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功虧一簣
第15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的專家,你聽說過人文學院的方篤之教授嗎?”
衛德禮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方不是對音韻很在行嗎?我先請他幫忙看看合轍押韻怎麽樣。才開始接觸,拿去給專家看,那可真是……太貽笑大方了。”
高誠實留意他的神情,對方篤之三個字明顯沒反應,看來並不像自己猜的那樣。料想這老外也沒那麽多花樣,嘴裏卻繼續試探:“發電子郵件多方便,難道你還想上門騷擾?”
“我、我順便也在練習書法,所以想寄給他。你知道他最近一直住家裏,來了學校老特別忙,我不好意思耽誤他太多時間。”
高誠實忽然笑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衛德禮大驚,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
“在下音韻學得也不錯,對書法亦略知一二……”
衛德禮繼續搖頭,終於停下來,想了想,一本正經道:“請方幫我看,不管寫得多糟糕,他都會替我保密,更不會嘲笑我,如果是你的話……”說著,用萬分不信任的眼神掃過高誠實的臉。
高誠實大笑,不再逗他,把方篤之教授家的地址寫了下來。
方思慎回到家中,放下書包,躺在床上發呆。開學以來,方院長極端忙碌,時不時還要去外地視察開會,兒子在家裏住著,卻難得碰回麵,因此至今還沒機會發現他的異常狀況。
躺了一會兒,扯過書包將裏頭的書本收拾出來。拿起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箋。即使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那火辣辣的詩句仍然叫人不敢直視,紙張仿佛自動燃燒般烤炙著掌心。
想起這樁麻煩毫無征兆從天而降的那一刻。
“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淡粉色的玫瑰橫在眼前,花瓣隨著花枝輕輕顫抖。終於反應過來衛德禮說了什麽,大腦一下子停止了運轉。
直到聽見妹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竟不知那朵玫瑰花什麽時候被她抽走,正拿在手裏把玩。
妹妹的眼睛牢牢盯住自己:“哥,你是不是同性戀?”
“不……”
她立刻轉頭,起身,在衛德禮麵前猛拍一下桌子,狠狠撂下一句話:“對不起,我、哥、不、是、同、性、戀。”
然後,自己就被她直接拖出飯店,連衛德禮是什麽表情都沒看清。
唉……
方思慎雙手蒙住臉,信箋晃悠悠飄落到桌上。
他心裏再清楚不過,那個時候,麵對妹妹的問題,自己出口的原本更可能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同性戀?
不知道。
這才是心底深處真正的答案。
方思慎重新趴到床上,心中一片茫然。最初的混亂早已過去,如今隻剩下清掃過後泛著冷光的空白。這些天不斷自我審視,始終也沒能明白:活到這麽大,究竟是因為不知道要愛什麽人,所以幹脆不去想到愛;還是因為不曾想到要愛,所以從沒想過愛什麽人?
毫無疑問,衛德禮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然而聯係到愛的對象,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他的出現和存在都是那麽突兀,方思慎無法設想任何一種將之融入自己生命的可能。可是為什麽,收到他的信,會情不自禁地動搖呢?
——原來被人喜歡,被人追求是這樣的感覺。
“咚咚咚。”方篤之敲敲門,“小思,你在房間嗎?”
方思慎驚得嘩啦一下翻身爬起來。想得太入神,連父親回家都沒注意。慌亂中瞥見桌上的情書,一把抓過塞到枕頭下。
“嗯,我在。”
方篤之推開門:“怎麽不開燈?”順手按下門邊開關。抬眼就看出兒子神情不對,“小思,怎麽了?”
“沒、沒什麽。”
方篤之走過去,端詳著兒子的臉。這孩子天生學不會矯飾造作,眼神裏明明白白寫滿了惶惑與迷茫。
反正遲早要知道。從自己口裏說出來,可闡釋的空間總歸要大一點。
於是在床邊坐下,溫言道:“你是不是在學校聽到了什麽傳言?”
方思慎抬頭:“什麽傳言?”
