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 12 章
初春,雖然空氣還沒有暖和過來,但庭院裏的樹木卻早已成陰。
庭院裏沒有一絲風,整個世界不可思議地平靜。一位盤著發髻的夫人優雅地搖了搖手裏的扇子,耳鬢的幾縷淺發被輕輕揚起。她偏偏頭,視線落在不遠處,那裏有一點小小的白色,蹲在開繁了的桃花樹下。
「娘——」小小的白影朝她跑來,手中捧著飛落的花瓣。她從孩子手中接過花瓣,捧到鼻子下嗅了嗅,輕聲道:「好香啊……」
「是啊。」小白影天真地眨眨眼說,「不僅是氣味,顏色也很漂亮呢。」
「是啊,好漂亮的顏色……像血一樣紅……」
孩子仰起頭,不解地說:「桃花是粉紅色的啊。」
她搖搖頭,直直地盯著那捧花瓣說:「是殷紅的,是血的顏色是血的顏色……」她緊緊捂住了頭瘋狂地喃喃念叨著。
「娘——娘——」孩子拉著她的胳膊不斷地搖晃。她抬起眼摸摸孩子的頭說:「淩樓,淩樓……你要報仇……為娘報仇,為嶽家報仇……」
「我……」嶽淩樓剛一開口,母親的身體就被一柄長劍刺穿!紅血不斷從胸前湧出,汩汩作響。
「娘——」嶽淩樓大叫一聲,同時感到一股溫熱的血液從天而將,緩緩抬頭,父親斷掉的頭顱滾落下來!
那一瞬間,世界開始坍塌。起風了,揚起掉落的花瓣盤旋滿天。恍惚中睜大了雙眼,這次嶽淩樓看清楚了,終於看清楚了。那是紅色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紅色的,嫣紅的像血一樣的顏色……殘忍的刺眼……
……
嶽淩樓猛地睜開眼,望著頭頂的倉棚,急促地呼吸著。又被魘住了,從小到大,那個夢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每次都結束在一片血紅之中,母親那怨念的眼神深深印刻在腦海裏,強烈的意念仿佛要同化自己的思想。
常常會想,也許母親並沒有死去,她在死前的一秒和自己融為了一體。母親的名字是從耿原修口中知道的,「情兒……情兒……」每次那個男人都用悲情的聲音輕輕呢喃著這個名字,有一段時間,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名叫慕容情的女人。
嶽淩樓坐了起來。他已經睡了整整一夜,現在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本來隻打算假眠一會兒,但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那麽沉。想起身下床,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抓著床單,擰作一團,用力太大,以至於指甲都掐入肉裏。
因為那個夢,十年來不斷重複著的夢……嶽淩樓按住胸口,沉默著,即使已過去十年,但那仇恨卻一直伴隨著他,一步也沒有離開。總有一天,耿原修,我會讓你知道親人被奪去的痛苦,失去一切的痛苦。你從嶽家奪走的一切,我要你加倍償還!
