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願意
西賀牛洲，靈山。這裏本是永恒的晴晝，此時卻黑雲壓境，閃電在雲內翻騰，讓人壓抑地喘不過氣。
雷音寺內，眾佛各在其位，口中念念有詞，顱頂微微閃光。如來趺坐蓮花之上，慈目半張，看著跪在殿下的一隻猴子，厚重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遼遠而空曠，“你可願意？”
猴子低著頭，兩臂無力地垂在體側。他仍在自責，哪怕並非出自本意，但錯就是錯，慘劇已經釀成，無可挽回。他雙手撫地，頭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緊咬嘴唇，竟落下一滴淚水。“我願意。”
轟轟巨響，有人見到巨大的五指山從天而降，一瞬間以為自己觸怒了天神，嚇得跪在地上。
猴子被關在五指山中。與其說關，倒不如說自縛。山隻是山，沒有鐵欄，沒有符咒，亦沒有看守。
猴子卻不想出去，學著如來的樣子趺坐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屏息凝神。
他想寧神，卻不得安寧，記憶如潮湧來。嘲笑，慘叫還有無窮無盡的血腥。
那是他誕生那天，他隻知道眼前一亮，自己忽然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周圍的一切是那麽陌生，破敗的城牆圍著低矮的石屋，陌生得有些恐懼，所有人持著武器，將矛尖對準了他，時不時發出怪叫驅趕他。
就這樣僵持了半柱香的時間，忽然，有個衝動的人向前了半步，將銳利的矛用力紮向他的後背。他是石猴，身硬如鐵，但是突如其來的攻擊還是讓他驚慌。
他“呲”了一聲，猛地轉過身狠狠盯著那人，卻引來了更加瘋狂的攻擊。他不敢反抗，隻能抬起雙手護住腦袋。他懦弱的妥協更助長了人們的憤怒和囂張，矛尖如同雨點落在他身上，人們的喝叫聲變成了歡呼聲。
“啊！”他終於控製不住體內的逐漸膨脹的烈火，一聲喝叫，一道金光自他體內而出，直射九天蒼穹，驚動了雲霄之上的玉帝。
玉帝從未見過如此耀眼的光芒，慌忙招來諸神，討論對策。
千裏眼站在南天門外，看明白了一切，回殿稟報。“啟稟玉帝，是凡間的一隻石猴。”
玉帝雙眉一緊，“石猴？”
“正是，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一隻猴子，看樣子是天地所化，所以才有這般耀眼光芒。”
“哦。”玉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雖說一隻石猴並不能威脅他的地位，但他總覺有些不安，畢竟，剛才那光芒太盛，強得讓他嫉妒。
他輕撫髯須，假裝無意地瞥了一眼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心領神會，出列作揖，“玉帝，雖然石猴不足為懼，但畢竟是三界之外的妖靈，恐怕會對眾生不利啊。”
玉帝滿意地點了點頭，“老君所言極是。二郎神何在？”
“臣在！”
“你帶上三千精兵，下界去把石猴捉拿回來！”
“遵旨！”
領了法令，二郎神帶著三千精兵踩著祥雲去到人間。
石猴依在原地，惶恐地看著圍著他的群人，抓耳撓腮。他沒有想過傷害任何人。
二郎神站在雲上，俯視著這隻野猴子，滿眼不屑。哼，世上靈物有哮天就足夠。他一杵三尖兩刃刀，向著地麵喝道：“你們莫怕，有二郎真君在此，保你們平安無事。”
百姓聽到天邊傳來的聲音，紛紛抬頭望去，見一披著銀色鎧甲，有著三隻眼睛的二郎神站在雲頭，身後還站著一群威武天兵，不由得歡呼起來。
“喔，神仙來了，神仙來救我們了！”
猴子不解，這群人在歡呼什麽？他也抬頭看去，卻隻看到二郎神翹起的嘴角裏掩藏的
輕蔑。
“神仙是會保護我們百姓的！去死吧妖怪！”
不知誰朝猴子扔了一隻雞蛋，雞蛋磕在猴子堅硬的腦袋上，粘稠的蛋清順著猴子的臉往下流。
“去死吧妖怪！”越來越多的雞蛋向他砸來，終於有人發現雞蛋太貴了砸不起，而改成砸紅薯了。
雖然紅薯有些笨重堅硬，不斷地撞擊著猴子的腦袋，但他並不憤怒。他隻是原地站著，任由百姓發泄。
見他如此，人們以為他怕了神仙，有不怕死的拎起菜刀，狠狠朝猴子腦袋上砍去。鐵製的刀身一分為二，嚇得那人後退了幾步。
刀身碎裂的尖厲聲音讓猴子有些惱，轉動眼珠，盯著那個人看。
那個人卻一點不害怕，朝他啐了一口，挺直了腰板朝猴子叫到：“呸，看什麽！有神仙在我們還會怕你不成？你再瞪也是個醜陋的猴妖！”
眾人哄笑。
猴子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是他能夠從笑聲中感受到他們的不屑與嘲諷。他希望他們能夠安靜下來，笑聲卻越來越響。甚至連下界的天兵都跟著笑起來。
他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到令人厭惡的笑聲。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
他終於怒了，一聲吼叫，朝前揮出一拳，將一個腦袋打得稀爛。他還不解恨，一拳一拳，拳拳中腦，人的腦袋如煙花般盛放。
二郎神冷眼看著這一切，不為所動。一來，他下界的目的是捉拿石猴，百姓怎麽樣與他無關。二來，每次下界都有規定，要讓百姓敬畏神。如何？石猴殺人如割麻，百姓自然害怕石猴，神輕而易舉收服了石猴，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很快，煙花燃盡，徒留孤寂，鮮血與屍體遍地。
