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孺子可教
第〇〇二章孺子可教
論資曆,“國立京師第一高級中學”在中學裏的地位,比京師大學在大學裏的地位,更加顯赫而微妙。
共和元年,新政肇始,百廢俱興。教育國有公辦,為簡明見,中小學一律以數字序列名之:第一、第二、第三……依此類推。國立京師第一高級中學,簡稱“國一高”,乃新政黨部原駐地子弟學校,隨中央行政機關遷入京城,曆經幾次改製,到如今,師資、設備、生源、升學率均屬一流,成為備受矚目的高中重點名校。
方思慎遠遠看見校門,先愣了一下。說是校門,其實不過一大排閃閃發亮的電動護欄,中間立著高高的旗杆。他路過某些大型機構時見識過這種“門”,電鈕一按,護欄無聲拉開,足有八個車道寬。昔日巍峨的紅磚牆,厚重的黑鐵門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塊鐫刻了開國元首親筆題寫校名的大石頭,從校內花園挪到了門外旗杆前,平蕪突起,鶴立雞群。
大約六七年前,方思慎曾經在這裏做過一段時間極其短暫的轉校生。短到隻夠他為上高一的同父異母妹妹打一架,之後便進了大學。如今回憶起來,除卻收獲一份來自妹妹的親情,那幾個月的高中生涯一片空白。
大學多在京城西北,而國一高當初因為需要方便直屬機關子弟,坐落於東南甜水坊。畢業之後,連路過的機會都沒有。
“同學,你是哪個班的?”
門衛嚴肅的發問驚醒了方思慎。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茫然地望著對方。
“根據政教處最新規定,不穿校服不允許進校門,你們班導沒講過嗎?”
“我不是……”
那門衛不等他說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請假了是吧?哪個班的?給班導打個電話。”
“我不是學生。”方思慎終於逮住機會宣布。馬上又補充:“我不是這裏的學生。”
畢竟,博士生也還是學生。這句補充實屬多餘,然而自幼養成的習慣,開口不打誑語,根深蒂固。成年以後,才慢慢學會說點有準備的謊言和有選擇的真話。
眼見對方一臉審視,方思慎忙道:“我是京師大學國學院的,要找國文組的胡以心老師,麻煩您傳達一聲。”
那門衛又看了他兩眼,才拿起對講機找人。
方思慎不由得摸摸下巴。因為要來見工,今早特地對著鏡子收拾了一下,看來好像適得其反了。他不到十七歲參加高校聯考,二十二歲碩士畢業,成為京師大學國學院最年輕的博士。這麽多年在象牙塔中打轉,從裏到外一身學生氣,乍看去比某些熟通世務的高中生還像高中生,也不怪人家門衛認錯。
電話打通,門衛確認了來人身份,指明方位叫他進去。
校園裏豎起好幾棟新樓,即使原來的老建築也早已舊貌換新顏。
方思慎找到高二國文組辦公室。恰逢課間,精力過剩的少男少女們在走道裏橫衝直撞,說著令人似懂非懂的火星語言。眼尖者發現了這個陌生麵孔,立刻拉住同伴,隔了三五米距離,放肆地圍觀猜測。
過於熱烈的氛圍令方思慎產生極強的不適應感。他開始後悔答應妹妹了。
多年學術生涯讓他養成了有備無患的習慣。這一回的工作,未知變數卻太多。給高二的中學生講國學……方思慎回想自己短暫的高中經曆,似乎一般同學連國學兩個字都沒聽說過。也許,所謂基教領域普及國學%運動,也不過和印象中其他運動一樣,大風起兮雲飛揚,閑花落地聽無聲。
打量著前方圍觀自己的幾個學生,都是一身校服,偏偏穿出五花八門的感覺來。上衣要麽敞著,要麽紮在腰間,總之露出裏頭色彩繽紛塗滿西洋字母的低領T恤。有兩個女孩子剪得齊齊的劉海,從眉線到肩膀,階梯般一級級變長,宛若上世紀浮世繪上的東洋藝伎。
方思慎頓時覺得“國學”實在是一個無限遙遠的名詞。
辦公室裏一片吵鬧,幾乎每張桌子前都圍著學生。終於有一個老師注意到杵在門邊的陌生人,方思慎指指角落的位置:“對不起,我找胡老師。”那老師抬頭準備嚷一嗓子,方思慎忙擺手:“沒事沒事,讓她先忙,我等會兒。”說著,走到胡以心身後牆角,靜靜等待。
胡老師麵前攤開試卷,手指比劃著,指揮倜儻。兩個男生正低頭傾聽。
“你,說說這道題的已知條件是什麽?”