嶽淩樓披上外衣,走到窗邊,突然發現江麵的景色起了變化:「糟了,誰把船開走了!」
看見滾滾向後流去的江水,嶽淩樓胸口一陣惡心,頭也跟著暈眩起來。按住太陽穴,身體蜷縮在牆角,自言自語道:「早知道就不上來了。」
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從外麵傳來——是尹瑉瑉的聲音。嶽淩樓已經對這聲音非常熟悉了。
「該死!難道他們擅自把船開走了?」嶽淩樓正欲衝出去罵他們一頓,但船突然顛了一顛,嶽淩樓立刻捂住了嘴,覺得胃裏的東西一股腦往上漾了起來。走一步就會頭暈,果然還是不應該坐船的。
「你已經醒了?」這聲音近在咫尺,嶽淩樓摁住心口,抬頭看到的竟是江城。江城一邊把嶽淩樓扶起來,一邊問道:「你暈船嗎?那就先上床休息一下吧,等習慣後慢慢就好了。」
嶽淩樓看到江城,心裏明白一點了,問道:「是你讓他們上船的?」
江城點頭說:「那日我在客棧被暗器所傷,西盡愁救過我一命……」這事是西盡愁自己告訴他的,但卻把尹瑉瑉發暗器的這個環節給跳過了。
不想跟江城談論西盡愁的事情,嶽淩樓轉移話題問道:「那你又是找誰開的船?」
「我雇了附近的幾個船家。」
聞言,嶽淩樓立即顰緊雙眉,手一揮道:「把他們全都殺了。」
「啊?」江城一個大張口,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麽毛病。
「啊什麽啊?照我的話去做!」嶽淩樓縮回了床上,蓋好被子後又補充道,「這麽一個荒涼的渡口,一年到頭接不到幾個客人,怎麽會突然冒出來那麽多船家?是一夥歹徒倒有可能……」
江城呆呆地說:「不會吧,我看他們都挺老實的。」
「你看他們老實?」嶽淩樓冷笑一聲,「是他們看你老實還差不多。你不先下手,到了晚上,你就知道慘了。」
「不會吧……」江城還是不太相信,「一夥小歹徒怎麽敢打天翔門的主意?」
天翔門的這艘無人鏢船,停靠在渡口數日,船上食物俱全,卻沒人敢去碰一下,隻因為桅杆上掛著的那麵天翔大旗。隻要是聽過天翔這個名號,知道天翔門不太好惹的,都不敢貿動。
嶽淩樓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他的頭越來越暈了,也懶得跟江城多說。話都講到這個地步了,江城你如果還不聽就怪不得誰了。
見嶽淩樓不說話了,江城帶上門走出房去,心裏暗忖著:「即使他們是一夥歹徒,不過隻是烏合之眾罷了,我以一敵十也遊刃有餘。但如果他們隻單純的是船家而已,那我豈不是濫殺無辜?」
想到這裏,江城決定采用『敵不動,我也不動』的戰略,看看情況再說。
天翔接鏢船的底層倉房內,一個玄衣男子正在擦拭著一柄長劍。劍鋒呈銀白色,即使在這光線黯淡的倉房內,從劍刃上散發出的光亮依然明晃晃地刺眼。玄衣男子擦得很仔細,仿佛儀式一般,因為他馬上要手刃的仇人——是他的同門中。
「喂!」倉房口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玄衣男子抬起頭循聲望去,緊抿雙唇一語未發。他不想跟眼前的人說話,他冒充船家並不為殺人劫財,而是要殺人報仇。
倉房口的聲音再次響起,越來越近,來到玄衣男子的身邊:「你在這裏擦劍幹什麽?反正呆會兒都要弄髒的。」
玄衣男子站了起來,讓來人清楚看到他的臉。來人愣住了,警覺道:「你是誰?我怎麽不認識你!」
玄衣男子冷笑一下,握劍向前猛一突刺,銀劍刺破那人的胸腔:「真巧。我也不認識你。」
話音剛落,劍被玄衣男子抽出。『啪——』一聲悶響,屍體摔倒在底板上,胸前的洞口汩汩有血外湧。玄衣男子劍尖指地,未凝的血液順著劍鋒滴落。嶽淩樓,江城,沒想到是你們兩個害死了鏢局的眾多兄弟。今天,我謝秦要取你們兩個的人頭去見荊堂主……
「你是天翔門的人,還是千鴻一派的人?」
謝秦正欲走出底倉,卻聽到一個聲音從倉外傳來,循聲望去,不見半個人影。他慍怒著低吼道:「出來!」
下一秒,西盡愁出現在倉口。肩膀靠在門框上,背光望著倉底的謝秦,道:「不要叫我『出來』,我本來就沒打算要躲。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是鬥不過他們的。」
謝秦冷冷地道:「拔你的劍。」雖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但阻礙他報仇的人都是他的仇人。
西盡愁歎一口氣道:「我並不想和你打。」
謝秦道:「那就請你讓開。」邊說著邊走上了通向倉外的階梯,直直地往上走,甚至當他走過西盡愁身邊時都沒有斜瞥一眼。
