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獨樹一幟
第26節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育等公共單位慢慢劃歸地方,其間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關係依然存在,因此,鎮長的實權未必大得過所長。
很快,一個老頭和一個男人被帶到洪鑫垚麵前,說是曾經跟方思慎打過交道。兩人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普通小老百姓,明顯被這陣勢嚇著了。老頭抖抖縮縮,話也說不利落:“怎麽,怎麽會不見了呢?昨兒、昨兒早上不都好好兒的嗎?”
“孟大爺,您慢慢說,昨兒早上怎麽著?”洪大少做起溫和親切的樣子來,也挺像那麽回事。問題他身邊一個所長,一個警察,老頭無論如何也放鬆不下來,好在意思總算說清楚了。
“昨、昨兒早上,我那個,也沒瞧鍾,大概比這個點兒再早些,吃完飯,他說,說回去前再看看景,就不折回來了。收拾好東西,直接就走了。”
“他不是和您表侄約好來接嗎?”
“是、是有這麽回事,不過,他們怎麽約的,可沒告訴我老頭子。”老頭忽然說得流利起來,“哼,過年也沒見來拜年,有事倒知道找上門了。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我們知道他管人要多少錢嗎?”
洪鑫垚不問了,轉而問旁邊的男人:“您初八送他去了芒幹道?”
“是,是去了芒幹道。”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卻拘謹,低著頭自顧說話,“送到林場邊上,他不讓我跟著,自己進去了,說是去拜父母的墳,待了仨鍾頭才出來。”
洪鑫垚心中琢磨:初七坐出租車去了一趟芒幹道,初八雇人再跑一趟,初九返回,跟司機約的還是芒幹道。
芒幹道。
叫人揪心的芒幹道。
“他沒跟你說初九還要去?”
“初九我得擱家劈柈子,沒空……”
洪鑫垚轉頭對林管所所長道:“湯所長,恐怕要勞您派人問問,昨天誰家有人去芒幹道。”
“好說好說,洪少先坐會兒。”
那警察出去辦這事,正副兩位所長陪著洪小少爺說話。馬屁一輪接一輪,從杜處長拍到杜將軍,從杜將軍拍到杜處長,再繞回來拍洪家小姐跟少爺,滔滔不絕漫無邊際,就連洪鑫垚如此見多識廣的角色,都被這番充滿了直白誇張地方特色的馬屁熏得有點兒吃不消。
一個多小時後,那警察來回話:“所長,挨家挨戶問過,有幾家沒找著人,家裏有人的,都說沒人去。”
湯所長見洪鑫垚臉色極差,賠笑:“洪少,咱這地方雖然小吧,也還有那麽兩三百戶。特別現在年還沒過完,誰家有人回了,誰家有人走了,這都不好說,都要問到,總得花點時間。說不定你那朋友路上遇見打柴的拉柈子的,跟人搭段便車,也不是沒有可能。小地方,交通不便,通訊也不好,事情難辦些,請多多體諒,多多體諒!”
洪鑫垚猛地站起身:“湯所長,我要去芒幹道,您看能派多少人幫忙。”從錢包裏抽出厚厚一遝子現金,也不數,撂在茶幾上,“一點小意思,給幫忙的各位大哥大叔買包煙抽。回頭再看咱這地方適合上什麽項目,我給你們牽一個過來。”
第〇六八章
胡亂吃幾口飯,一行人往芒幹道出發。共三輛車,一輛專供鎮領導出行的小轎車,一輛公幹用的吉普,加上洪鑫垚他們開過來的雪豹軍車,滿滿當當坐了十幾口子,政務府樓裏基本抽空了。
臨走,湯所長又交代執勤警察,發動居民在鎮子裏外尋找。走到半路,果然下起小雪來。洪鑫垚心急如焚,忽聽後頭那輛吉普拚命按喇叭。前麵兩輛車都停下,吉普司機跑過來:“出、出故障了,怎麽辦?”
眾人下車查看,大約車子過於老舊,很久沒有裝載這麽多人,在這麽惡劣的道路上行走,跑不動了。討論一番,最後湯所長指示那一車人就地維修,萬一修不好,要麽派兩個腿腳快的回鎮上找爬犁,要麽幾個人一起推,無論如何把車弄回去。
重新出發,已經耽誤半個多小時。因為下雪,速度變得更慢。好在原本就要留意路邊異常,所有人都不說話,盯著車窗兩側觀察。車輪壓著之前形成的車轍前進,防滑鏈打在地上,發出咯咯的響聲。兩邊樹林越來越密,離得近了,才發現除去樹梢和地麵是白色,中間發黑的樹幹排列得如同無邊無際的墨色箭陣,別有一種陰森意味。
洪鑫垚緊緊捏著拳頭。事情從昨天夜裏開始,就好似突然超出了掌控之外,且有變得更加詭異、吉凶未卜的趨勢。他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莫非真的有人見財起心,謀財害命?不是不可能。然而心底深處卻堅決不肯相信,總覺得書呆子就在這片區域某個地方,等著自己。
方思慎,你到底在哪裏?