“已知:體裁是七言律詩,事件是登高,人物是杜甫,時間是秋天,地點是長江邊。”
方思慎聽到這,知道試卷上的考題必是關於杜子美的名篇《登高》。
“再讀讀,有補充條件沒有?”
另一個男生道:“有。能看出來,天氣不好,風挺大的。猿猴叫得非常淒慘。水很清,鳥也挺多。第三句說……”
胡老師打斷他:“頷聯!”
“嗯,頷聯說無邊落木,可見樹也挺多——野生動物種類繁多,植被茂盛,水還沒有被汙染,由此可知環境保護得非常好……”
“停!”胡老師拍桌。方思慎差點笑出聲來。就聽妹妹不耐煩道:“老杜的時代,環境保護還不是問題。他寫這些景物,難道是為了向千年後的你炫耀環境有多好嗎?”
那男生被逗笑了:“我也覺著不是。老師您不知道,我做了一假期研學競賽,盡是環保課題……”
胡以心揮手製止,還讓先頭的男生發言。
那男生一臉疑惑:“老師,您說他到底站在哪個方位,才能看到‘長江滾滾來’呢?這樣寫,他肯定得正對江水站著,說明江水流到他站的山下之後要拐個彎……”
胡以心無力地點點頭:“言之有理,不過有待考證,你回頭跟地理老師仔細探討下。現在你們看看,確切已知條件還有沒有?”方思慎望著妹妹的側影,深感同情。
“嗯……後麵不太好懂,不過大概看得出他挺鬱悶的,好像還生病了。‘獨登台’,那應該是一個人在爬山……”
胡老師糾正:“獨自登高!”
“嗯,獨自登高。還有‘艱難苦恨’、‘潦倒’什麽的,看起來都挺鬱悶的。”
“不錯,感情基調把握相當準確。好,確切已知條件到此為止,整理一下,有哪些?”
說環保的男生搶先道:“秋天特別冷的時候,嗯,杜甫很鬱悶,於是呢,一個人爬上長江邊的高台,聽見猿猴叫,看見鳥在飛,樹葉被風吹下來,嗯……等等。”
他嗯了半天,最後隻蹦出個“等等”。胡老師習以為常,點頭道:“很好。請根據‘情景關係’公式,分析第一問:本詩意象如何體現了情景交融的特點?”
“這個,我覺得吧,從前四句,嗯,前兩聯,可以知道寫了什麽景物,”男生看一眼老師,改口,“不對,是意象,從後兩聯大概知道是什麽感情。先寫景,後寫情,嗯……對,這個叫做‘觸景生情’。然後看寫景裏頭有‘哀’字,寫情裏頭有‘苦恨’、‘潦倒’,所以景的特點跟情的性質是一致的,所以說做到了‘情景交融’。”
胡以心拍手:“孺子可教也!回頭記得把剛才說的意思落實到書麵。”問另一個男生:“第二問用什麽解法?有思路了沒有?”
“第二問說作者的‘艱難苦恨’有哪些。生病大概算吧,一個人挺孤單的,應該也算吧,還有……”
看他卡殼,胡以心問:“霜鬢是什麽?”
“大概……天氣太冷了,連頭發都打了霜吧。”
方思慎想:總算他知道“鬢”指的是頭發。
旁聽的男生程度好些,忍不住幫忙:“霜鬢是白頭發。”
“啊,那這個也算。長白頭發肯定要鬱悶的,我媽就是,每次我幫她扯白頭發她都要鬱悶半天。”
方思慎覺得別說妹妹,自己都要爆發了。
這時預備鈴響了。
胡以心把試卷塞給兩人:“回去把‘知人論世’公式背三遍,將可推導的隱含條件列個清單,明天再來說第二問!”
學生們嘩啦走了個幹淨,有課的老師劈裏啪啦收拾東西飛速上崗,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
胡以心發現方思慎,張口預備稱呼,猛然刹住:“方、方老師,來了怎麽不叫我?”
方思慎禮尚往來,微笑:“胡老師,你好。”
胡以心不願兄妹關係引起無謂的麻煩,跟校方隻說介紹個師兄來做兼職社會實踐。
“我領你去教務處報到。”
方思慎跟出來,但聽一陣嘩然,幾個藏在門外的男生一哄而散,邊跑邊嘎嘎樂。這個喊:“心姐,男朋友來了也不給我們介紹!”那個嚷:“是不是姐弟戀啊?心姐真夠潮的!”
自從工作以來,為了鎮住學生,每逢上班的日子,胡以心都竭力往老成打扮。她本來比方思慎僅小了不到一歲,這會兒兩人站一塊,確實很有姐弟戀的感覺。
胡以心遙遙指著那幾個淘氣鬼,惡狠狠叫道:“都給我等著!課間遲到,每人操行扣五分!”邊走邊低聲叨叨,“這幫臭小子,一眼照顧不到,就翻了天了!”
