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珠聯璧合

這次對詩著實是有用的,會散後,本在場一位沉默不言的老者卻喚住了祁越何,說要他明日到洛陽城“中烏書院”一趟。祁越何一問掌櫃,掌櫃激動地直拍他肩膀,“你可知‘中烏書院’是何?曆來送去省試的又有多少是出自‘中烏書院’的?祁郎,我果真是沒看錯你!”

原來那老者為中烏書院祭酒,其學識豐厚不可言,年輕時更是叱吒朝廷之人物,此番看中了祁越何,又使他到書院去,定是看中他是塊材料,有意培養。

祁越何自然欣喜,覺得這好事少不了蘇合的功勞,當晚便備了禮,趕往倚江樓拜見了。

夜色烏沉,倚江樓內燈紅酒綠,笙簫軟語,娼子小倌或豔袍濃妝,或紗衣蔽體,軟軟的藤蔓般攀附在恩客肩頭。祁越何提著一兜大京棗、兩包果子糕、一包碧螺春,懷裏還揣著“蝶香閣”新出的蘇合香膏。

沿著木梯到二樓的“蘇雅閣”時,敲門進了去,不料正撞見蘇合半**身體,倚坐在床沿梳弄頭發。他的鎖骨優美,白皙的胸膛、腰腹線條流暢,半散著頭發,象牙梳有一搭沒一搭地穿梭其中。彼時那床鋪散亂,屋內燭光融融,更襯得美人如玉,另人心生憐愛。

蘇合抬了下眼皮,問,“大晚上來找我可是有何要事?”

祁越何把禮盡數放在了桌上,訕訕一笑,“因今日對酒一事,我被中烏書院祭酒看中,要我明日去書院一趟,想著少不了你的功勞,我便來答謝你一番。隻是不想……”

——不想方才這裏一室春光。

蘇合顯然是有些疲累,輕輕一揮手,道,“既然如此,你的心意我收下了,現夜已深,也該休息睡眠,我便不留你了。”

祁越何細細打量了蘇合一番,見他脖間胸膛、腰側皆有或青或紫的傷痕,心裏忽而泛起一陣心疼,於是狼的血性又開始作怪,道,“你……是不是很累?你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就是好奇……對了,我來到洛陽後,立誌要赴京趕考,光耀門楣,一則為了揚眉吐氣,一則為了不願被人小瞧,現在又多了一則,若我飛黃騰達之日,必要回洛陽,將你贖出來。”

一番話聽得蘇合禁不住笑了出來,“為何?”

“也不知為何……權當我將你當做友人罷,總覺得你不似其他人一般,不應淪落這泥淖裏。”

蘇合聽罷,笑出了聲,笑彎了腰,之後擺擺手,示意自己要歇下了。

流轉煙花之地數十年,到他爬上今天這個位置,不知多少人說過類似的話,他早已聽得膩耳。原先也信過,信了後是失望,失望著也便習慣了。

祁越何下樓走後,蘇合不知為何困意漸淡,他披了外袍站到北窗去,掀了簾子一角,看到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燈籠的微光昏昏暗暗,唯有那道頎長的身影突出,漸漸的,也歸於暗色中了。

後來祁越何果真是入了“中烏書院”,青青子衿,儒學雅士,不消倆月,才

名已滿洛陽城。

貞元十四年冬,冰月初旬,大雪,中烏書院祭酒大人舉薦祁越何入長安太學府,不日消息傳回洛陽,道太學博士允,令祁越何即日起上赴長安。

祁越何出發之前來了倚江樓一趟,送了盒蘇合膏給蘇合,蘇合接過,放在鼻下細細嗅了番,道,“以你如今的身份,事事都需小心謹慎,這麽明目張膽地來倚江樓,不怕被人抓了話柄去?”

祁越何眉眼彎彎一笑,道,“怕些什麽?”突然湊近到蘇合耳邊,似調侃似認真地說了一句,“我是來自北方的狼,有點兒野心,有點兒膽量。”

蘇合麵上微微一紅,偏頭往窗外一瞧,正見鵝毛飛雪,片片輕盈似絮,落了窗台、屋脊、磚牆、街麵、穿過戶牖、落在手心裏,融化了。祁越何走的那日,匹馬輕裘,“噠噠”馬蹄落在雪地裏,印了一長溜的腳印。送行的人很多,有同門,有師長,還有友人,一排排站了城郊,和唱了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蘇合站在城樓上,披著鬥笠,揣著暖爐,看遠處霧凇沆碭,天野合一,良久,一點影子也沒了,方轉身回去了。

到了該傷春的時節,蘇合沒有傷,到了該悲秋的時節,蘇合亦無悲。年華蹉跎,三年鬥轉星移,就在他彈著箜篌,吟著詩三百,幾乎忘卻記憶裏祁越何的相貌時,祁越何忽而出現了。

先是做了一夢,夢裏祁越何披著青蓑綠笠,長身玉立在一艘小桴上,河麵煙柳交融,縹緲虛無。夢醒時,蘇合歎一聲“怪哉”,一瞧外界煙雨蒙蒙,原是又到了暮春時節。午時過後,有恩客請蘇合於郊外遊湖,蘇合拾掇一番便去了。