一個小時後,抵達芒幹道林場。共九人,每三人為一組,分別往三個方向搜索,約定兩個小時為限。洪鑫垚跟老林、湯所長一組,先到護林大隊的屋子找值班的護林員打聽,卻一無所獲。
“洪少,你說你那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去了父母墳前,可沒人知道具體位置,這……”
那護林員道:“啥時候埋的?早先誰家有人過世,都是林子裏隨便找塊地,如今都上殯儀館租位置了。”
“大概……總有十幾年了吧。”
“喲,這可難辦了。我知道的,這趟房子盡裏頭,原先有片小鬆木林,不少老人埋在那裏。再有就都在溝裏了,”護林員搖搖頭,“這種天,沒法去。”
“那就上盡頭看看。”
洪鑫垚跟老林裝備極好,長筒軍靴,羊皮大衣,那護林員也是一身防寒裝束,留下湯所長在護林隊等候。他肯陪到這一步,洪鑫垚已經很感激了。聽說能拉來項目後,明顯更當一回事,隻是洪大少此刻沒心情留意他的態度。
三人穿過廢棄的林場宿舍區,因為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雜物,比純粹的雪地難走得多。那護林員一邊走一邊嘮叨:“小夥子,你做好心理準備。大冬天上咱這旮瘩找人,找得著是幸運,找不著是正常。往年每回到冬裏,都有意外丟了性命的,那還都是本地人。喝醉了摔路邊,被雪埋了沒人知道,等再發現,就是化雪的時節,三四個月過去了……”
洪鑫垚覺得整個人都有被冰凍住的趨勢。
“他不喝酒。”
四個字出口,聲音跟帶了冰碴子似的劃過喉嚨,一口冰冷的空氣吸進去,肺裏抽縮成一團,真他媽痛。
他想,我為什麽不直接來找他?為什麽不早點動身?為什麽不多問兩句?為什麽貪圖玩樂?為什麽跟人拚酒?為什麽總差著一步?為什麽找不到他?為什麽……明知道他在這裏,就是找不到他?
麵對漫山遍野滔滔林海莽莽雪原,洪鑫垚忍不住去想,他會在哪一棵樹後,哪一塊雪下?剛冒出這念頭,又馬上自我否定,不,他不可能在任何一棵樹後,任何一塊雪下。
因為,那完全不能接受。
護林員還在嘮叨個不停:“不喝酒?就這環境,不喝酒也能眼前發花,腳底打滑。路邊隨便一個坡啊坑的,掉下去還想爬上來?除非運氣好,有人路過,否則不出倆鍾頭就得凍暈了你。平地上都不安全,更別說上冰麵進林子。前年一個,人家鑿魚的冰窟窿沒凍嚴實,掉下去了;林子裏逮兔子的陷阱,有那缺德的,用完不填上,腿卡裏頭,拔不出來了……”
洪鑫垚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掐死這多嘴的護林員。
站在宿舍區盡頭,眼前並沒有想象中的小鬆樹林,也看不出墓地的樣子,淺淺的小雪包連成片,跟林場空地區別不大。
把護林員撇在一邊,洪鑫垚一趟趟來回走,仔細搜尋有人出沒的痕跡。
老林小心翼翼道:“洪少,才下的小雪,都蓋不住腳印。這一看就是沒人來過呐,恐怕……地方不對。”
洪鑫垚站住,眼前一片模糊。
長到這麽大,在今日之前,他從未體會過失去是什麽滋味。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原來,你所得到的東西,隨時都可能失去。
追求時多艱難,失去時就有多容易。
擁有時多快樂,失去時就有多痛苦。
問題是,他想起來了,自己還壓根沒有真正得到和擁有。
真他媽的人生命運。
考驗期才剛開始呢,方思慎,你欠我一個答複。
老林見他不答話,隻好跟在後邊也一趟趟來回走。眼看天色漸暗,再不返回就來不及了,擋在洪鑫垚身前:“洪少,吉人自有天相,你那朋友,沒準已經回到市裏了,也沒準路遇貴人相助。咱得走了,入夜還要降個二三十來度,必須趕緊回阿赫拉去。”
洪鑫垚定定地望著遠處的樹梢,半晌,點點頭:“好,走。”
所有人都擠在護林隊的小房子裏匯合,這一趟徒勞無功,眾人紛紛用各種荒唐假設安慰洪小少爺。稍微修整之後,開車回到阿赫拉,熱火朝天地張羅吃晚飯。
洪鑫垚一直沒怎麽說話。其餘人吃完飯各自撤退,騰出兩間最好的宿舍給三人,又把小轎車的熱庫讓出來停了那輛雪豹。湯所長問明天安排,老林接話:“我們明天一早去市裏,想想別的辦法,這頭還要麻煩你們繼續上心留意。”
“當然當然,一定一定。都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大概被折騰慘了,聽說他們明天早上就走,湯所長顯然鬆了口氣。
坐在平房宿舍裏,洪鑫垚問:“林大哥,有煙沒有?”
老林從衣兜裏摸出煙盒,打開遞過來。等他抽出一根,再送上火。
歎口氣,慢悠悠道:“洪少,咱是自己人,不跟你講虛的。真要出事,這一天下來,不要再做指望;要沒出事,那就啥事沒有,可能就是意外聯係不上。不管哪一頭,咱明兒都得回去,從長計議。這破地方,要什麽沒什麽,人力設備都跟不上,反倒白耽誤工夫。”
“行,林大哥,都聽你的。”抽完一支煙,洪鑫垚摸出手機,“我再試試。”不出意料,還是沒通。
沉默一會兒,道:“他原本定了今天回京……我給他爸爸打個電話。”
老林點點頭表示理解,回了隔壁房間。
“方叔叔,新年好。”
“小堯啊,新年好啊,怎麽有空想起來給叔叔打電話?”
“您這是怪我沒早些給您拜年了,回去一定登門謝罪。”
“哈哈,那我可等著你。”
聽那邊動靜像在路上,洪鑫垚問:“您在外邊?”