謝秦從西盡愁身邊擦過,又走出幾步。在這一過程中,西盡愁一動未動,仿佛專注地在聽謝秦的皮靴踏在甲板上發出的『咂咂』聲。麵朝空空的倉房,西盡愁自言自語道:「該說的我都說了,聽不聽是你自己的事……」
千鴻和天翔兩派的紛爭,本就和西盡愁沒有太大的關係,所以他打算保持中立,兩邊都不幫。
謝秦漸漸走遠,他也知道僅憑一人之力難以殺掉嶽淩樓和江城兩人。但從他踏上這艘船起,就已打定了主意——即使同歸於盡,也要為死去的兄弟報仇!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按了按係在腰間的革囊,革囊裏裝滿了火藥,他會在死前引爆……
「喂,傻小子,你過來。」甲板的一頭,尹瑉瑉對著江城喊。雖然她對江城曾經綁過自己一天一夜的事情依然耿耿於懷,但看在江城讓她和西盡愁上船的份上就暫且不和他計較了。
邊說著,尹瑉瑉邊把手上的一包藥拋上拋下:「你還愣著幹嘛,我叫你過來。」
被一個小女孩呼東呼西的,江城覺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於是站在原地不動對尹瑉瑉說:「你自己有腿,不會走過來嗎?」
一聽這話,尹瑉瑉的火可是不打一處來。昨日她被西盡愁沒良心地敲出了客棧,在街上無聊地亂逛時,突然良心發現跑到一家藥坊裏替江城抓了一劑解毒調養的藥,現在正打算交給他,誰知他自己不過來,竟然敢叫自己過去。真是豈有此理!
尹瑉瑉『哼』一聲道:「懶得理你,死了算了。」說完便扭頭欲走。
但就她轉身的那一刹那,她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因為她看見一名玄衣男子正提劍向這邊走來。見那男子氣勢洶洶,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尹瑉瑉急忙閃道。
謝秦從尹瑉瑉身邊擦過,目不斜視,徑直來到江城的麵前問道:「認得我吧?」
江城點頭,他對謝秦的來意已經猜到幾分。江城和謝秦雖然一個東堂一個西堂,但好歹兩人都是在天翔門裏呆了多年的人,彼此看對方很眼熟。沒想到兩人第一次說話,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江城在心裏苦笑兩聲,手已按住了劍柄。
謝秦見江城點頭,冷冷道:「很好。拔劍吧。」
江城正欲開口,一個『我』字隻發了半個音,謝秦的銀劍已經劈過來了!江城轉身閃到謝秦的背後,劍拔出鞘。
謝秦大喝道:「你想說什麽話就留著到地府對你劍下的亡靈說吧!」說這句話時,謝秦就已轉身又向江城刺出了七劍。頓時,甲板上隻聽得金屬相撞的鏗鏘聲,江城被逼得步步後退。
半睡眠狀態的嶽淩樓聽到動靜,微微驚了一下,但他隻當那是江城在對付那些妄想劫船的歹徒而未多想。
這時,聽到動靜的那夥混上船的歹徒也提刀趕到了甲板上,見謝秦和江城鬥得火熱,為首的一人把謝秦當成了自己人,對他大吼道:「混小子!你跟他打幹什麽,要劫就劫上房的人。」說罷一招手,手下人就跟著他直衝上廂房去了。
『砰——』的一聲,上廂房的門被那首領一腳踢開。嶽淩樓一驚,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張口就道:「好大的膽子!」
那歹徒一夥共八人,全都闖了進來。但現在卻都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他們沒想到住在這上廂房裏的人,竟是個絕世美女。
這是,一名站在首領身邊的小卒道:「大哥,沒想到我們今天豔福不淺,不僅可以劫財,還可以劫色。」
看到那小卒令人惡心的嘴臉,嶽淩樓在心裏罵道:「小雜種膽子不小,敢打我的主意,你們還早了五百年。如果不是我頭暈得厲害,定讓你們全都死在門外,省得弄髒了我的地方。」嶽淩樓的手已經抓住了藏在枕下的一把匕首。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默數著人數,隨後顰起了眉,心想:「江城那個蠢物,難道隻擋住了兩個人嗎?沒用的東西!」
這回嶽淩樓可想錯了,別說什麽兩個人,江城隻擋謝秦一人就已分身乏術了。另外一個人是被謝秦殺死在倉房裏的。
那首領把刀垂放著,一邊向嶽淩樓走來,一邊說:「小娘子,你若乖乖從了本大爺,我就保你不死。」
嶽淩樓不屑地笑道:「你若現在乖乖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保你有個全屍。」
那首領也笑了,大笑,他隻當嶽淩樓在硬撐嘴硬,又怎麽能想到這個纖纖弱弱半天不敢下床的的人,可以讓他立刻斃命呢?