方篤之很想摸摸他的頭發,忍住了。歎口氣:“張春華出了這種事,有些風言風語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思慎大吃一驚:“爸……”臨時想起眼下絕不是追問內情的好時候,硬生生打住。
方大院長隻顧順著自己的邏輯說話,見兒子表情微妙,更加坐實了先前的猜想,接著道:“最後的處理意見雖然還沒出來,但基本也可以預見了。張春華不光是京師大學國學院的教授,也是全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聯盟的高級會員,你們院裏想壓下來內部操作根本不可能。估計還要動蕩一陣子,不論誰胡說八道什麽,你都不要去聽,隻管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就行了。這事跟你沒關係,何況華鼎鬆再不管事,名頭畢竟在那裏擺著,沒人敢胡亂動你。”
方思慎嘴張成〇型,什麽也說不出來。在自己埋頭上課和煩惱私人問題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方篤之終於還是拍了拍他的頭,笑眯眯地:“你知道回家來住,讓爸爸放心,爸爸很高興。張春華是金帛工程核心成員,事情鬧出來,對工程形象有一定影響,這些日子我們成天忙的就是這個,盡力把負麵影響降至最低。至於說對我個人有什麽衝擊,還遠遠談不上。”
語氣越發柔和:“人總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種下當日之因,便有今日之果。小思,別為了不相幹的人和事鑽牛角尖。”知道兒子跟了張春華整三年,盡管後來發生那樣不愉快的事,看到如今下場,多半還是會不舒服。
“爸爸今天買了祥盛齋的醬牛肉和素鍋貼,走,咱們吃飯去。”
方思慎壓下心中強烈的好奇,忍到吃完晚飯,鑽進房間就開始搜索相關信息。
《著名教授、國學專家張春華涉嫌抄襲》
《二十年前寫的論文不算抄——剽竊也有時代性?》
《多德森,又一個在大夏躺著中槍的外國學者》
《折戟沉沙鐵未銷——時間可以磨滅的和不能磨滅的 》
《抄老外不算抄?——論張教授的“學術愛國主義”》
《“揭短”才能推動學術規範》
《抄沒抄,誰看誰知道——鑒定抄襲有那麽難嗎?》
《春華早謝,秋實無存》
《聲討學術道德不如完善學術製度》
…… ……
方思慎看得頭暈。這一切與自己當日境況何其相似,隻不過這回換了主角。
掃過“多德森”三個字,總覺得莫名眼熟,似乎新近剛聽人提起這位冷僻的西方古文字學家。方思慎對語言文字的記憶力極好,對生活經曆的記憶力卻相當一般,隻知道最近有人提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什麽場景下被誰提起過。
粗略了解一下經過,原來開學前夕,京師大學國學院內部論壇出現了一篇帖子,揭露張春華教授二十年前某篇關於東西方象形文字比較的論文多處抄襲多德森著作。隨後馬上有人根據帖子提供的線索對比原文,果然發現許多論點論據雷同。經幾大國學論壇轉載,不出半月,該貼大熱,很快吸引媒體介入,終於逼得事件主角在現實中正麵回應,引發學術界一場軒然大波。
二十年前還沒有網絡,國內對西方學術動態的了解粗疏滯後。一些有渠道者將人家的研究移花接木改頭換麵,名利雙收,本是半公開的秘密。張春華當年憑著那篇“借鑒”多德森的論文,拿了個頗有分量的學術新人獎,此後正式進入學術圈視野。雖然研究本身再無進展,其個人命運卻因為這篇文章而青雲初步。
若沒有人挖墳,無非永遠埋在地下,構成人生大廈基石的一部分。然而不幸被人挖出來,於此學術道德口號振聾發聵,學術規範大旗高高飄揚之際,便足以令人生大廈徹底坍塌。
方思慎看到的最新報道是,人文社會科學學術聯盟仲裁委員會聯合京師大學國學院學術委員會,成立了“張春華事件專項調查組”,展開正式調查。
覺得頭痛,重新躺到床上慢慢思考。
聯想到父親說的話:“最後的處理意見雖然還沒出來,但基本也可以預見了。”印象中並沒有聽說過類似先例,不知道最終會采取什麽措施。不過對張教授那樣的人來說,失去某些資格和榮譽,也就等於學術生涯的完結。
當初自己深陷輿論漩渦,曾經多麽希望能有一個權威的專項調查組出現。如今明白了,有沒有調查,有什麽區別呢?
所有的一切,隻見成敗,不見是非。
無意中摸到枕頭底下的信箋,忽然覺得在現實的反襯下,這張看似突兀荒誕的薄薄紙片,顯得如此純潔而又真誠。一個畫麵從眼前飛速閃過,“多德森”三個字仿佛配音,隨著那畫麵在腦中響起。
方思慎瞬間想到自己最近什麽時候聽過這個名字。暑假前與衛德禮、洪鑫垚、高誠實的最後一次聚餐,高誠實曾在餐桌上向衛德禮打聽多德森的原版文章!
爬起來衝出房門,衝進父親的書房。
“爸爸!”
方篤之正在打字。他這個年紀的人接觸電腦晚,練不出十個手指齊上陣,更別提盲打之類,每次都是左右兩個食指,“二指禪”滿鍵盤找鍵子。從前兒子有空會替他打,後來多數交給秘書或者學生,逼不得已才動用自己的二指禪。
被方思慎嚇一跳,先關了文檔窗口,才扭頭問:“怎麽了小思?”
“爸爸,揭發張教授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高師兄?”
方篤之搖搖頭:“我不知道。”
“您為什麽不知道?”
“我為什麽要知道?”
方思慎調整一下情緒:“對不起,爸爸。因為我知道高師兄前些時候要Daniel幫他找多德森的文章。”
方篤之淡淡道:“那又如何?你覺得這能說明什麽?”望了兒子一眼,“小思,抄襲就是抄襲,誰發現的,很重要嗎?”
“爸爸……”方思慎有很多話想說,終於還是什麽也沒有說。此刻他完全明白了,這不過一場最尋常的學術派係鬥爭,以張春華完敗結束。
隻有成敗,沒有是非。
深深的無力感彌漫到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最親近的人,不能相互理解,無法彼此信任,多麽悲哀。
“小思,別混淆了目的和手段。這種事,不值得難過。”
“我知道了。”
默默低頭回到自己房間,打開資料,啟動程序,全神貫注繼續做先秦異形字整理。方篤之趁著暑假給兒子配了最新的電腦、手寫板、掃描儀、打印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也是方思慎越來越喜歡在家幹活的原因之一。
星期四照常去學校上課。方思慎開學以來一直來去匆匆,大一大二的學生資曆淺,絕大多數不清楚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與張春華教授的糾葛。若非歪打正著從父親嘴裏聽到,真不定什麽時候才後知後覺發現這樁熱門新聞。
衛德禮還坐在角落裏,講台上卻沒有引人注目的信封。方思慎鬆了口氣,認真講課。
周末方篤之特地留出一天在家陪兒子。自從那晚父子談話之後,兩人之間便一直有些冷淡。當然,在方篤之看來,別扭的兒子已經比從前懂事多了,開始學著體諒和理解父親了,心中甜蜜又酸澀,著意要好好安撫他。
周日一大早,方大院長先去了趟市場,整個上午都在廚房叮叮當當忙碌,做的全是兒子最愛吃的菜。
方思慎站在廚房門口:“爸,怎麽弄這麽多菜?”