“可不是,我剛從雲霧溫泉回來,正往機場趕,去接小思,”桂海到京城的夜間航班比圖安晚一個半小時,照方篤之的計算,時間剛剛好。
“小思上桂海玩兒去了,今天回來。你知道他是個糊塗的,上飛機前也不來個電話。什麽,你知道這事?那好,叔叔問你,認識邀請他的那個學生嗎?人品怎麽樣?”
“認識,是我們同學,我給您打電話就是要告訴您,先別急著去機場,我哥他今天趕不上飛機了。”
方篤之很是莫名其妙:“什麽?你怎麽知道?”
洪鑫垚暗吸一口氣:“您別著急,不是什麽大事。他手機壞了,電話號碼一個也不記得。幸虧那同學有我的號,這不,就叫我先跟您說一聲。好像因為一個事故,路上大塞車,肯定沒法及時趕到機場了……”
謊言與事實之間有如天壤,心裏的驚惶恐懼越強烈,說出來的話反而越逼真。洪鑫垚沒有力氣去想明天怎麽辦,竭盡全力把眼前應付過去再說。他記得他說過,他父親有高血壓,受不得驚嚇。
那邊方篤之隱隱覺得奇怪,又好像沒有哪裏講不通,於是說:“你把我號碼告訴他,讓他借同學手機給我打過來。”
“信號挺差,我才聽明白就斷了。要是聯係上了就跟他說,萬一……沒聯係上,您也別著急……”
“真是太謝謝你了,小堯。”方院長趁機跟洪少爺增進感情,“你說我要也有這麽能幹又可靠的兒子多好!”
“我拿方思慎當親哥,您當我是兒子,那不應該的嘛……”眼睛又酸又痛,洪鑫垚害怕一合上眼皮,就會有什麽無法承受的東西泄漏出來。強打精神,匆匆寒暄兩句,掛斷電話,一把栽在枕頭上。
方思慎,你究竟在哪裏?
方思慎發現天黑,是終於看不清報紙上的字的時候。望望幾寸厚的原木板釘成的門,不由非常失落:沒有人來送飯,也沒有人來看看自己會不會逃走。甩甩手腕,搓搓手指,繩子在看完一麵牆報紙的時候就磨斷了,第一時間穿上了所有能套上身的衣物。然而獲得自由的雙手對於窗戶上拇指粗的鐵欄杆毫無辦法。怪不得無須守衛,這房子雖然又老又舊,卻不是一般的結實。
因為靠外側的窗戶被磚頭砌死了,光線來源全靠內側衝著院子的窗戶。玻璃早被砸光,幸虧老天爺手下留情,隻下了小雪,沒有起風,積在窗台上的雪還解決了飲水的問題。板凳桌子都壘起來,在角落處圍成一個小窩。報紙也都揭下來堆在身上,既娛樂又禦寒。每隔一會兒,就起身活動活動,因為他知道,再累再暈,也不能讓自己睡著。
白天過去了,夜晚才真正難熬。
氣溫下降的速度清晰地傳遞到各處感官,身體所有部位都在變得遲鈍。最要命的是,咳嗽開始明顯加重,胸口仿佛壓著石頭,大腦漸漸不聽使喚……難道,真的可能無法見到明天的陽光?
方思慎這時候想明白了,從被拉到這裏的那一刻起,那些人恐怕就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死在這裏。無聲無息地,孤獨冷清地……死在這裏。
沒想到這一次,遇上了真正的、純粹的壞人。
生命可無限卑微,人生有各種荒誕。方思慎從來不是樂於糾纏形而上的人,生與死在他看來,與其說是哲學命題,不如說是自然過程。隻是再坦然,也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與之狹路相逢。腦子越來越鈍,什麽都想不起來,隻記得有人會為自己擔心,為自己傷心。死亡,對於活著的人來說,絕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這一點他再清楚不過。心裏模模糊糊地想,留給在乎自己的人這樣一個開始,可也太殘酷了……
“砰!砰!”炸雷一般的聲響把他驚醒。艱難地撐起身體,伸出頭探看,分明有人正用什麽東西大力撞擊門板。門從中間裂開,聽聲音竟然像是斧子,連劈帶砍,沒兩下,就露出一個大洞,隱約有人貓腰鑽了進來。
“誰……”
“阿致!阿致,你咋樣?”連富海手電筒掃視一圈,發現方思慎,兩步衝過來,揚手點著打火機,將報紙攏成一堆點燃,轉身拾起劈碎的門板架在上麵,溫暖的篝火立刻驅散了寒冷。
“阿致,凍傷沒有?讓叔看看。”把方思慎抱住,解開衣領伸手進去摸了摸胸口,又捏了捏手掌,稍稍放心,“先別離火太近,慢慢暖和了再靠過去。”
方思慎咧開嘴笑,聲音小小的:“連叔,你又救了我……”
小時候掛在樹上下不去,栽進雪坑上不來,何家父子最後指望的人,都是連富海。
過了一會兒,方思慎漸漸緩過來,問:“連叔,咳,咳!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你於叔想辦法通知我了。差點就來晚了。”連富海咬牙切齒,“這幫狗娘養的雜碎!凍感冒了吧?還有哪裏不舒服?”
