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膠牙餳4

第51章 膠牙餳4

昨夜一頓電閃雷鳴的狂轟亂炸,四郎卻全無所覺,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才聽槐大說下了大半宿的傾盆大雨,快天亮的時候又飄起鵝毛大雪。到外頭一看,道路上全是厚厚的一層冰,家家屋瓦牆頭都蓋著雪帽,冰雪覆蓋了所有的肮髒和醜陋,整一個白茫茫的琉璃世界。

有味齋後院裏,槐大升了一個炭盆,劉小哥將新鮮豬肉切成方塊遞給華陽,讓她放在炭火上烤,邊烤邊抹上麻油。四郎見烤肉的油總是滴入火中,就絞了些芝麻末示意槐大幫忙撒上去,這樣油才不會溢入火裏。

滴水成冰的時節,最適合窩在家裏就著炭火烤肉吃。烤肉還是自己動手烤來最有意趣。不過,有味齋裏大大小小的妖怪也就槐大和劉小哥手藝好些,其餘的不是烤的焦了就是抓起生肉便開吃。縱然如此,各個還都興致勃勃搶著要動手。

四郎昨夜在餅爐裏燜烤了一隻全羊,此時正好起出來,羊皮不焦而骨節俱酥,比起平常燒製出來的更加美味。四郎自己嚐了一口,覺得火候到了,撕了一個羊腿放到饕餮殿下麵前,讓他自己片來吃。

糖人張昨晚上被華陽撿了回來,肩膀上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抓了一條大大的口子,已經由胡恪用過藥包紮好。窮人命糙,今天早上就蘇醒過來。醒是醒過來了,看上去仍是一副中氣不足的樣子。

他換過肩膀上的藥,就帶著兒子過來給四郎磕頭。

四郎把昨晚上道士抓鬼的事告訴了他。糖人張聽過後默然不語,片刻後才沙啞著嗓子說:“我那死去的婆娘是個不懂事的。被鬼姆一脅迫,就作出許多錯事來。那鬼姆手下也不隻控製了她一個。據說這一帶難產而死的婦人都被那鬼姆脅迫著,用各種法子買些孩童喜愛的吃食來,然後把小孩拐騙出家門,捉去城外亂墳崗交給鬼姆。我前幾日問出那個鬼姆的所在,昨日就帶著黑狗血和朱砂潛伏在亂葬崗邊,結果自然不敵。那鬼姆說是男人的肉有一股子騷氣,她不愛吃,將我丟棄在亂葬崗中,幸好胡老板的朋友經過,救我一命,不然屍體隻怕已經成了野狗腹中餐吧。這樣的恩情,結草銜環也難以報答啊。”四郎看他眼圈紅了,趕忙轉身繼續烤肉,裝作沒看見。

糖人張雖然家裏窮但是頗有骨氣,這會子能行動了,就帶著孩子要告辭。胡恪是個大夫,自己經手過的病人自然慎重些,把他拉到隔壁,仔仔細細交代些注意事項,又給賣糖人新開一張藥方。

看饕餮殿下吃烤全羊實在是件賞心悅目又叫人蛋疼的事——人家就是有本事在大口吃肉的同時保持優雅的儀表。四郎和糖人張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一個羊腿就被殿下剔成了光骨頭。殿下用白色的手絹擦了擦嘴邊不存在的痕跡,淡淡的看了四郎一樣。

四郎秒懂,把半扇烤全羊鋪在桌布上。自己也撿了一塊骨頭拿在手裏啃,一邊啃一邊問身邊的千年老妖:“我看糖人張臉色蠟黃,肩膀上的陽火也忽明忽暗。可是前幾日他身上的火氣挺旺盛,看著不像是短命的樣子……再說,他昨晚的傷不是被表哥包紮過了嗎?”一個人會不會橫死短命,有時候看他的麵相和身上的火氣就能看出來。加上四郎對自己表哥的醫術還是很有信心的,所以才有此問。

饕餮殿下聽了這話,放下手中穿花蝴蝶一樣左右開工的小刀:“他昨日的確是元氣有損,但是主因不在這上頭。胡恪醫術再高,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不是?”

“你是說他的陽壽已盡?”

“他那個產候鬼妻子死後為虎作倀,並且一直在家中徘徊,也算是他們家的一份子。賣糖的那個男人是一家之主,妻兒的罪孽,自然都要算在這家戶主頭上。他家是平民,所以明日就是家中東廚司命上天的日子。那邊上去一報,他的十二載陽壽就減定了。”

雖說是種什麽因得什麽果,可是細細想來,犯錯的是死人,這筆賬卻算到活人頭上,似乎有些不公。可自來世間規矩如此,哪有什麽絕對公平的事呢?不過,神仙有神仙的規矩,凡人有凡人的應對。

四郎想了想,跑去拿個藤條盒子裝些今日新作的膠牙餳,又翻出來自己釀的酒糟,見胡恪在隔壁房間把醫囑都交代清楚了,就過來送這兩父子出門。

送到有味齋門口,四郎把東西遞過去:“張大哥的餳糖做得好,今晚也算是祭灶的正日子,此事宜早不宜遲,昨天你送來的糖還沒有結賬,就用這些糖瓜糖餅和酒糟抵過吧。”

糖人張聽了這話也沒覺得是被四郎占了便宜,很爽快的揮揮手:“不行不行。我這條賤命都是你們救回來的,昨日小兒又在這裏叨擾了一天,真要算起來,那些飯錢也抵一缸糖錢。吃完還要拿一包回去,這……怎麽好意思呢?”