“中秋節沒陪你過,今天補上。”
方思慎笑了:“過節還有補上的啊。”
方篤之心情大好:“嗯,補上,補上。”
把多餘的菜往冰箱碼,看見菜框裏的信件,買菜回來順便在樓下信箱取的。兩個星期沒拿,厚厚一大疊。擦擦手,翻揀起來。一般公務信件都直接寄到辦公室,家屬樓信箱裏多數都是廣告賬單。
一個蓋著朱紅印戳的白信封格外顯眼,抽出來看看,刻的居然是陽文蟲草篆,三個常見字:“相思意”,並不難認。翻到正麵,收信人“方思慎”。方篤之定定神,捏了捏,挺厚。想想,還把信塞進那一大堆廣告,扔回菜框裏,衝門外道:“小思,我取了信回來,你拿去清點清點。”
方思慎應了,進來連菜框一起拎出去。
吃飯的時候,方篤之看兒子總有點心不在焉,便有了計較。等吃完飯方思慎主動去洗碗,做父親的轉身悄悄溜進兒子房間,挪開桌上一摞書,果然,信就在底下壓著呢,還不止一封。打開之前,先給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設,等一遍看完,心火還是“噌”地一下直冒頭頂。捏著信箋走到廚房門口,強壓下怒吼的衝動:“小思,這是怎麽回事?”
方思慎看見父親手裏的東西,頓時又羞又惱:“爸爸!這是我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你是我兒子,能‘私’到哪兒去?”捏著信箋的手直抖,“我看不是‘私人’,是‘私奔’吧?你打算瞞到什麽時候?是不是要等兒子被洋鬼子拐跑了,我這當爸爸的才知道?”
“爸爸,您別亂說!”
方篤之已經氣得亂了方寸:“怪不得,怪不得,心心念念想著去救那個老外……”仿佛預見到失去兒子那一刻,大力捶著門板,“我不準!小思,聽到沒有?爸爸不準!”
方思慎霎時覺得自己的心像手中瓷器般冰涼堅硬。慢慢收拾幹淨,麵向父親:“爸爸,這件事,和您準不準,其實沒什麽關係。”
繞過父親回到房間,站了半晌,開始整理書包。揀出近期要用的東西,塞了滿滿當當一大兜,背上了往外走。
方篤之好似剛剛驚醒,慌亂無措:“小思!你去哪裏?”
“回學校宿舍。”
“小思,別走,對不起,爸爸錯了,我們好好談談……”
“爸爸,我回學校住些日子,您也……冷靜冷靜。”方思慎背對著父親,輕輕擰開門,走了出去。
第〇三九章
洪鑫垚指揮出租車進了京師大學東門,慢慢往生活區開。
高三生涯枯燥乏味。黃帕斜街甲二條胡同13號院的改造項目,從二姐洪玉蘭那裏訛出錢來,自有專人打理,用不著他插多少手。一幫狐朋狗友,除去出國的周忻城,那幾人也都裝模作樣忙起了前程。因為股票吸引力更大,從前合夥的生意又都回到了洪鑫垚手上。他倒是一直記著洪要革的訓誡,沒丟了實在買賣。在這方麵,洪大少心底裏對老頭子一直非常服氣。
總之,洪少爺如今連個吃午飯的伴兒都難找,淪落到直接從數學輔導班殺到此地,預備尋洋鬼子吃飯兼補習。
瞥見路邊一個熟悉的背影,忙招呼司機:“停!停!就這下吧。”一麵掏錢一麵拿眼神鎖定前方身影。等距離再拉開些,這才起身下車,小心翼翼跟在後頭。心裏琢磨著:方書呆怎麽這個點兒回學校?難不成背著自己跟洋鬼子偷偷約會?待本少爺探個究竟,看他到底搞什麽鬼!
他完全沒發覺方書呆跟洋鬼子約會和背著自己之間有什麽詭異聯係,興致勃勃煞有介事地執行跟蹤重任。算起來一個多月沒見麵,洪大少心情雀躍又緊張,隻不過他自動把這種驚喜轉化為了現場捉奸的興奮而已。
方思慎情緒低落,渾然不知身後多了個尾巴。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抬頭辨認,竟是昔日同門寇建宗。
“你好。”點點頭,接著往前走。
“你……”對方赤裸裸的敷衍和無視令寇建宗咬了咬牙,加重語氣,“方思慎,方師弟!”
這個稱呼從寇建宗嘴裏出來可真是久違了。方思慎愣了愣,終於意識到他是特地要找自己,停下腳步:“寇師兄,有事?”
這副裝傻充愣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樣子,跟一年前如出一轍。寇建宗心裏恨意滔天,卻垂下眼皮,放低音量,竭力作出可憐的神氣:“方師弟,我想……跟你聊聊,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思慎想不出他跟自己有什麽可聊,於是問:“什麽事?”