嶽淩樓不下床是因為他不習慣這個搖搖晃晃的地板,他等的就是那首領的靠近。現在那首領的臉離他隻有一尺,滿臉堆笑,肥肉亂顫,嶽淩樓把眼神撇開,他不想去看他。
「你……」那首領說出這個字便停住了,動也不動。站在門口的那一夥歹徒麵麵相覷,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看見嶽淩樓從首領的手中取出了刀,可是首領還是一動不動。隨後,他們聽見嶽淩樓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雖然你沒有給我磕頭,我還是留給你一個全屍……我,還真是仁慈……」
話音剛落,那首領的身體直直向後倒去,『啪』的一聲,仿佛整艘船都震動了一下。手下們呆若木雞,他們這時才發現首領已經死了,死者瞪大雙目,喉部有一條血痕,不斷地滲著血——是被一刀破喉而死的。
嶽淩樓坐在床上,舞了幾下從那首領手中抽出的刀,對著門口的小卒們笑道:「雖然是把爛刀,但對付你們卻綽綽有餘了。都過來送死吧……」
小卒們剛死了大哥,又被這麽一激,哪有不怒的道理,他們認為:剛才大哥的死是由於疏忽,現在他們七個人一起上,絕對不會失手。
見小卒們都衝過來了,嶽淩樓笑笑道:「叫你們受死就受死,還真是聽話。」
橫刀架住劈向自己頭頂的刀鋒,嶽淩樓抬眼掃視了小卒們一圈後道:「不知死活!」倒身一個掃腿,那七人全都被他掃飛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與此同時,甲板上的江城陷入了苦戰,他的右臂在不久前才受過傷,到現在還未能自由活動。再加上謝秦是拚死一戰,節節進逼,江城的前額已經汗水涔涔。突然,隻聽『鏘——』的一聲,江城的劍已脫手,失去平衡的他摔倒在甲板上,劍被震飛出去。
謝秦的劍又向他刺了下來,江城暗叫一聲道:「完了!」扭頭一偏,本以為自己已人頭落地,但隻聽『嚓——』一聲,謝秦的銀劍竟從他的鼻尖劃過,插到了甲板上,劇烈震動著龍鳴不絕。
江城一怔,謝秦一心想製自己於死地,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手下留情?這時,一滴紅血滴落在江城眼前,江城抬頭一看,隻見謝秦正用左手捂住右腕,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滑下。不遠處,站著尹瑉瑉,謝秦瞪著尹瑉瑉道:「暗器傷人,果然是女人的手段。」
上房內,嶽淩樓還在等著那七名小卒爬起來,但卻沒人能再爬起來了。嶽淩樓平和地說道:「我需要三個人開船,所以你們把刀撿起來,然後決定哪三人留下來。」言外之意就是,我要你們自相殘殺,然後活著的三個人就為我做事。小卒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動一下。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難道就不能七個人一起留下來嗎?」
那些被嚇破了膽的小卒們有誰敢說這種話?這船上有膽子跟嶽淩樓討價還價的人,數來數去,也隻有一個人罷了。於是嶽淩樓笑道:「不可以。」
西盡愁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站在門口搖頭道:「你還真是殘忍。」
嶽淩樓道:「我倒覺得是你太仁慈了。」
這時候的兩人,怎麽能想到,這船將會在下一瞬間化為烏有呢?