猴子終於冷靜了下來，喘著粗氣。忽然他有些害怕。他並不害怕屍體，沒有心的石猴是不會害怕屍體的。讓他害怕的是自己的雙手，是自己的一雙沾滿鮮血的手，剛才叫囂的人們，此時被他殺得一個不剩。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幹了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天生的純良讓他覺得內疚，羞愧。他感到體內有什麽在痛。如果他會哭，此時一定淚流滿麵，但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猴子怎麽會有眼淚？
他隻會雙手抱著腦袋，“呲呲”喊叫。
二郎神眼見時機成熟，邪詭一笑，挑起三尖兩刃刀直指石猴，高聲喝到：“妖猴，你濫殺無辜，違法了天條，速速與我上天去見玉帝！”
他抬起頭，見到了一臉肅穆的二郎神。他似乎能夠聽懂話了，妖猴？是指我麽？他茫然，看著黑壓壓的雲層發呆。既然你們在，為何不阻止我？他吸了一口氣，苦的。
二郎神見他不作為，心生惱怒，卻正符他意。是時候展現我的實力了！讓人們見識見識二郎真君的實力，顫抖吧凡人，跪拜吧凡人，弱小的凡人隻能夠依附偉大的神！
他一躍而起，緊握三尖兩刃刀飛身而下。
雖石猴有如鐵身軀，怎擋得住神兵利器？幾個回合下來，他已渾身是傷，鮮血噴湧而出，和人們的血混在一起。他漸感虛弱，兩眼已模糊，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能就此結束！
他蓄足力氣，一個蹬地，飛出去幾裏地，下落時已經昏迷，殘軀在地上彈了幾下，落在一堆落葉中。
過了很久，他才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片林中。巨樹與鮮花，鳥鳴與鶴嚦，陽光很軟，照在他身上很舒服。他身上的鮮血已經被雨水衝刷幹淨，一切顯得那麽自然和諧舒暢。如果他沒有記憶的話。
醒來，他還記得那天。
他見到自己的雙手就想起那天。那些無辜的人，隻是
因為見到了異類，隻是因為害怕自己的家人受到傷害才驅逐自己。
他的身體某處又有些疼痛。他想去撫摸，卻無法觸碰到。
天上有隻仙鶴飛過，是那樣的清閑。他抬起頭，眯起眼，看到一隻精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仙鶴的長喙叼著幾顆桃子，飛過他頭頂時，張開喙，桃子自由落下，砸在他身旁，濺起一灘落葉。落葉緩緩落下，他抬起手，接住一片落葉，看了幾眼，歎氣。
他撿起桃子，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真甜。
他又抬起頭，想去感謝仙鶴，卻發現它已走遠。
他有些失落，倚在一棵樹上吃了起來。樹幹上粗皮正好為他的背撓癢。
吃飽喝足，忽覺有些疲倦，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
大地開始顫抖，一道金光自山頂射下，照在他的跟前。金光是那樣的炫目，幾乎要點著這地麵，晃得他睜不開眼。五百年沒有見到光了，他以手遮光，眯起眼向上看去，聖光之中一無所有。
夜晚，四人圍在篝火旁，一個穿著袈裟的和尚終於睜開了眼睛，伸了個懶腰，看著三個麵目可怖的徒弟，並不覺得害怕。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我們此行西去是為了取得真經，以渡化百姓，一路自有磨難，還望徒兒們小心。”
說完，打了個哈欠，躺在岩石上又睡了過去。
其餘三人各找了一處，準備休息。
猴子看著星空發呆，盡管沒有星星，盡管黑得那麽徹底，但他在山中一待就是五百年，早已習慣了這種孤獨。他閉上眼歎了一口氣，明天起，我就叫孫悟空了。
兩個時辰過去，悟空和唐僧早已睡著。
八戒動了動自己肥大的耳朵，確定不再有動靜後，悄悄起身，手握九齒釘耙，小心翼翼地朝唐僧走去。
“二師兄。”
他嚇了一跳，拎起釘耙就要砸，發現是沙僧，鬆了一口氣，瞪了沙僧一眼，罵罵咧咧：“大半夜的不睡覺幹什麽！”
“二師兄，你也是天庭派來的吧？”
“你在說什麽？我不知道。”
“玉帝告訴我了，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也是天庭派下來，去殺唐僧和猴子的，除了我，不就隻剩下你了嗎？”
“哎，你就是那個二愣子？”
“二師兄，啥是二愣子？”
“沒，沒什麽。”
“二師兄，你這麽晚不睡覺是要幹什麽？”
八戒想了想，既然是同一條船上的，也就不怕了，他對著沙僧悄悄說道：“早點殺了他們，早點收工啊！”
沙僧猛一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這不先去殺猴子了！”
“你傻啊，猴子那麽難殺，當然先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唐僧了！”八戒發現自己會用了一個成語，不由得竊喜，我那麽有文化，嫦娥妹妹一定會喜歡我的。
沙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二師兄說的對啊，走走走。”
“等等，我們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
“會嗎？”
八戒點了點頭，“嗯，我們得名正言順地，這樣天庭才會覺得我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樣嫦娥妹妹才會，嘿嘿嘿…”他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二師兄你怎麽了，餓了嗎？”
“去去去，”他不耐煩地說道，“趕緊睡覺去。”
“哦，那我去睡了啊。”
八戒看著沙僧離去的背影，心裏盤算著，哼，原來真的是個傻子，看來這次的功勞我一個人全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