“張教授的事,你應該知道了……我已經應聘了永州人文學院國學講師,下個月正式就職,想爭取把這邊的課題帶過去……”
方思慎這才明白過來。樹倒猢猻散,張春華塌台,寇建宗因他保薦而獲得的博士後資格勢必泡湯,恐怕不僅如此,連京城都待不下去,隻剩下永州人文學院這種偏僻小廟肯收留這尊泥菩薩。
“雖然不能繼續為金帛工程盡綿薄之力,但做了這麽久的秦漢簡帛,實在舍不得丟下。永州那邊也希望我盡量把東西帶過去,過去了接著往下做,不必掛靠金帛工程,算他們自己的地方項目。當然,重複研究風險很大,我想,方師弟你最熟悉內情,不知能不能聽聽你的意見……”
對方絮絮叨叨的工夫,方思慎徹底懂了。寇建宗這是來試探自己口風,想從方大院長手下求一條退路。明知道此人咎由自取,看著那唯唯諾諾的謙卑表情和發紅的眼眶,方思慎還是不忍直接回絕:“我現在已經換了方向,不關注這個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肯聽師兄嘮叨就感激不盡了。”寇建宗左右看看,“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找個清靜點的地方。”
方思慎稍微猶豫,點點頭,跟在他後麵。
洪鑫垚在心裏“咦”一下,摩拳擦掌,悄沒聲息尾隨其後。眼見那兩人越走越偏,徑直走到操場邊上大樹林子裏,暗道一聲好哇,敢情不跟洋鬼子約會,改約別的野男人了!
這樹林子本是京師大學幽期密會風水寶地之一,黃昏時分人氣最盛。這會兒剛過中午,少數流連此地的情侶也都吃飯去了還沒回來,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腳下落葉踩上去咯吱作響,洪鑫垚不敢跟得太緊,找了棵視野不錯的大楊樹,側身藏在後邊,遠遠觀望。
隻見方思慎跟那人說了一會話,對方聲音忽然拔高,像是在嚷嚷什麽。洪鑫垚正要摸近些,手機冷不丁從兜裏響起,嚇得他一哆嗦,直接摁斷。知道定是衛德禮等得不耐煩,懶得回複,抬頭繼續盯梢。
正在嚷嚷那人聲音越來越大,情緒似乎有些失控。洪大少很想上去給方書呆幫腔撐腰,可那樣的話自己的潛伏跟蹤勢必暴露無疑。左右為難之際,就看方書呆說了幾句什麽,轉身要走,趕緊縮回樹後,準備撤退。
“方思慎!”寇建宗狂叫一聲,猛地拉住他胳膊一扯。方思慎毫無防備,被他扯得踉蹌後退,眼前一道白光掠過,直奔胸前。
“去死吧!你們統統去死!”
方思慎被他猙獰扭曲的麵目驚住,直到鮮血淋漓的匕首再次向自己襲來,胸前的劇痛才擴散到神經,本能地架起胳膊,側身躲避,刀鋒從小臂上劃過,涼颼颼一片。等他倒在地上的時候,整個人連帶地上的泥土和落葉,都已經紅得觸目驚心。
洪鑫垚從大楊樹後衝出來,立時被那一片血紅蒙住了雙眼。
“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嚷什麽,也不知道是怎麽跑過去的。飛起一腳踹在寇建宗肚子上,又一腳踢在他肋骨上,踢得他骨碌骨碌滾了兩圈,匕首脫手落地,血跡甩開在空中劃出一串紅點。洪鑫垚彎腰撿起匕首,轉身瞪著地上的寇建宗,兩眼發直,手起刀落,使盡全身力氣捅了下去。
“洪鑫垚!住手!!”方思慎也不知哪裏來的勁兒,爬起身死命拖住他,“不能殺人……你不能……殺人……”迅速外湧的鮮血把兩個人的衣服都沾濕了。
洪鑫垚低頭看他一眼,嘴裏喃喃有聲:“不能殺人……對,不能殺人……怎麽這麽多血,怎麽辦……對,止血,應該先止血!”仿佛這時才回過神來,飛快地脫下外套和T恤,拿匕首劃開撕成長條,給方思慎包紮傷口。他過去在老家稱王稱霸,免不了也有動刀見紅的時候。雖然自己沒挨過刀子,救治手下小弟倒不陌生。
將傷口牢牢纏緊,伸手抱起方思慎。看他臉色慘白,好像已經沒了意識,剛剛冷靜下來的頭腦重又陷入慌亂。終於分辨出校醫院的方向,顧不得驚惶逃跑的寇建宗,抱著人狂奔而去。
方思慎雖然恍恍惚惚,卻沒有真正徹底昏迷。暈乎乎上下顛簸了不知多久,忽聞一陣嘈雜吵鬧,一個大嗓門雷鳴般在耳邊震響:“輸血?抽我的!什麽?不夠?老子找人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那個大嗓門。這回有了心理準備,倒不像之前嚇一跳:“證件找著了!在這!家屬簽字是吧?我簽!什麽關係?親兄弟不行啊?”