“還好,隻是有點感冒,連叔你來得太及時了。對了,於叔怎麽樣?”方思慎往火堆邊挪一挪。身上不冷了,挨打的地方立刻疼起來。好在傷痕都被衣服遮住,沒叫連富海發現。胸腔裏又悶又痛,隻盼著高燒不要太快起來,讓自己成為拖累。
“他送完你回來就被盯上了,今兒白天鎮上鬧得雞飛狗跳,才偷空把消息遞出來。”連富海哼一聲,“你叔再不濟,也還有一兩個肯真心幫忙的朋友。隻是等我得到信兒,都下黑了。我一猜你就得關這兒,”指指堵死外側窗戶的磚頭,“大前年還沒這玩意兒呢。”
看樣子,連富海也曾是這裏的客人。
“對了,阿致,今兒來鎮上找人的,找的不是你吧?老於頭說遠遠看見跟姓湯的一夥兒,他沒敢近了打聽。”
“說不定真是找我的,有個朋友知道我上這來,本來約好了昨天見麵。”
試著問,“連叔,你有手機沒有?”
“就是怕你要用,臨時借了一個。”
極其古老的黑白屏幕手機,基本功能倒是齊全。方思慎接過來,心中不由得想,多虧他的號碼容易記住。剛按下綠色的發送鍵,猛然想起一事,趕快掛斷。
“連叔,你剛說,來找人的,跟姓湯的在一起?”
連富海點頭。
“咱們要不要馬上離開這裏?又劈門又點火的,會不會驚動了人?”
連富海起身,從門口把獵槍提過來,離火堆稍微遠點,才搖頭道:“外頭太冷,你先烤暖和了再說。”
“我看那姓湯的意思,懷疑你手裏有棚區改造貪汙的證據,才抓著我不放。連叔,絕不能讓他們知道你來了。”
連富海恍然大悟:“怪不得盯這麽緊……你說直接從芒幹道走,我還道放心呢。證據,我能有什麽證據,有證據又頂個屁用?這幫孫子做賊心虛,疑神疑鬼,幹的盡是陰損缺德的事兒!總之,阿致,是叔害了你。別擔心,這地兒最近的人家也在二百米外,大半夜的,驚不動誰。真有敢來的,哼,我看他是找死!”
方思慎想,無論如何都先聯係上洪歆堯再說。低頭開始編輯短信。
剛發出去沒兩秒,鈴聲就響了。
“方思慎?”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半信半疑的試探和按捺不住的激動。
“嗯,是我。”
那邊立刻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像是在穿衣服:“他們把你關在哪裏?我這就去找你!”
“你別急,聽我說。你那裏安不安全?千萬別驚動別人。”
又是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似乎在查看環境:“好了,你小聲說,我聽著。”
方思慎理理頭緒,慢慢講起事情經過。中間細節都省了,隻把重大關鍵處說清楚。幾分鍾工夫,也就說完了。隻是老想咳嗽,忍得相當辛苦。
話筒裏傳來極度壓抑的呼吸聲。半天聽不見回話,輕輕叫道:“洪歆堯?”
“我在。怪我。都怪我。”
方思慎想幹什麽要怪你?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問:“你聯係你爸了沒有?”
“還沒有。”
“那就好。我給他打過電話,暫時騙住了。”
“啊……”這真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竟然連這一點都想到了。方思慎心中一陣激蕩,極為感動,“謝謝你。”
“我怎麽去找你?”
“你現在就來嗎?”
“現在就去。”
“你一個人?”
“不是,有兩個幫手,是自己人。”
把路線仔細說了,方思慎又叮囑:“你們小心些,千萬別讓人發現。”
“放心。等著我。”
第〇六九章
洪鑫垚坐著定了定神,這才給隔壁老林撥電話。
等那兩人徹底清醒,把事情從頭到尾交待一遍,老林當即反應過來:“洪少,這地兒恐怕待不得了。馬上救人,夜路也沒辦法,趕緊走!”
三人輕手輕腳打開門,摸到停車的熱庫,還好隻上了栓子,並沒有鎖。然而發動機太響,隻能將車子硬推出來。好不容易推到院子裏,發現大門鎖上了。
洪鑫垚就要上車去拿槍:“媽的,老子幹他娘!”
老林一把拖住他:“別衝動,別衝動……”
就見小劉鑽進駕駛室,不知拿了點什麽東西出來,往鎖眼裏捅捅,也就眨幾下眼睛的工夫,門開了。
將車子推出好長一段,三人才如釋重負,爬上去,小心啟動。
方思慎把路線說得相當清楚,汽車很快開到鎮子盡頭。小山包腳下一大片野草,草叢中有座孤零零的房子,露出白雪覆蓋的屋頂,即使在夜色中依然看得清楚。
大鐵門上掛著鏈條鎖,但稍微有點身手就能翻進去。隱約一簇火光在深處跳躍,洪鑫垚氣息零亂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口,看見一個人倒在另一個人身上,呼吸不由得頓住。
連富海聽見動靜,正端槍等著,這時輕聲喝問:“誰?”
“大叔,我是方思慎的朋友,我叫洪歆堯。”
“進來吧。”
“他怎麽了?”
“沒事,睡著了。”
洪鑫垚跑過去,方思慎已經睜開眼睛,看見他,滿滿地都是笑意,偏頭介紹道:“這是連叔。”
洪鑫垚點點頭,卻不說話。一手扶他起來,一手摸他身上:“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還好,沒什麽。”
老林在旁邊道:“洪少,有話回頭再說,咱們趕緊走。”
他跟連富海打頭,先翻出去接應。洪鑫垚背著方思慎,緊接著過去。小劉見他們都安全著地,一蹬一攀,兩下翻了出來。
“連叔,跟我們一起走。”方思慎聲音細小,語氣卻十分堅決。
連富海沒出聲,看看另外三人,又看看那輛輪廓氣派的汽車,最終還是搖頭:“阿致,叔不能再連累你,你跟你朋友馬上走。”
方思慎腦子昏沉沉的,心裏的念頭卻執著,聚起力氣,伸手去拉連富海:“連叔,一起走……離開這裏,走……”
洪鑫垚開口:“連叔,一起走吧。隻要離了這地兒,我保證沒人敢動你。”
連富海在黑暗裏看著他:“小夥子,謝謝你了。阿致多虧有你這麽仗義的朋友。他都說了,你也是京師大學的學生。叔想拜托你,能不能把他送回家?”
