廖鍾身穿一件下擺開線的白大褂,帶著大口罩和帽子,根本看不見長相。語調沒有起伏地吩咐:“家屬外邊等著,護士長休假去了,史小胖來幫忙。”簾子一扯,裏外隔開,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洪方二人本來還想考察考察醫療條件和技術,誰知道人家壓根兒不給機會。洪鑫垚把幾條東倒西歪的方凳挨個晃晃,挑了最結實的一條遞給方思慎:“坐這個。”

方思慎笑著接過去,洪鑫垚的手機突然叮咚作響。一個腦袋從簾子後伸出來,嗬斥:“關掉!”

方思慎趕緊拖他到外麵。洪大少接著電話,眼睛左右瞟瞟,走到“住院部”門口,伸腳試試,果然沒鎖門。踢開了,招手叫方思慎也進去,兩人各占一張單人床,相對而坐。

原本洪大少這一天另有安排,被此事耽誤,電話一個接一個,好不容易才消停。屋子裏冷不丁安靜下來,誰也沒說話。

見方思慎輕鎖眉頭望著窗外,洪鑫垚挪到他身邊坐下。床板冷不丁往下一沉,方思慎小嚇一跳,看他一眼,依舊扭頭,盯著院子裏峭拔嶙峋的棗樹枝。

“你別多想。”

聽到洪鑫垚說話,方思慎把臉轉回來。

“梁子……有個相好。你大概也猜得出,是男的。我覺著,應該沒別人,多半是跟那家夥鬧翻了。”他知道得有限,也不好細說,最後隻道,“沒什麽大不了,你別瞎操心。”

方思慎沒搭腔。好一會兒,才道:“不知道傷得重不重,馬上就過年了,他媽媽那裏怎麽辦?”

“這個回頭問他自己,這家夥最會跟他媽麵前裝乖,用不著咱操心……要不……就說犯了痔瘡?哈哈……”

他正笑得沒心沒肺,見方思慎臉色微變,猛然意識到不妙。訕訕收起表情,低下頭去。

躺在另一個屋子裏的梁若穀,這時候提醒了他,叫他想起自己曾經做下的混賬事。精明厲害如梁才子,有人上趕著幫忙,眼下都那副淒慘可憐模樣,那麽當初他……他……到底怎麽熬過來的?

很長時間以來,洪鑫垚隻認錯,內心深處,未必真正覺得自己犯了錯。後來終於覺著錯了,又拿改正和補償當了幌子。仗著真心實意,便以為一切自當天經地義理直氣壯。距離那個炙熱混亂慘烈繽紛的初夏夜晚,已然過去了幾百個日子。如今成熟太多的洪鑫垚,這一刻回顧當初,終於體會到自己曾經讓他怎樣痛苦無助。於是,眼下方思慎作為旁觀者的點滴觸目傷懷,都有效地化作了洪大少身臨其境般的槌心刺骨。

手悄悄地一點點移過去,握住他的手指:“對不起……”

方思慎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識到什麽,“嗯”一聲,還去看那棗樹。

洪鑫垚篤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將那隻手整個包在掌下:“怎麽這麽涼?這屋裏暖氣不足,咱們還上那邊去。”不由分說,拉著他起身,輕手輕腳溜進“門診部”,恰好遇上廖鍾從“手術室”裏出來。

“不算嚴重,縫了兩針,好得快些。禁食三天,住院一周,一周後情況良好就可以走人。”廖大夫說完,對身後史同道,“餓了,跟我去弄點吃的來。”換話題比翻書還快。

洪鑫垚連忙掏錢包:“我請。”

廖鍾也不客氣:“不急,待會兒一起算。”

等那倆出去,洪鑫垚皺起眉頭:“就這破地兒,還‘住院’呢。”

梁若穀隻做了局部麻醉,人清醒得很。仿佛受到廖大夫科學態度的感染,神情已然完全恢複正常。

“金土,我跟他談過了,就在這兒住一個星期。錢麻煩你先幫我墊上,回頭……”

“那個再說,你當真要住這兒?”