之後的事,他就真的不知道了。醒過來的時候,屋裏燈光刺眼,下意識抬手去遮,卻隻帶動了幾根手指。身體像是不屬於自己,幾乎完全沒有知覺。
“別動!”洪鑫垚壓住他的手背。
方思慎看見他,想起之前發生的事,知道是麻醉還沒過去。轉動一下眼珠,似乎身體到處都連著管子,長這麽大沒這麽狼狽過。
洪鑫垚按下床頭的電鈴,護士進來量量看看,把鼻子裏的氣管拔了。
方思慎努力笑了笑,望著洪鑫垚:“謝謝你。”
“謝你大爺啊!老子要是動作稍微快一點,能叫那雜碎得手?媽勒個逼……”書呆子在自己眼前被人捅了刀子,那股莫可名狀的驚慌恐懼壓下去後,洪大少滿肚子都是熊熊怒火。考慮到傷員不能受刺激,後邊一連串狠話都咽了回去。
方思慎道:“還是要謝謝你救了我。”
寇建宗傷了他兩刀,胳膊上的雖然嚇人,卻無大礙,麻煩的是傷在右臂,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行動不方便。胸口那一刀萬幸沒紮中心髒,隻傷及肺葉,因為退得及時,也沒紮太深,不過血流了挺多。說得兩句話,已經提不上來氣。等麻醉消退,估計還有幾天好疼。
“別廢話了,留著力氣明天應付警察吧。下午警察來過一趟,你沒醒,明天肯定還得來。對了,捅你的那個雜碎已經抓住了,聽說就在宿舍裏躲著。你說你多不值,居然被這種二貨捅了兩刀。”
方思慎輕輕點頭:“是挺不值的。”
說是要他別廢話,洪鑫垚自己卻忍不住又問:“哎,你怎麽惹上那種人渣?”
“你記不記得假竹簡的事?”
“是他?”
“嗯,就是他。最近……又出了些別的事,他的博士後資格丟了。大概……遷怒於我,失了理智。”
“擦!”洪大少捏起拳頭。
“你那時候怎麽會在那裏?”方思慎終於想起來問道。
“我那不是……約了洋鬼子補課嘛,正好看見你了,本來想嚇你一跳來著,誰知道被你嚇得要死。”
“多虧碰見你。”
兩人都沒有再提當時情狀。方思慎歇了一會兒,看洪鑫垚在床邊晃來晃去,忽然抿嘴一樂。
洪大少兩件上衣都報了廢,為免半身裸奔,臨時找護士討了件舊白大褂套在身上,箍得緊繃繃的,十分之滑稽可笑。褲子沒的替換,隻好一直穿著,前後都是斑駁血跡,倒像特地染出的時尚前衛圖紋一般。因為連著幾個小時著急忙亂,渾身上下早不知被汗水浸濕幾回,頭發亂得像蓬雜草。整個形象都讓方思慎想起叔叔方敏之的後現代審美風格。
洪鑫垚扯扯那白大褂子,自己也樂:“有人替我買衣服去了,一會兒就回。”
自從他插手黃帕斜街胡同改造項目,手底下便分到了好幾個直接使喚的跟班。下午醫生威脅說沒血源,洪大少一個電話召來五條同血型的大漢。校醫院院長被他嚇住,手術簽字時一句多話也沒說。
洪鑫垚的衣服肯定不便宜,給他錢絕對不會要。方思慎想,以後找機會送他一套吧。
口袋裏的手機震個不停,洪鑫垚掏出來一看,又是衛德禮。中間手機震動好幾次,哪裏有空理他,這會兒總算緩過來,摁下接聽鍵。
“洪!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麽不接電話?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衛德禮自從進了一回拘留所,警覺性大大提高。洪鑫垚爽約不至,又找不著人,著實急了半天。
“對不起啊Daniel,出了點事,忘記通知你。”說著,拿眼神詢問方思慎。
方思慎慢慢搖頭。
洪大少心頭一喜。這種時候,洋鬼子還是別來湊熱鬧了。
“啊,也沒什麽大事,一個朋友跟人發生點小摩擦,我正陪他在醫院呢。放心,沒事。”
掛了電話,看方思慎神色萎頓,道:“你睡吧。醫生說等麻藥全退了會疼得睡不著,趁現在多睡一會兒。”
方思慎也真是撐不住了,閉上眼睛很快睡過去。真正進入熟睡沒多久,就被一陣緊過一陣的疼痛逼醒。鼻腔裏傳來飯菜的香味,還有唏哩呼嚕的咀嚼聲伴隨著刻意壓低的談話聲。
“差點餓死我了,小趙你可真體貼。”
“洪少您慢點,別噎著。”
“你不知道,我午飯就沒吃上,這都兩頓了!”
那小趙聽聲音便知十分開朗:“洪少您好歹給下屬我留點!您不能讓我抽完血還餓肚子啊!”
“去去去,那一盒歸你!”
“洪少,能不能告訴小的,這位到底何方神聖?”
“何方神聖?老子八拜之交的幹哥哥!怎麽樣?不浪費你那幾滴番茄汁吧?”忽然發現方思慎竟然醒了,洪鑫垚一愣,順手把飯盒往前推推,“來點?”又拉回來,“忘了,你現在還不能吃。”
方思慎忍不住笑起來,牽動傷口,疼得呲著牙輕輕吐氣。
小趙幾下扒光飯菜,拎過來一個大塑料袋:“洪少,我買了些住院用品,看還缺什麽,再去一趟。”
洪鑫垚看看,毛巾麵盆牙刷牙缸一應俱全,居然還有個電熱水壺。
“不錯不錯,想得很周到。”
方思慎衝小趙點頭道謝。
小趙非常得意:“我以前跟人打架,在醫院躺過半個月,要用什麽清楚得很。換洗衣服之類的不知道有沒有?要說手術住院,最難受就是沒法洗澡,不過每天拿熱水擦擦,換身裏衣能舒服不少。”
洪鑫垚和方思慎都是缺乏住院經曆的人,這一提醒才想起料理生活的難題,以及一係列後患問題,包括國學院耽誤的課和請假程序;凶手既是國學院的學生,後續案情如何發展等等。洪大少突然意識到自己包辦不了。
“要不……給你爸打個電話?”洪鑫垚轉頭問。兩人曾在一起聊過父子關係,他知道他隻有一個爸爸。
方思慎沉默著。糾結半晌,思前想後,此情此景,居然唯有麵前這個最能坦誠托付。
“洪鑫垚,我想……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方思慎微微揚起頭,蒼白的臉色顯得憂鬱而又脆弱。
“別!有話你就說,別這副樣子。”心裏亂糟糟的,洪鑫垚站起來,在病房裏轉圈。
“我的書包在哪兒?”
