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五章 茲事體大
婉柔慌神手一鬆,杯裏剩下的一點茶都灑在了桌上,順著桌麵上木頭的紋路蔓延開來。長大以來蘇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跟她提及生母,雖然知道自己非張氏親生,但並不多問自己的生母的任何事情。隻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是茶樓戲子,納為妾侍,為蘇府名譽而死,厚葬,卻不得入祠堂。
每個人都刻意回避自己生母的事情,為什麽這個時候蘇老夫人提及她?
老夫人並不介意婉柔的失手,凝望窗外,像是喃喃自語:“我知道這些年府裏上上下下的人都不願提及,是怕你傷心,好端端的孩子出生卻沒了娘,連同你那雙胞的姐姐,也一起沒了。”
這一刻,婉柔的防線幾乎崩潰。娘親,姐姐。她想起從小就一直伴隨著她的那個夢,夢裏那個發如潑墨的女子。
“當年,你娘,香菱剛進蘇府的時候,我是不同意,畢竟蘇府是大戶人家,你可以說我古板,可我答應過老爺,替他好生看著蘇家。你爹領著你娘,那時你娘已經懷了你。你娘親雖是戲子,卻不似平常人家姑娘,很識大體,我原先打算讓你娘生下你們,就離開。”說著,老夫人轉過身來,看著不知所措的婉柔:“你知道,是什麽讓我決意留下你娘了麽?”
“婉柔不知...”聲音低的,怕是隻有婉柔自己能聽到。
蘇老夫人走過來,背已經微駝,她是真的老了:“是這壺茶!”
“你娘烹茶的手藝了得,簡單一壺茶烹出清香撩人的味道,香,而不膩;苦,而不澀。一個戲子,很難得。烹茶需要心靜,你看你,心不靜連茶都品不出來。”老夫人給自己倒了一杯,潤潤唇,繼續說:“蘇家三個兒媳沒有一個能烹出讓我傾心的茶,她們幾個,嗬,沒這個耐心。你娘進門後,恪守本分,沒做出什麽恃寵而驕的事來,我瞧著模樣乖巧,倒也是喜歡。後來大夫把脈說是雙胎,嘯天更是歡喜的不得了。”
“隻是不巧,你年臨盆前嘯天領旨離京辦事,二妹沒多久就離世。有老人傳言說家中有死人的靈柩,產婦不能在府上生
產,會引起血光之災,斷了家宅的氣數。你娘雖柔弱,卻一副倔強的性子,生生要搬出蘇府。你娘跟嘯天情深,不願眼看著蘇家敗在嘯天這一代,我們左右阻攔不得,你娘才遷出了蘇府。”
婉柔已經是淚流滿麵。
“你出生那天天氣十分陰冷,陪同的丫頭婆子傳話來說你娘要生了,我們趕到的時候穩婆已經關了門,我們想進去也不得,就隻聽見你娘的叫聲了。過了許久才聽到你的哭聲,穩婆開了門,我這才看到繈褓裏的你,隻是可惜,你姐姐早你出世,卻沒有存活下來。你娘傷心欲絕,本來生養就傷了元氣,一發不可收拾。你娘臨走之前把你托付給我,隻道不後悔遷出蘇府,茲事體大,為了蘇家一切都值”
老夫人走來,幹枯的雙手捧起婉柔梨花帶雨的臉蛋,細細的看著:“你跟你娘很像”
“奶奶!”婉柔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老夫人摟她在肩頭輕輕的拍著。
“柔兒,也許你不明白你娘為什麽那麽傻。我們做女人的,嫁入他府,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還有什麽自由可言,一切都為了夫君。你娘的遺願,就是希望你能健康成長,嫁個好人家,蘇府能平平安安的。如今,你已經長大,蘇府也沒什麽大災大難,也算了卻你娘的一樁心願。”
哭成淚人的婉柔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為了蘇家的聲譽,娘親和姐姐就這樣離開了。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若不是老夫人今天告訴她,可能一輩子她都不會知道。婉柔心裏放滿了心事,蘇老夫人見她久不言語,也不計較,隻說回去好生歇著吧。
梅姨送走了婉柔,回到房裏收拾桌上打翻的茶水,低頭不語。
老夫人看看她:“梅兒,你陪我多少年了?”
梅姨手上並不停止動作:“回老夫人,得有四十多年頭了。”
“我們剛剛那番話,你聽見了?”
“回老夫人,聽見了。”
蘇老夫人歎了口氣:“你覺得我過分?”
梅姨已經收拾好打翻的茶水,
把茶壺和茶杯都放好,才抬起頭:“婉柔,她還是個孩子。”
“嗯,孩子...”老夫人有些失神“你我剛進蘇府的時候也這般年紀吧?女人的命運如此...你以為我想騙婉柔嗎?我不想,我多希望我的孫女能像尋常人家的孩子那樣成長。我多希望當年張氏的孩子能生出來,香菱的雙胞都活下來,婉怡不要死。可我,沒辦法。梅兒!!是我,是我錯了,我不該放縱啊,是我讓蘇家的孩子一個一個的離開了”
“小姐”梅姨跪在老淚縱橫的老夫人麵前,喚作小姐“梅兒知道您的苦衷,您做的這些,都是為了蘇家,老爺他在天之靈也會明白的。”
“老爺,他,當年說走,就走了。他答應我要回來的,他說月圓就回,可是,月兒圓了,又缺了,我等了一個又一個月圓,他都沒有回來。他沒有回來...”蘇老夫人放下這麽多年高貴的身價,伏在梅姨的肩頭哭泣,那一瞬間,梅姨恍惚又回到童年,小姐因為默書不對被先生責罵,也是這麽伏在她的肩頭哭泣。可一晃,這些年,她眼看著那個嬌氣的富家小姐,變成雷厲風行獨當一麵的女主人。可她多麽孤獨無助,也隻有梅姨能看到了。
梅姨任由蘇老夫人哭,這些年的壓抑也該釋放出來。蘇老夫人哭倦了,梅姨扶她上床休息,臨睡前,蘇老夫人叮囑了一句“晚些,喚大房過來說話,別讓給別人看見。”
“明白”梅姨點頭退下,關上房門梅姨深深的呼出一口氣,四十多年,所有的青春年華都和蘇老夫人捆綁在一起,也曾經蘇老夫人想給自己指個好人家,可她不願意,因為沒有人知道,當年她也深深的愛慕著年老爺。她寧願就這麽一輩子守在小姐和姑爺的身邊,也不願意苟且嫁個不愛的人,小姐對自己的情義自己知道,她不能做對不起小姐的事情,得不到的就守著。
她眼看著小姐整夜整夜守在花園裏,看著圓了又缺了的月亮,她也在等,可她連哭的權利都沒有,這些年她的衷心不僅僅在與小姐的主仆情義,更多是為了能為蘇家做點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