“當然,我們直接去機場,今天就回京去。”
“那就好。路上千萬小心。”
摸摸方思慎的頭:“阿致,叔不走。都這把年紀了,出去能幹啥?沒的白給你們添麻煩。別擔心,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叔還回林子裏去……陪著你媽。這輩子……就這樣了……你看,大花在那兒等我呢。”
朦朧中一隻大狗毫無聲息蹲立在不遠處,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連富海吹聲口哨,那狗立刻飛跑過來,身後拖著僅拉一人的小爬犁。連富海一手提著斧頭,肩上扛著獵槍,坐了上去:“走吧,阿致……別回來了。”
“連叔……連叔……”方思慎向著遠去的背影拚命伸手,最後卻隻能無力地落在洪鑫垚背上,莫可名狀的不安湧上心頭,一瞬間滿是生離死別的哀傷。身體本已是強弩之末,直接就此昏了過去。
洪鑫垚感覺背上一沉,馬上把人反抱到身前,鑽進車子。老林跟小劉早在他們交談時就已經上車做好準備,隻等這一刻。老林沉聲道:“天亮前咱們必須出也裏古涅。小劉,穩著點兒,還有五個鍾頭,安全第一,可也不能太慢了。別從市裏走,走森林公園那條路,直接拐上去圖安的國道。”
“明白。”
洪鑫垚拍拍方思慎的臉,叫了好幾聲也不見有絲毫反應,慌道:“林大哥,他為什麽不醒?”
老林回頭看一眼:“隻怕是挨餓受凍折騰的。”略加沉吟,“洪少,你車座後頭,包裏有前兒在也裏古涅拿的靈芝粉,還有礦泉水,兌勻了灌下去試試。一會兒要是能醒,再喝點八寶粥。”
本就預備跑長途,車裏吃的喝的存了不少。在森林公園打獵時,齊秘書塞上車一大箱當地特產,還額外送了一兜子野生靈芝粉。
洪鑫垚找到靈芝粉,見是小包裝,撕開兩袋倒進礦泉水瓶,蓋上蓋搖勻。一邊晃,一邊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哼,姓齊的居然也幹了件好事,老子考慮給他留個全屍。”舉起瓶子,“林大哥,你看這樣成了麽?”
“成了。脖子托高一點,頭往後仰,對……慢慢地,一口一口來。都喝了也沒事,這玩意兒沒副作用。”停頓一會兒,老林道,“洪少,真是對不住。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我回去一定如實跟杜處長匯報,總要給你個交代。”
“林大哥說什麽對不住?這不是讓做兄弟的心裏過不去嗎?沒有你跟劉哥,說不定連我一塊兒栽這兒了。這份恩情,我洪歆堯記下了,以後二位有什麽事,隻管開口,跟我姐夫沒關係。至於交代,我自然會去找他要。”
老林道聲謝,又歎口氣,不說話了,打起精神盯著路麵。冰天雪地半夜出逃,多少年沒這麽狼狽過了。多虧車子性能極好,小劉技術也過硬,頭天才走過一次,新下的小雪增加了冰麵摩擦力,又沒有厚到蓋住車轍的地步,沿著來時印跡返回,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危險係數。隻是阿赫拉曆來跟也裏古涅是一家子,但願沒人發現自己等半夜救人離開,否則那邊一個電話,這頭攔在半路出陰招,製造點“意外事故”,最後整出個車毀人亡,死無對證,這幫操蛋的玩意兒,不是他媽幹不出來。
洪鑫垚把一瓶水給方思慎灌下去,出了滿頭汗。將他抱緊些,感覺瘦削的身體貼著自己胸膛呼吸起伏,才仿佛瞬間回過味來:我找到他了,終於找到他了……
老林又回頭看看,道:“咱到的時候他還清醒著,那就沒大問題。這會兒醒不過來,怕是太累了。洪少,我看你也抓緊時間眯會兒,都兩天沒睡好了吧?我也趁現在眯會兒,等出了也裏古涅,得把小劉換下來。”
洪鑫垚讓方思慎躺在臂彎裏,把他兩隻手疊起來握在自己掌中,閉上眼睛,立刻睡著了。
“咣當!”隨著車身搖晃,冷不丁驚醒。懷裏沉甸甸的分量和暖烘烘的溫度叫人心頭大安。抬眼望去,天已亮透,開車的人換了老林。
“洪少,我已經給杜處打電話報過平安了。”
“啊,好。”洪鑫垚一手摟著人,一手掏出手機:“姐夫,嗯,是我……路上還好,正往回趕……對了,幫我留兩張今天下午回京的機票。對,直接回京……那些都再說,我先送同學回去,他家裏人急死了!”
如果有可能,洪大少很想跟杜處長說弄架專機。可惜要去的不是河津,京城地界,沒邊沒底,再囂張也有限度。
低頭去看方思慎的臉。夜裏光線黯淡,看得並不分明。這時候仔細端詳,立刻發現左頰一片擦傷。他知道,身上隻怕更多。沒斷胳膊斷腿,沒內出血見紅,已經是老天保佑了。瘦了一大圈,眼窩陷下去,眼底一輪都是青的。不過臉色還好,紅撲撲兩團。忽然覺得不大對勁,伸手一摸,果然,滾燙滾燙。
“林大哥,麻煩看見路邊有藥店停一下。”
“咋的了?”