梁若穀閉上眼睛,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不覺得……這地兒夠清靜?我媽去了南方舅舅家過年,本來說好我明天動身過去,現在隻好不去了。下次我媽要問起來,記得我跟史同一塊兒上的西語班。”

洪鑫垚聽他非要留下,直覺是為了躲汪浵。想了想,問:“萬一還有別人找你,問到我這兒……”

梁若穀沉默片刻,忽地嗤笑一聲,滿腔自嘲:“你以為,還有誰會找我?你還不知道那人?貼上去嫌你賤,站開了恨你傲,隻肯我負人,不肯人負我……他不過是窩了點火,因為我沒叫他如意而已。氣撒完了,你指望他會回頭看一眼?沒門兒。”

因為梁若穀似無還有的主動,汪浵認定他有所圖,一直等著他開口求自己。等了恁久不見動靜,忍不住懷疑對方是真硬氣還是真情意。正當若即若離之際,偶然得知白貽燕那老不死動了自己的人,一股火哪裏憋得住?起手就往死裏整。整完了才回過味兒來有些不對,派人仔細查了查,當即明白這回被人利用了個徹底。

“就當我欠他的,正好兩清了。金土,你要還當我是哥兒們,見了他,一個字也別提。”

不等洪鑫垚回答,梁若穀又看向方思慎:“方老師。”

覺得他趴著扭臉說話費勁,方思慎伸手托一把,將枕頭往下挪挪,讓他胳膊撐得舒服些。

“方老師,您真好。”

洪鑫垚撇嘴:“不用你誇。”

誰知梁若穀卻道:“金土,我有話跟方老師講,你能回避下嗎?”

洪大少眼一瞪:“不能。”拖過兩條凳子,跟方思慎並排坐下,現場監聽。

梁若穀不再理他,接著跟方思慎說話:“方老師,您聽過首都文化藝術研究所嗎?”

方思慎搖頭:“沒有。”

“燕山學院國學研究中心,您一定知道吧?”

“知道。”燕山學院,是京城二級文科高校。

“首都文化藝術研究所,就是燕山學院國學研究中心的前身。也是,我爸爸從前工作的地方。”

梁若穀整夜折騰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因了方思慎在場,總覺得有些話非趁此機會說出來不可,神經反而莫名興奮。

“己巳變法那年,我爸剛剛工作,在那裏做講師。第二年開始,秋後算賬,他隻不過跟著去過一次,不知為什麽,竟莫名其妙發配支邊,是整個所裏最倒黴的一個。直到我五歲,他才回到京城。因為邊區條件太差,得了很嚴重的風濕,又不要命地做研究,等我小學畢業,就撐不住了……我媽實在不甘心,想盡辦法打聽,這些年關於那件事的禁令稍微鬆動,終於打聽到,我爸當年在為首煽動名單裏。據說,是有人動了手腳,用他替下了另外一個人。”

“研究所並入燕山學院後,人都散了。我聽說,人文學院古夏語專業的嚴知柏教授,當年是我爸直接同事,所以……才急著想認識他……”

嚴知柏,就是那位從梁若穀處借走方思慎靈感,一鍋剩飯炒得十裏飄香的學者。

“一直想當麵跟您道歉,總也沒有機會。”

方思慎沒想到內情如此複雜。同情之餘,終究不能苟同他的行事方式,隻道:“以後別這樣了。”

洪鑫垚聽得似懂非懂,追問:“梁子幹嘛跟你道歉?”

方思慎搖搖頭:“沒什麽。”

忍不住多問一句:“那……被你父親替下的人,找到了嗎?”

梁若穀笑了,笑容中一片寒意:“找到了。人世間總有些湊巧的事——被替下的那個,最近丟了官,動手腳的那個,已經癱在床上,出氣多,進氣少了。這可不正應了那句,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神醫才是真利器……純瞎扯,勿深究。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