甲板上,謝秦一把扯下革囊,朝地下倉扔去,隨後打起了一個火折子。江城和尹瑉瑉都望著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謝秦站在甲板上,大喊道:「嶽淩樓,你給我聽好。你用炸藥炸死了我天翔鏢局數百名兄弟,我今天也讓你嚐嚐被炸死的滋味!」說完,謝秦把火折子扔向裝有火藥的革囊……
聽到吼聲後,嶽淩樓愣住了,他沒想到天翔鏢局的人也混上了這艘船。沒有時間多想,隻聽得『轟隆!』一巨響,那氣勢仿佛連天地都可以劈成兩半。嶽淩樓隻覺雙耳一陣轟鳴,濃濃升上來的黑煙模糊了他的視線。
嶽淩樓放火箭炸掉千鴻一派總舵的時候,他是站在圍牆外的安全位置的,所以對當時圍牆內的情況並沒有體會。但是現在,他總算知道那些被炸死的人死前的感受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因果,所謂的報應麽……
「淩樓……報仇……要報仇……」是誰的聲音?好遠好遠……娘?娘……是你嗎?
「淩樓,好孩子……你越來越像你娘了……」這個聲音……耿原修?
「淩樓……哥哥……」常楓?
「你知道你會害死多少人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西盡愁,你好討厭……
「嶽淩樓!把你的命償來!」「去死吧!死吧!」「我也要你知道被炸死的滋味!」死吧死吧死吧……你去死吧,如果是報應如果是報應……為什麽不去報應那些更該死的人呢!耿原修呢?為什麽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他還活著……我不能死,我還不能死……
「我不可以死——」嶽淩樓在一聲長長的尖叫中猛然睜開雙眼,他全身涔涔地滲著汗水,不斷地喘息著。是夢?
「放心吧,你還沒死。」西盡愁坐在旁邊,撥弄著一簇篝火,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望著嶽淩樓。心想他到底做了什麽怪夢?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皺眉閉眼,嘴裏咕咕噥噥,又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不過看他痛苦的表情,應該是個惡夢沒錯。本來想叫醒他,但卻起了小小的一點壞心——既然現實裏製不了他,就讓他自己在夢裏受受罪也好,不然會越來越囂張的。
嶽淩樓驚懼地睜大了雙瞳,喘息著,好半天才平靜下來。把頭微微轉過一個角度,驀然發現西盡愁竟沒穿衣服。本來心情已經很不好的嶽淩樓,在看到西盡愁赤身**的樣子後,就更加火冒三丈。
「把你的衣服穿上!一睜眼就讓我看到惡心的東西!」嶽淩樓別過頭,用命令的語氣指揮著西盡愁。
「惡心的東西?」西盡愁一副受到打擊的表情,「你應該說是一飽眼福才對吧。啊對了,你可不可以把你說話的語氣改一改啊?我不是你的下屬……」
見嶽淩樓一語不發地背對著他,西盡愁也覺得是自討無趣,所以略微停頓了一會兒又正經說道:「這裏冷得要死,你以為我想光著身子啊?沒看見我的衣服還在烤嗎?本來想把你的衣服也一起脫了……」
「你敢!」嶽淩樓終於有了一點反應,聽西盡愁這麽一說,他這才感覺到濕透的衣物正貼在身上很不舒服。那麽,鏢船被炸的事情並不是夢了……
「是啊,我不敢。」西盡愁單手撐著下巴,望著嶽淩樓濕答答的後背說,「反正連炸藥都炸不死你,區區幾件濕衣服穿在身上也要不了你的命。你在翠微軒換衣服的時候,叫我轉過頭去。怎麽?不喜歡被別人看……」
「那要依對象而定了……」嶽淩樓翻身坐起來,笑著說:「沒想到你記性倒挺好。」
西盡愁道:「過獎過獎,我的充其量不過就是一個『自作聰明』的人罷了。」他對昨晚嶽淩樓說的話至今耿耿於懷。記憶裏除了嶽淩樓,還沒有人說他是自作聰明。
嶽淩樓邪邪地笑道:「這麽說的話……那天的事情你也沒忘囉?」