“警察拿走了,還有衣服什麽的,說是證物。對了,錢包證件還有鑰匙都留下了。”
“那能不能……麻煩你去我的宿舍,拿些換洗衣服和日用品?”
“成。”
“還有,麻煩你幫我請個護工,我把銀行卡的密碼告訴你……”
洪鑫垚站住:“你幹嘛不找你爸來?”
方思慎偏過頭,沉默一會兒,重新看向他:“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機用一下?”
洪大少莫名爆發:“誰也沒說不幫你!幹什麽這副喪氣樣子!”拉過旁邊呆站著的小趙,“護工是吧?就這個了,免費!你敢說不要?不要?你敢!敢!”嚷到最後,瞪起兩隻眼睛簡直像要吃人。
小趙連忙給主子捧場:“免費免費!經驗豐富,服務周到!”
洪鑫垚不再搭理床上的別扭傷員,抄起鑰匙:“你在這待著,我去他宿舍拿東西。”
提起小趙給自己買的衣服,大搖大擺走到博士樓,熟門熟路摸進方思慎宿舍。先上水房把自己弄幹淨了,然後把書呆子的抽屜一通亂翻,原本疊得挺整齊的衣服統統被他揉成團,大的裹小的繞作一個大球塞進袋子裏。
手裏幹著這些,腦子一刻也沒消停。方書呆不想驚動他家老頭子,自己這個當哥兒們的,那就唯有兩肋插刀,一夫當關,送佛上西,幫忙到底。動手的人渣雖然已經被抓了,還得找人盯著往死裏判才行。這破校醫院的條件也太差,明天得想法兒給他換個好點的地方……
回到病房,小趙迎上來:“洪少,我得回去拿點東西再來守夜。”
“行,我在這看著。”洪鑫垚揮手放行。
叫護士續了一回藥,在病房裏轉兩個圈,不知道幹什麽好。想起小趙說不能洗澡最難受,書呆子原本一身血跡,手術完護士擦得相當馬虎,沾身上肯定不舒服。想到做到,當即拿電水壺燒了一壺開水,兌出滿滿一盆。洪大少幾時幹過這些,隻聽叮鈴哐啷不是碰倒這個就是撞翻那個,熱鬧非凡。
方思慎嚇得揪著被子不停叮囑:“慢點,慢點!先倒涼水,再倒熱水!滿了!太多了!”
等到他笨手笨腳地浸濕毛巾,過來一臉小心掀開被子,才來得及感動和害羞。“謝謝”兩個字遠不足以表達此刻心情,最後隻紅著臉輕輕問了句:“你這麽晚不回去,沒關係嗎?”
“安啦!”
洪鑫垚下午抽空給監護人打了個電話,說是晚上也在這邊補習西語。隨著他的表現日益進步,個人行動自由度相應地也越來越大,不必擔心晚歸問題。
因為動手術的緣故,方思慎沒穿上衣。為了避開那些管子片片棉紗繃帶,洪鑫垚擦得十分緊張,沒工夫搭多餘的話。聽見他說:“好了,可以了。”鬆口氣,靠在椅背上擦汗。
方思慎有些難為情,偏了臉沒說話。房間裏流動著暖融融的尷尬氣息。
洪大少冷不丁一拍大腿。
方思慎問:“怎麽了?”
“沒……沒什麽。”原來他忽然想起那回跟洋鬼子聊起人類學,一直很好奇書呆子的胸毛種類,今兒天賜良機,竟然沒想起來仔細觀察,讓自己白白浪費了!
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被子,好似要燒出兩個洞來。
方思慎奇道:“怎麽了?”
洪鑫垚一驚而起:“沒啥!那個……我去倒水!”
第〇四〇章
第二天周一,洪鑫垚老處於溜號狀態。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剛響,手機就在口袋裏蹦躂個不停。
“老師,我上廁所!”也不等老師反應,拉開教室後門衝出去。本打算上樓梯間接電話,迎麵看見胡以心從走廊那頭過來,緊急刹車,一頭紮進男廁所。
“小趙,啥事?”
“洪少,我現在在二五〇醫院,他們上午非把方少轉到這來。”小趙覺得自己未能盡責,十分內疚。
“誰們啊?”
“是大學的領導,方少自己也同意了。”
“你怎麽才告訴我?”
“上午您有課,不敢打擾啊。”
一大幫男生衝進廁所放水,洪鑫垚辛苦地擠出人群,挪到走廊盡頭的角落裏,拿手捂住另一隻耳朵,才聽得清小趙說什麽。
“這醫院挺氣派的,看樣子不錯。他們給方少安排了帶衛生間的套房,跟星級賓館似的!”