走出教學樓,左右無人,方思慎試探道:“以心,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大合適。”
胡以心猛然抬頭瞪他:“你什麽意思?我跟教務主任打了包票,把別人的推薦都給擠走了——你敢把我送到河中間?!”
“不,不是,我就是覺得,從來沒跟未成年人打過交道……老年大學的講習班,倒是去上過幾次課。”
胡以心忽然明白哥哥在怕什麽,笑:“你不會是被剛才那倆來講《登高》的嚇著了吧?放心,那是理科實驗班的寶貝,選修課堂裏哪會有這種極品!”
作為工齡才一年的新教師,胡以心本不夠格教實驗班。誰知進校就立了一功,又在應試提分方麵表現出相當的才能,是以從第二學年起就分到了一個重點班。
方思慎不禁好奇:“你就那麽給他們講古詩?什麽‘情景關係’公式,‘知人論世’公式的?”
“是啊。一個個數理化腦袋,詩歌門都摸不著,這樣講,公式一套就能得分。難不成還給他們解釋什麽叫‘言外之意’、‘象外之境’、‘味外之味’、‘韻外之旨’?”
方思慎搖頭:“但是,很多自然科學大家,都能寫不錯的格律詩。”
“那是五十年前好不好?”胡以心不以為然。這兄妹倆,妹妹習慣哥哥的迂闊氣,哥哥習慣妹妹的神經質,有著良好的默契。
“你們怎麽才開學就考試?”
“啊,這個叫‘假期成果檢測’。考了好幾年,都成傳統了。開學就考試,省得學生放假瘋得太離譜。”
方思慎自問對教育,特別是基礎教育,既鮮少實際體驗,又缺乏專業研究,於是保持沉默。轉口問:“選修課怎麽放在周末上?”雖然周末對他來說更合適,還是難免好奇。
“這不是應試教育素質教育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嘛!研究性選修課一上就是半天,占用正常課時的話,連考綱規定內容都講不完。對了,你可別隨便跟人說,萬一有人問起,千萬別說來上課,隻能提‘輔導課餘延伸拓展活動’,務必強調學生自願參加。”
“這個……好吧。”
知道兄長不擅撒謊,胡以心道:“誰多管閑事問你周末去向,你就告訴他去約會。”
“這……好吧。”
在教務處報完到,又問了問第一年開課情況,打聽好作息考勤相關規矩,由妹妹做東在食堂吃個午飯,方思慎拿著選課學生名單回到京師大學。想起臨走時,國一高的教務主任也把自己盯了好幾眼,怕是擔心麵相太嫩鎮不住學生。他向來沒有蓄須的習慣,記得抽屜裏有副平光眼鏡,大風天氣擋沙子用的,戴上之後顯得成熟幾分,權當道具用用。
進了宿舍樓,走廊迎麵過來一個人。餘光瞟一眼,沒必要打招呼,目不斜視往前走。對方卻停下來,大聲道:“方思慎,正要找你。”
方思慎隻好也停下來:“寇師兄,不知道找我什麽事?”
寇建宗看似朝著這邊,其實沒拿正眼瞧他,口氣淡漠裏帶點兒鄙夷:“關於你博士論文選題的事。”故意停一停,等他什麽反應。
方思慎抬起頭:“這個我自己會跟張教授談。”
“不必了。張教授要我通知你,鑒於你已經退出‘甲金竹帛工程’,而教授在工程結束之前都不可能有時間兼顧其他課題,因此建議你向國學院申請更換導師。”
方思慎呆了呆,慢慢點頭:“我知道了。”說完抬腿便走。
擦肩而過的瞬間,寇建宗忽道:“我早警告過你。可惜你太驕傲了,忠言逆耳,聽不進去。”話語間掩飾不住的得意。
方思慎回過頭:“寇師兄,多謝你提點。隻不過我看見了,不能裝作沒看見。我覺得應該說,不能假裝自己是啞巴。”
寇建宗不屑道:“結果呢?你現在連畢業都成問題!你說要找證據,找到沒有?人家信不信?”
方思慎看了他一會兒,指著自己胸膛:“師兄,證據不在我這裏,而在你心裏。也許,還在張教授,以及別的教授心裏。這件事,我知道,你知道,張教授想必知道,我相信專家組很多人都知道。大家都不是瞎子,也不是啞巴——就算不得已要裝瞎子裝啞巴,知道的人終歸知道自己知道。這,就是證據,”說完,掉頭走了。
寇建宗愣了一陣,終於回過味來,哼一聲,扭頭便走。
作者有話要說:和諧詞匯登記:學運
附: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又及:真抽啊J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