“發燒了。”
“這條路再沒有鎮子了。還有幾個鍾頭就到圖安,不如挺一挺,直接去醫院?”
“那到圖安再找藥店吧。”洪鑫垚看看時間,“林大哥知不知道離機場比較近的賓館?找個地方咱們都歇歇腳,然後麻煩送我們直接上飛機。”
“這……杜處和夫人不能答應吧?”
“不答應也得答應。我這朋友體質特殊,不敢隨便瞎治,不如趕緊送回去。”
感覺方思慎在發抖,把自己的皮大衣給他裹上。想起發燒應該多喝水,又兌了一瓶子靈芝粉。剛喂兩口,就迷迷糊糊醒了。
“連叔……”
“連叔已經走了。”
“洪……歆堯?”
“是我。”
方思慎想起來了,連富海臨走說的話,還有那把斧頭,那杆獵槍,和那決然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什麽,心裏總有一種強烈的不詳預感:這一別,很可能成為永訣。
“應該……要連叔一起走,要他一起走……”
嘴裏這樣說著,心中卻知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事實。無法排遣的悲愴與憤懣陡然湧上胸膛,劇烈咳嗽起來。
“怎麽了?是不是嗆到了?”洪鑫垚趕忙扶他坐起,輕輕拍著後背。
“我看你那連叔,不是隨便說得動的人,也不是輕易讓人欺的主。別擔心,我會想辦法……”
洪鑫垚頓了頓。他不確定在盤根錯節的地方利益網中,杜煥新跟這次事件牽涉到的人有多少交集。這個仇,說不定還得自己來報。恨歸恨,卻不能急。隻不過作為一名洪家的男人,心上人受了這樣的欺負,隻能安慰,給不出承諾,實屬莫大的挫敗和屈辱。腦子裏有無數個念頭,偏偏都不適合跟眼前人說。把他抱得更緊些,還是那句:“別擔心,我會想辦法。”
方思慎調整情緒,將連富海暫且放下,輕聲道:“洪歆堯,謝謝你。”
洪鑫垚把他腦袋抬起來,對上自己的眼睛:“方思慎,你跟我,再也不要提這個‘謝’字。”
方思慎被他看得抵擋不住,本來就燒得厲害,這時臉上更是一片潮紅。
聽見他問:“餓不餓?”
“奇怪,不覺得餓。”
“那是餓過了,既然醒了,吃點東西。”
洪鑫垚翻出八寶粥,又找出一包鹿肉脯,撕碎了和在裏頭。
方思慎動了動手,想接過去自己吃,那一個全當沒看見,舀起一勺送到嘴邊。
沒說什麽,低頭吃了:“這個味道……真特別。”
洪鑫垚自己吃一口:“是不怎麽的。沒關係,有營養。”
前麵小劉也醒了,四個人幹脆吃起早飯兼午飯。方思慎吃了半罐子粥,又睡了。鼻息沉重火熱,整個人縮成一團。然而睡得卻很安穩,貼在最暖和的地方一動不動,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模樣。
再醒來,是被人捏著鼻子灌藥。
“咳!咳!”胸口痛得厲害,不敢使勁咳,偏又壓不下去。藥丸返上來,滿嘴都是苦味。
“給我……我自己吃。”望著倒在手心的黑色顆粒,散發著熟悉的清香,一愣,“這是……”
“沒有九味羌活丸,買的通宣理肺丸。怎麽跟上回不太一樣呢,我記得上次是扁的啊。”
“這是小水蜜丸,上回買的藥片,一樣的。”
“嘿,我就說那小妞不敢騙我。”
方思慎轉眼看看四周:“這是哪裏?”
“賓館。離上飛機還有三個多小時。”
杜煥新跟洪玉蘭已經來過,見了方思慎昏睡的樣子,又被洪鑫垚裝腔作勢唬住,果然不敢強留。老婆在側,杜煥新也不方便問小舅子話,兩人陪坐一陣,讓洪鑫垚勸回去了,留下老林跟小劉招呼到最後。
方思慎蹙起眉頭:“得給我爸打個電話。”
“你準備怎麽說?”
“怎麽說……都瞞不住了……”仰起頭,望著麵前人,“怎麽說,能讓他不著急?”他高燒不退,腦子勉強轉動,眼神卻迷蒙,神情中顯出尋求依賴的脆弱與無助。
洪鑫垚被看得心口某個地方又酸又軟,不由自主伸手在那柔軟的頭發上輕輕摸了一把,帶著安撫勸慰道:“我跟他說,保證不嚇著他。”轉身推門出去。
方思慎靠在枕頭上,隻覺得剛迷糊過去,就被叫醒。洪鑫垚將手機遞過來:“都講清楚了,你跟你爸說句話,讓他放心。”
“爸……”
“小思,你生病了?”
“嗯,感冒了。”
“趕緊回來,爸爸去接你。”
“好。爸爸……”
“怎麽了?”
“對不起。”方思慎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句,可滿腦子充斥著的就隻有這一句。
“傻孩子……爸爸隻要你好好的。快回家來,啊?”