「哪天?」西盡愁不是裝傻,而的確是一頭霧水。
「就是……」嶽淩樓瞟他一眼,「在常楓房間裏的那天啊。」
沒事兒提那天幹嘛?西盡愁有些尷尬,頓一頓道:「記得,當然記得。你把我推開,還罵我畜牲,對不對?」
覺得西盡愁自我嘲笑的表情很有趣,嶽淩樓笑開了:「你這男人還真小氣,怎麽老是把我罵你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嗯……」西盡愁撓了撓下巴說,「好像你對我說的話,沒有幾句不是在罵我吧?」
「是嗎?」嶽淩樓自己倒沒發覺。
「是啊。」西盡愁一本正經地望著他,不容置疑地給出肯定答案。從相遇到現在,嶽淩樓難道給他幾個好臉色看。即使偶爾會貌似溫柔地望著他,對他說話,但那也隻是圈套罷了。他已經習慣用層層的外衣包裹住自己的內心,習慣帶著一張琢磨不透的麵具去麵對眾人。
隻有一次,西盡愁覺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嶽淩樓——就是他趴在常楓身上哭泣的那一次——僅有一次而已。
抬頭望望天,夜如潑墨,深林靜寂,耳邊偶爾會傳來夜行獸類的叫聲。嶽淩樓抱膝而坐,聽著身邊的篝火爆出的『劈啪』聲,低聲問道:「我們現在在哪裏?」
嶽淩樓瞪了西盡愁一眼,決定不去理他。好大的膽子,竟敢擺臉色給我看?嶽淩樓憤憤地把頭偏向旁邊,不去看西盡愁那張讓他來氣的臉。
西盡愁沒有意識到剛才自己愛理不理的態度已經惹火了嶽淩樓,還一直專注地盯著眼前烈烈的火焰,想到了尹瑉瑉,不知她現在是死是活?鏢船爆炸之時,一片黑煙,他根本不知道尹瑉瑉在什麽地方。那小妮子從小就在竹林裏長大,不知道有沒有水性。
墜入江中後,西盡愁發現身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拽起來一看才發現是昏迷的嶽淩樓。能救一個算一個吧,抱著這樣的想法,西盡愁拖著嶽淩樓迷迷糊糊漂上了岸,但卻不知現在身在何處。
如果尹瑉瑉還活著,她一定知道去杭州,畢竟那是他們這次離開雲南的目的地。所以,與其毫無目標地亂找,不如趕去杭州等著與她會麵。如果久等不到,再做其它打算。反正那小妮子的命硬得很,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自己給自己寬了寬心,西盡愁抬頭看遠處黑黝黝的樹影,暗自發愁:「也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城鎮,如果是個荒山野林,就麻煩了……」
西盡愁正悶著,突然聽見了嶽淩樓的聲音:「明天一早我們就起程往東走,希望這個野林不大,可以盡快到市鎮,然後再買兩匹快馬趕回杭州。」
嶽淩樓一開始就不打算坐船回杭州,因為那樣太慢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否撐過那麽久。現在鏢船被炸,倒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隻是不知這林子要什麽時候才能走得出去……
「你還是改不了你的命令口氣嗎?」西盡愁淡淡道,「我說過我不是你的手下。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的眼睛抬得太高了麽?」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嶽淩樓順口問道:「那你是什麽?」
「你說我是什麽,我便是什麽。」兩人的談話又開始向無厘頭的方向發展。
嶽淩樓道:「如果我說你是禽獸呢?」
西盡愁道:「那我就是禽獸。」
嶽淩樓正色朝西盡愁望去,正迎上了對方直射而來的銳利眼神。嶽淩樓熟悉這種眼神,因為耿原修和劉辰一都曾用這種眼神看過他,那是一種充滿欲望的眼神,是希望得到某人,把某人占為己有的眼神。