畫舫抹彩漆金,流蘇彩飾,泛於湖中;兩岸青野,柳絛如碧,嬌花如繡;舫內笙歌美酒,官士富豪,歌姬舞娘。蘇合飲酒飲得多了些,頭腦微微發沉,被笙歌舞樂刺撓得耳疼,就獨自一人到了甲板上吹風。

前方濃霧間忽而現了一葉小竹筏,柳絲飄飄中,青蓑綠笠的祁越何便出現了。他立在筏子上,身形頎長,見了蘇合後,先是不敢置信,而後定睛一看,便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

他道了聲,“蘇合。”蘇合拍拍腦袋,又衝他擺擺手,“你等會兒。”說罷在甲板上走了一遭,於南角看見了繩梯,放了下去,越過護欄,沿著繩梯往下,最後將好落在竹筏上,被祁越何接個正著。

祁越何道,“你喝酒了?”他眯眯眼,“我今兒早上還夢見你回來了……現在你就真的回來了……”說罷頭一歪,竟沉沉睡了過去。

一朝酒醒,頭疼欲裂,蘇合睜眼一瞧,看見透窗陽光,再一翻身,看見祁越何。倆人皆不著寸縷,多年經驗使然,蘇合已明白發生了什麽。一瞬間他有些手足無措,然片刻後就定了心神,起身穿衣,收拾妥當,將被子給祁越何蓋好,無事般差仆從去買了些早食。

祁越何回到洛陽第一天,鄰裏坊間莫不知“新任的主

簿大人第一天是從倚江樓出來的”這回事。

祁越何自然不介意什麽。三年前他初到長安,鋒芒畢露,著實吃了不少苦頭,後來懂得斂其光芒,又一心求學,終獲得殿試資格。一朝考中為進士,授予“國子學博士”一職,祁越何思來想去,婉拒了,隻求了個“洛陽主簿”的職位。

回到洛陽後,祁越何沒有食言,一月內替蘇合贖了身。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麽樣的手段,百兩紋銀得以贖身。蘇合離開倚江樓那天蟬鳴正盛,轟動了多坊百姓,紛紛來倚江樓湊熱鬧。蘇合掀了轎簾,見那生活了十數年的老樓遠去,一陣恍惚一陣欣喜一陣惆悵,不太敢閉上眼,因不知真假。

前腳離開了倚江樓,後腳住進了主簿府。太守賜予的三進小院子,整齊雅致,四五仆從,雖無倚江樓之奢華,卻清靜怡人,實在是蘇合曾所求多年而不得之地。蘇合褪了錦繡華袍,換上輕衫薄衣,懶懶散了頭發,坐在葡萄藤下的搖椅裏,閉目小憩,聽得麻雀“喳喳”聲,竟覺悅耳非常。不多時,祁越何進來了院子,擠進搖椅裏,將蘇合摟在懷中。

他撥了撥他的頭發,道,“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的耳朵能長得這般標誌。”

蘇合輕輕一笑,“有了第一次,難免就有第二次。若有下一個耳朵標誌的人兒,你便不覺得稀罕了。”

祁越何忙碌一天,著實有些勞累,將下巴擱在他肩頭,滿心的知足,一放鬆,困意逐漸襲來,“不會了……有你一個就夠了……”

蘇合微微一顫。他的呼吸如羽毛般刷在他後頸,癢癢的。他側頭,發覺這麵容愈發沉穩成熟的男人已睡去了。

本以為日子就這般閑散下去。蘇合自然而然的就跟了祁越何,過程很自然,沒有什麽突兀的地方,仿佛兩人本就該如此。他不求祁越何給他什麽名分,也清楚自己的名聲,從倚江樓離開,到住進這三進小院一直都是保密的,不知情的會以為“牡丹公子”被一富豪贖走,遠離洛陽城,進那高宅大院去了。

但那日,祁越何輪休,閑散在家裏,忽而有一人前來拜見。開門一瞧,竟是早已忘在腦後的“張伯父”張老爺,父親的“至交”。張老爺乘著小轎來訪,跟了倆仆從,細一瞧,後頭還有道嬌小身影,粉麵含春,扭捏嬌羞,緊緊跟在張老爺身後。張老爺一見祁越何,便道“賢侄”,又道先前之事是伯父不對,沒有管住那一大家子,讓其弟把他趕了去,望賢侄千萬莫放在心中,今次聞賢侄回了洛陽,特來拜見雲雲。最後將身後的姑娘拉了出來,道“小女曇華”,並指明是攜了玉佩,與祁越何有婚約的那位。

蘇合在後頭看著,隻覺刺眼的緊,觀一觀那“曇華”,竟也有幾分姿色,心裏愈發不舒爽。張曇華感受到他的目光,一抬頭,瞧見蘇合,不免愣了愣。張老爺客套完,被請進府,也是一抬頭,瞧見蘇合,愣了愣,接著問,“這位……莫非是‘牡丹公子’?”

蘇合拂袖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