掛斷電話,心裏輕鬆不少,腦袋卻倍加沉重起來。發了一會兒呆,渾身濕漉漉黏糊糊地難受。歪歪扭扭往床下挪:“我想洗個澡。”
洪鑫垚扶住他:“燒還沒退,別洗了,擦擦算了。”衣服從裏到外備了身新的,一直在猶豫怎麽給他換。聽他提洗澡,正中下懷。
“好幾天沒洗,太髒了。”方思慎站都站不穩,還要去撥開他的手,“好歹……收拾一下,別讓我爸看見……”
洪鑫垚一把拉過他,死命箍在懷裏。
苦苦搜尋的惶恐,尋而不見的絕望,失而複得的狂喜,總因為這樣那樣的情勢被艱難地壓抑著。此刻終於得到突破口,噴湧而出。
“方思慎,你有沒有良心?你就知道怕你爸擔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還以為……以為……他們騙我,那幫該死的王八蛋,竟敢騙我……那時候,我站在……芒幹道的墳場裏,到處都是雪,都是草和樹,就好像……天底下沒有一丁點兒活氣。我真的以為……以為……你死了……心裏想,以後……怎麽辦?我想不出來……”
方思慎抬起頭。曾經莽撞少年,似乎已經長成為獨當一麵的高大男人,這時卻像孩子一樣委屈傷心,“啪嗒啪嗒”掉著眼淚。
仿佛被什麽驅使著,費力地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對……”
剩下兩個字被堵在嗓子眼。
“……方思慎,別說對不起。別跟我說對不起,永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隻要你知道,你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顧不上昏沉疼痛的腦袋,方思慎不停點頭:“我知道。是的,我都知道……”
第〇七〇章
“我自己來。”
“別強。你自己不行,我來。”
方思慎試了試,果然不行。應聲“好”,十分幹脆地不再浪費力氣。
洪鑫垚反而緊張起來。定了會兒神,咽了口唾沫,才讓他靠在胸前,騰出兩隻手幫忙脫衣服。脫到套頭毛衫,就聽“嗯”一聲,趕緊又放下,看見滿臉吃痛的表情。
“怎麽了?”
“袖子……好像粘住了。”
仔細一瞅,袖口裏側被血痂牢牢粘在皮膚上,隱約可見手腕處一圈高高腫起的瘀青。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看見是另一回事。一時牙齒幾乎要咬碎,拚命按下殺人的衝動,想了想,取下腰帶上掛著的多功能軍刀。
“別動。”沿著手腕上方,把幾件衣裳的袖子全部剪斷,小心脫下來,再把碘酒澆上血痂粘連的地方,一點一點揭開。處理好手腕,才發現兩肋處顯露出的青紫傷痕,一轉頭又看見背上還有一大塊。有些不敢繼續,也不知道是怕看見更多的傷,還是怕麵對自己心裏的坎。
慢慢鬆開皮帶扣:“洗完再抹藥,我盡量輕點,疼就說。”
“嗯,沒關係。”方思慎這會兒渾身肌肉都又酸又疼,挨打的地方反倒不明顯。他閉著眼睛,自己也看不見那些嚇人的紅紅綠綠,還秉承自力更生精神伸手去幫著脫下麵。洪鑫垚僵在半道,眼睜睜看他連喘帶咳,也沒力氣把腿從褲管裏拔出來。
屋裏暖氣很足,正常情況下穿件單衣即可。然而方思慎正當高熱畏寒之際,衣服一脫,立刻激起渾身冷顫。洪鑫垚一驚,再沒心情磨蹭,裏外幾層褲子一把剝下,扯過被子裹住他,自己也脫了個精光,然後抱進浴室。入水前,又飛快地查看一遍,除了手腕,再沒有出血的傷口,這才放心坐進去,將他的手抬高擱在浴缸外,用心洗澡。
然而所有心思力氣都放在洗澡這件事上,也止不住全身的血液嘩啦啦都往一個地方流。沒多久,洪大少就覺得腦子明顯供血不足,暈得厲害。下邊又遇瓶頸阻塞,密度與壓強在內部節節攀升,就是找不到突破口,逼得腰腿發麻。
終於勉強洗完澡,方思慎還不肯出去:“刷牙……刮胡子。”
洪鑫垚沒法,隻好拖張方凳放到洗漱台前,拿浴巾把他包住,坐下來慢慢收拾。沒有任何空間阻隔緩衝,每一秒都像酷刑一樣難熬。明知道電動剃須刀橫豎傷不著,依然緊張得手發抖。也不管他有沒有反應,不停說話分神:“統共也沒長多少,浪費資源啊你。本來就生了一張嫩臉,還非要刮這麽幹淨,往後我怎麽敢跟你一塊兒出門?要不你管我叫哥得了我說……”
等都弄完,真正揮汗如雨,比剛從水裏出來還濕。把他送回床上,拿被子圍好,接著擦頭發。不小心動作重了些,幾根頭發隨著毛巾扯下來,方思慎好似沒感覺,倒把洪鑫垚自己嚇一跳:“啊,揪疼了吧?嘿,沒經驗,下次,下次就好了。”
忽然輕輕笑了笑:“說真的,除了你,我連我爸媽都沒伺候過。多少個第一次哪,都交代在你身上了。”
看他靠在床頭,眼睛也不睜,好似半昏半睡,神情無辜又坦然,也不知究竟聽著了幾分。剛洗完澡,還發著燒,麵上粉白一片。棉被裏露出半截肩膀,脖子和鎖骨的線條流利深刻,細瘦中暗含韌勁,激起無限憐惜與征服的欲念。
低聲歎口氣:“方思慎,你就是我命裏的克星啊你知不知道?”