洪鑫垚一琢磨,怕是京師大學為了麵子,打算收買方書呆。
那邊小趙繼續請示:“洪少,上午警察來問了問經過,沒說別的。另外還來了個人,我聽方少管他叫‘爸爸’。他說了一堆謝謝,塞給我十張大元首,要我回去。你說我走是不走?”
“豬頭啊你!”洪鑫垚衝著電話大吼,“我哥有沒有叫你走?沒有是吧?除非他叫你走,不,除非老子親自叫你走!還有,趕緊把錢給我還回去!你把老子臉都丟盡了你個豬頭知道不?”
掛了電話,怎麽想怎麽不放心,捂著肚子衝進辦公室,跟班導請病假。見胡以心不在,演得愈發逼真:“蔡老師,我就請一節課,後邊兩節國文肯定回來上。”
班導一邊批條一邊訓話:“說多少次了就是不聽,高三關鍵時期,身體健康重如泰山……”
洪大少抄起那張病假條,蹣跚著走出校門,立刻活蹦亂跳,攔住一輛出租車,直奔二五〇醫院。
找到病房,就看見小趙杵在門外。
“你怎麽在這站著?”
“洪少,您怎麽來了?”
“我不來成嗎我!別說指望你照顧,連人都可能給我看丟了!”
“洪少您聽我說,方少跟那個,方老爺子說話呢,我不方便在場。”方篤之比小趙預想的要顯年輕得多,可又找不出其他更合適的稱呼。
“錢退給人家了?”
“退是退了。不過……那個……我一著急說您替方少墊了工錢……”方大院長氣勢太強,小趙從來沒有跟如此風度儒雅的學者打過交道,不免心慌怯場,才導致這般重大失誤。
洪鑫垚哼一聲,暫且放過他,扒門上側著耳朵聽了聽,一絲動靜也無。
見長輩這種事,總是令人發怵的。洪大少抻抻校服,舉起手準備敲門,又臨時改了主意。
“都沒吃飯吧?”
見小趙搖頭,從錢包裏抽出兩張大元首:“去買點吃的,賣相幹淨點,口味要好。”
病房裏。
父子兩個靜靜對峙。
方思慎早知道瞞不住,卻沒想到父親來得這麽快。
血案發生後,京師大學的領導們連夜研究對策,鑒於當事雙方都是自己人,當然力爭內部調解息事寧人。方針定下馬上執行,一大早把方思慎轉到重點醫院高級病房,隨後通知方篤之院長協商善後事宜。
早上匆匆看了兒子一眼,知道沒有大礙,方篤之轉身便去跟對方談判。再回來正好陪著接待警察。等到終於清靜下來,好不容易打發走那個牛皮糖一樣的所謂“護工”,這才有機會單獨跟兒子說話。
馬不停蹄忙碌一上午,隻因為怕自己控製不住,控製不住那股逼得人發瘋的心痛自責和悲傷憤怒。
“你是不是,準備……死在外頭,也不告訴我?”
方篤之指著兒子,聲音打顫:“你就這樣……寧肯麻煩不相幹的外人,也不肯告訴我?”
“小思,你就這樣,這樣……”插在兒子身上的那些橡膠皮管就像勒在自己心髒上。方篤之傷透了心,卻再也說不出一句狠話。
“你說,你這樣……把爸爸置於何地?你的心……是鐵石做的麽?”
“爸爸,對不起。”父親的指責讓方思慎愧疚難當,無言以對。那無端遭遇傷害的疼痛和委屈陡然間翻上心頭,淚水唰地直溜溜滑過臉頰,滴在被子上。
“小思,小思,別哭……”方篤之慌得趕緊上前,半蹲在床邊,伸手去替他擦眼淚。
方思慎卻突然扭轉頭,連眨幾下眼睛,硬生生把那股心酸情緒壓了下去。
“爸爸,對不起。”同樣一句話,隻是語調平板些,姿態僵硬些,便須臾鑄就連城屏障,前後天壤之別。
方篤之的手無論如何也伸不過去了。
低聲道:“是爸爸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的疏忽,怎麽會讓那卑鄙小人有了可趁之機。如果不是……不是我亂發脾氣,你也不會……”
“咚咚咚!”
洪鑫垚不等裏邊人回應,直接推開門,捧著一疊飯盒,咧嘴呲牙,露出一個自認陽光燦爛的微笑:“方叔叔好!”
方篤之立時換了張臉,轉過頭,溫和地問道:“你好,請問你是……”
“爸爸,就是他昨天救了我,送我到醫院的。”方思慎也趕緊調整情緒,還沒想好怎麽介紹,洪鑫垚已經一派爽朗接下去:“我叫洪鑫垚,在國一高上高三,方叔叔您叫我小垚就行了。去年跟著方老師上了一年的課,因為太佩服他了,幹脆認了做哥哥,叔叔您沒意見吧?”
方篤之一愣,隨即笑了:“沒意見,當然沒意見!”
“我趁中午沒課,來看看方大哥怎麽樣了,順便帶了點吃的,您要不嫌棄,也湊合對付一口?”