嶽淩樓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原來隱劍西盡愁也不過是個俗人而已……」
不動聲色地從地上拈起一個小石子,彈向火堆旁架起西盡愁衣物的樹枝。隻聽『啪——』的一聲,樹枝倒入火堆中。被燒著的衣物令火焰瞬間狂竄而起!西盡愁一驚,慌忙把衣物從火堆中搶救出來,就地踏滅。但遲了一步,那些衣物已被燒出了幾個大大的窟窿。
「你這是什麽意思!」西盡愁瞪向嶽淩樓,努力抑止想打人的衝動。
嶽淩樓看也未看他,淡淡道:「你不是禽獸嗎?禽獸是不用穿衣服的。」
西盡愁沒好氣地說道:「對,很對,你說的對。不過禽獸可不隻是不穿衣服而已。」
嶽淩樓抿嘴一笑道:「那還有什麽?」
西盡愁道:「還有獸性。」
再也忍不住了,嶽淩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哦,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今晚要獸性大發了啊?」
西盡愁把臉撇開道:「你不要再誘惑我了。」
「是你太經不住誘惑……」嶽淩樓靠向西盡愁,捧住對方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然後用略帶迷離的眼神問,「我們把那天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好不好?」
西盡愁抓住嶽淩樓的手腕一把把他拉入懷中:「這次你不會再把我推開了吧?」
又有一隻大魚撞到網上了,嶽淩樓抬頭看著西盡愁,笑得分外妖嬈:「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交易?」
西盡愁道:「你說。」
嶽淩樓道:「當年劉辰一他……」
話剛說到這裏,西盡愁的頭咚一下搭到了嶽淩樓肩膀上。他歎一口氣說:「我記得我提醒過你,不要總在關鍵時刻把你那些老情人的名字拿出來說,很煞風景的。」
嶽淩樓笑道:「我也記得我告訴過你,這是我的習慣。你不想聽的話,我們的交易就此告吹。」
「好啦,算我怕你……」西盡愁拿嶽淩樓沒轍,妥協道,「你說吧。」
嶽淩樓滿意地一笑,接著說道:「那年劉辰一和我做的交易是以人換人,用他自己來換我。」
「就是說他要得到我,我也要得到他。所以,他放棄了千鴻一派的一切而加入了天翔門,成了賀峰的手下。」
西盡愁問:「那麽我們現在要做的交易是什麽?」
嶽淩樓道:「還是以人換人。」
「你要我加入天翔門?」
「心急什麽?當然不是用你來換。」嶽淩樓點點西盡愁的嘴唇,趴到他的身上,在頸窩附近呼著氣。
三字出口,西盡愁瞬間怔住。怎麽又跟那個人扯上關係了?
忽視西盡愁的表情,嶽淩樓接著說:「我要你讓他活著,一直活到他親眼看見他『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的時候。做得到嗎?」
西盡愁沉默。其實,那日他答應尹昀殺耿原修也是迫於無奈,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尹昀要耿原修死的原因。他不想貿然殺人,即使趕去杭州,也隻是為了查清尹昀和耿原修之間到底有什麽仇恨,再決定殺與不殺。
嶽淩樓催促道:「用得著想這麽久嗎?我並沒有叫你不殺,不過是遲些殺罷了。我也不會讓他活太久的……」
「可以。」西盡愁終於給出答案。
嶽淩樓道:「好,非常好。我希望你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
西盡愁道:「我也希望你記得你剛才說的話。」
嶽淩樓笑道:「我當然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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