仿佛為了緩解某種極度的饑渴,他屈起一條腿跪到床邊,身體貼得更近些,把方思慎的右手緩緩從被沿抽出來,手心壓著他的手背,然後覆蓋住自己脹到發疼的部位。柔軟而又滾燙的觸感,讓身體如同過電般打了個激靈。
連做幾個深呼吸,喃喃自語:“靠,要死了……不成,我去衝個冷水澡,再來給你抹藥,等會兒啊……”
鬆開手,那炙熱的觸感卻意外地沒有消失。
“難受麽?”那個人仿佛壓根沒醒,低柔的聲音恍若從夢裏傳來。
洪鑫垚如同遭了蠱惑,腦子一時凝滯,愣愣點頭:“難受。”
方思慎手指動了動,又停下:“我沒力氣……你自己來。”
洪鑫垚立刻俯身吻住他,把他的手連同自己的東西一同包在掌中。幹柴烈火火上澆油,瞬間燒成灰燼。他大口大口喘氣,扯過床頭的紙巾擦拭,又再次低下腦袋,像小獸吸奶般吮咬對方的嘴唇,心裏叫囂著不夠,太不夠。
“咚咚咚,”有人敲門,老林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洪少,還有一個小時登機。咱們直接從專用通道走,也得準備出發了。”
“知道了!”猛然回頭,嚎一嗓子,“二十分鍾後到大廳!”
到底還是衝回浴室,花三分鍾淋了個冷水澡。給方思慎搽上跌打損傷的藥膏,再匆匆穿妥衣服,剛好二十分鍾。
穿衣服的時候,就覺得他體溫更高了,還以為是自己衝了涼水的緣故。把藥店買來的溫度計塞到腋下,半路抽出來一看,四十度三。原本約好方篤之在那頭接,再開車去醫院,立馬決定更換方案,一個電話打回京,叫救護車提前在機場等著。不禁慶幸聽了藥店售貨員推銷,多要了一包冰袋,在室外凍得杠杠硬,派上大用。到了機場,走專用通道,冰袋也直接帶上飛機。
乘務組得到上頭叮囑,專門派了個有經驗的空姐幫洪大少照顧病人。正月十一,頭等艙裏還有不少別的乘客,頻頻扭頭瞧熱鬧。兩個大媽級別的邊瞧邊議論:“這小夥行,多會照顧人哪!現在的小年輕,有幾個會照顧人的,連自己冷熱饑飽都整不明白。小夥子,這是你什麽人啊?”
“是我哥。”
“怎麽就兄弟倆啊?有女朋友沒?這種時候,還是得有個女的搭把手才行……”
洪鑫垚狠狠瞪了兩個老太婆一眼,可惜人家根本沒看見。中途又喂了一次藥,換了個冰袋,體溫卻始終沒有下降的趨勢,人也完全失去意識。隔著厚厚幾層衣服,都能感覺到胸口被烙得發燙。心裏明白,不該聽他的洗了那個澡。但其實自己也知道,這個澡洗得實在是千金不換價值連城不屈不撓無怨無悔。眼下隻盼著快點到達,第一時間交給醫生想辦法。
給他調整一下姿勢,躺得更舒服些,十指緊緊抓在自己手裏,湊到耳朵邊上悄聲念叨:“你可別聽老太婆胡說啊,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一輩子……絕對比女朋友好使、可靠……”
套間病房外的會客室裏,洪鑫垚跟方篤之相對而坐。
“方叔叔,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已經拜托姐夫在那邊調查經過,但中間具體怎麽回事,還得等我哥醒來,您親自問他。路上情形實在嚇人,這才自作主張,叫他們直接到機場接人,您別介意……”
“小堯,你做得很好,真是多虧你了。是小思的運氣,居然碰上你在那邊探親,否則……”
方篤之拿到兒子的診斷書:急性肺炎、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度營養不良,眼前直發黑。好在洪鑫垚的預防針強度很足,上飛機前那個電話,劈頭就問方叔叔手邊有降壓藥沒有。應該說,某種程度上,他比方思慎更清楚方篤之的性格和本事,上來先把情況往重了說,反而激出方爸爸臨危不亂堅忍自持的鎮定來。
然而在到醫院之前,做父親的以為隻是生病,萬沒想到兒子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遭受如許欺淩。從口袋裏摸出藥片,洪鑫垚趕緊倒杯水遞過來。方篤之把藥咽下去,暗下決心,一定要抽出時間抓緊鍛煉,將這拖累人的雙高症狀給它去了。
照洪大少的說法,過年往青丘白水看姐姐姐夫,一路遊玩打獵逛到也裏古涅,碰巧搭救了遭遇麻煩的方思慎。
“方叔叔,初十那天給您打電話,真的不是有意要騙您。我哥他就怕您生氣著急,死活不肯讓我說實話。本來以為第二天能好轉,誰知……”
方篤之拍拍洪少爺的肩:“回來了就好。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救了小思一回,叔叔都不知道該怎麽感激你……”
洪鑫垚看看他臉色,不知道他父子之間又出了什麽問題,弄得方思慎要獨自不遠千裏偷偷跑到芒幹道去祭拜養父生母。小心試探道:“那……您也別怪我哥……”
方篤之苦笑:“我怪他?我怎麽敢怪他?你不知道,這年前剛病過一次,除夕才從醫院回的家。他跟我說去南邊玩,我想著出門散散心也好,再說南邊暖和,對身體也好。誰料得到,他主意就能這麽大,一個人回了芒幹道!”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年前兩天沒消息,原來竟是生病了,還誑自己說手機沒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