方篤之盯著他看看,一笑,爽快道:“好,難為你想得這麽周到。”
方思慎不能吃,小趙自覺站到角落裏,把桌椅讓出來,洪鑫垚和方篤之麵對麵坐下。
他早看出方氏父子神態不對,卻明顯沒有自己插嘴的餘地。方書呆那副可憐模樣活像遭了欺負,之前被那人渣捅兩刀都沒見露出這副樣子。問題是坐在對麵的人是書呆子親爹,總不能也一腳踹過去再揪著脖子審問……
於是連比帶劃再現了一遍血案經過,如何因為來上輔導課偶遇方大哥,又如何沒想到對方那般凶殘狠毒,手術時如何驚險緊張……
“小垚,”方篤之神情真誠而又鄭重,望著麵前略顯亢奮的少年。
“啊?”
“方叔叔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才好。這次小思遭此無妄之災,若非有你,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你這樣年輕,卻能臨危不懼,見義勇為;還能冷靜沉著,妥善應變。如此頭腦和擔當,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方篤之最擅長扮演風度長者,幾句話把個洪大少誇得天花亂墜,頓時雲裏霧裏飄飄然不知身在何方。
“啊,那個……哪裏,哪裏。”
“叔叔看了你的證詞,仗義執言,是非分明,真是謝謝你。”洪大少給警察描述時,不遺餘力大肆渲染,強烈突出了傷人者蓄謀已久故意殺人的企圖,令方院長極其欣慰。
“叔叔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遠不足以用金錢衡量,但你畢竟還是學生,無論如何也沒有讓你救了人還花錢的道理。這一點微薄的心意,你若是不收——你既稱小思一聲大哥,難道這點麵子都不肯給方叔叔?”
洪鑫垚望著麵前厚厚一遝鈔票,傻眼了。本來還猜著方書呆的爸爸多半是個老書呆,誰知是個老人精。
轉頭去看方思慎,卻見他目光中帶著幾分懇求衝自己微微點頭。
嘴裏推讓一番,最後無可奈何地收了。方院長又和藹可親地問起學業,洪大少坐不住了,借口下午有課馬上得走。
方篤之把他送出病房,遞過去一張名片:“小垚,你要是對報考人文學院有興趣,可以給我打電話。另外,犯人肯定會重判,但是考慮到對大學名譽和文化事業的影響,詳情不會對外公開。我今天跟你講的這些,記著不要隨便跟人說。最好……也別告訴你方大哥。”
洪大少眉毛一挑,連轉好幾個念頭,終於雙手接過那張名片:“謝謝方叔叔,我會努力加油的!”
小趙沒法名正言順送自家少爺,躲在門後伸出一隻手衝他擺擺。
洪鑫垚站在醫院走廊裏,悶悶地發了會兒呆。
得,人家爸爸來了,沒你啥事兒了,回去吧。
方篤之回到病房,忽生感慨,對兒子道:“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學生雖然粗俗了點,人還不錯。”
轉眼到了周五,下午放學比平日早,洪鑫垚惦記著方書呆的傷不知養得怎樣,直接拐到醫院探望。
其實這幾天小趙的電話一直沒斷。他為了凸顯自己任勞任怨盡忠職守的優秀品質,事無巨細都跟自家少爺匯報。原來方篤之白天事務繁忙,也就打消了辭退護工的念頭,隻晚上親自守夜。方思慎總是請小趙幫忙,竭力在白天完成所有護理工作,包括擦身洗浴一應個人清潔任務。
小趙不敢抱怨,在電話裏感歎著:“方少對他爸可真孝順,生怕累著老爺子,這麽體貼!”
洪大少道:“行了,老子給你開雙倍工資。”
到了醫院,他也不敲門,直接擰開把手就邁進去。看見床邊坐著的黃毛大個子,大吃一驚:“你、你怎麽來了?”
衛德禮又傷心又憤怒,扭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洪,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方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竟然騙我……”
方思慎隻好截住他:“對不起,Daniel,是我要他別告訴你。”
衛德禮不說話了,清澈的藍眼睛裏飽含著濃烈的感傷,一動不動盯著方思慎。
床上那個被看得低下頭去,站著這個被麻得渾身雞皮疙瘩。洪鑫垚頗不自在地左顧右盼,目光馬上被床頭大把鮮花勾住。
抓過來揣在懷裏,陰陽怪氣地:“謔,好浪漫呐!怎麽不是玫瑰啊?這玩意兒叫啥來著?”
方思慎才想起還有這個大麻煩,若是晚上父親過來看見,隻怕說不清楚。偷看一眼衛德禮,硬起心腸:“Daniel,請你把花帶回去吧,我不能收。”
恰巧護士進來查房,洪大少一個瀟灑轉身,捧著花束送到護士小姐麵前:“向您的辛勤勞動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那護士一愣,隨即咯咯嬌笑著接過去:“小帥哥要請姐姐吃飯嗎?”捧起花束誇張地嚷道,“哇!白色和紅色康乃馨,‘吾愛永存,始終如一’啊!”掃一眼房裏隻有四個大男人,表情僵了一下,立刻奔出病房向其他護士炫耀去了。
衛德禮這才反應過來,氣得要起身揍人,被方思慎拉住。
求助的目光投向洪鑫垚,又轉向小趙。
還是兩張大元首:“買晚飯去!”小趙被打發走了。洪大少大咧咧坐下,儼然當自己是娘家人。
“Daniel,對不起。”方思慎決意趁此機會跟對方講清楚,“在我心裏,一直把你當作好朋友。”
“友情和愛情,並沒有絕對的界限。”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
衛德禮不等他說下去:“不要被慣性約束了自己。方,試一試,我隻要你試一試!”
方思慎急中生智,轉移話題:“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衛德禮不想逼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