“他一個小孩子,吃得了多少東西?沒有這樣相抵的。張大哥既然不收我的糖錢,就把這些東西拿回去。今日是官家祭灶的正日子,家家都要送灶神,現趕著去買隻怕也難。這些都是我自家親手所製,過年過節的,也是一點心意,張大哥千萬別嫌棄。”

糖人張昨晚上受了傷,不知怎麽的總夢見自己死去的祖爺爺杵著拐棍罵他:“你個不長心的小孽畜啊,趕快給我休了家裏的喪門星!”他自然不肯,祖爺爺用拐棍劈頭蓋臉的把他抽了一頓,邊打邊罵:“作孽啊,喪門星做了那樣的惡事,如今全算到你的頭上。不想短命就拿有味齋裏那位大人做的東西給灶神,誠心誠意祈求神明饒恕……”想到這裏,賣糖人也就不再推辭。謝過四郎把糖盒子接過來提著。跟在他身邊的小男孩似乎也知道爹如今身體不比往日,懂事的爭著自己提盒子。

四郎把他抱起來親親臉,小聲問:“昨天告訴你祭灶神爺爺的時候該怎麽做都記住了嗎?”

小男孩很高興四郎把他當成一個大人對待,一時責任心暴漲,也小聲回答:“都記住了。供品中還要擺上幾顆雞蛋,嗯……給……給灶君的部下。上香,送酒,供糖,酒糟塗灶門,對了,還要撒馬料,要從灶台前一直撒到廚房門外。這些儀程完了以後,就要將灶君神像拿下來燒掉。到除夕夜再接回來。”他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的數。

旁邊糖人張都被他逗樂了:“好了好了,爹都沒你這樣清楚。”

四郎也笑,把小孩放下來,看著兩父子互相扶持著走遠了……

送完賣糖的兩父子,四郎回到有味齋。

昨晚一場奇特的雷雨,今天路麵都結了冰,路上少行人,街坊間生意便不太好。大家清閑起來,又不想跑太遠,便聚在有味齋裏頭,叫上二兩鍋燒豬頭肉,一疊茴香豆。這些人幾杯黃酒下肚就開始議論昨夜那場詭異的“雷打冬”。

楊時臣和羅寒今日來了店中,坐在臨窗的桌子邊,叫上一疊帶殼筍,開一壇金華酒相對小酌。

楊時臣道:“漢樂府有雲‘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可見這冬天打雷的確是稀罕事了。”

羅寒在胡恪和鄭大夫兩位名醫的調理下,如今已經基本恢複了神智,隻是他家最近生意上有些不順,加上嫡母不喜,如今索性不再管事,隻每日跟著楊時臣胡混。臘月裏頭,幾乎天天都在集芳閣裏呆著,兩人吃飯就來隔壁有味齋解決。此時聽了楊時臣的話,他答道:“我以前南來北往的行商,也遇見過冬天打雷的事,之後多伴著雨雪。不過,今年年景的確有些奇怪。”

旁邊朱大嘴是個老光棍,臘月裏頭沒他什麽事,日日來有味齋報道。他接茬道:“俗話說得好‘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這狗&日的天氣已經夠冷了,再冷下去,別說災民了,我老朱就先要被凍死了。”也許是天氣太冷不易養膘,他如今清減不少,看著也有幾分濃眉大眼的樣子。

“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是句民諺,就是說遇上冬天打雷的事,這一年冬天必定比往年冷,連牛都可能被凍死。

做人伢子生意的馬婆子也在店裏喝酒,她消息靈通,此時神神秘秘的說:“昨晚可不是打雷,是道長們捉妖呢。前段時間的城裏不是鬧鬼姆嗎?許多人家丟了小孩。這鬼姆聽說還不隻一個,昨晚抓到一個小的,就帶著道長們去捉那個大的。你們道那個吃人的姆是誰?說出來嚇你們一跳。”說到這裏,她還賣起了關子,挾了一筷子剛剛烤好,吱吱冒油的響皮肉。

旁邊有人催她:“是誰啊?莫非還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姑奶奶不成?”

“姑奶奶倒不至於,不過還真是大戶人家的姨奶奶。”

說著,就講起了自己老姐妹的一段離奇接生經曆。

馬婆子平時交遊廣闊,認識一個劉婆婆,這劉婆婆生的小手小腳小個兒,做了半輩子接生婆婆,那接生經驗是沒的說。

剛進臘月的一天半夜,來了一頂轎子請她去接生。劉婆婆是個善心人,常說接生不等人,無論白天黑夜,每請必到。那天雖然風雪交加,她還是二話沒說,坐上轎子就去了。

一坐上轎子她就覺得暈暈沉沉的,被抬進了一戶人家的小門。

劉婆婆下了轎,還以為自己是到了仙境。隻見從裏麵迎出來一溜兒仙女似的姑娘,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皮膚雪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是並沒有男子小廝出來迎接,全是女孩兒。

劉婆婆跟著這些姑娘進了屋裏。好家夥,她也算是見過點世麵的,也被屋內精致華美的陳設驚得呆住了,真是玉器珍玩,應有盡有。劉婆婆當時就想啊,要是能把自家閨女送進來享福就好嘍,怎麽這些姑娘還都不太開心的樣子。住在這樣的仙境裏頭,是他們這種市井小民想都想不來的福分。

但劉婆婆替產婦接生時,就不這麽想了。那產婦咬牙切齒的罵天罵地,瞪著劉婆婆像是看著什麽不共戴天的仇人,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很是怕人。劉婆婆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敢多問,趕忙為她接生。因為是難產,劉婆婆忙的汗流浹背。那產婦先是生下來一個小孩兒,又瘦小又幹癟,渾身皮膚是黑色的,皺成一團。仔細看,似乎還有一條小尾巴。嚇得劉婆婆顯些把孩子掉在地上。誰知那產婦一會兒又生下一個……又是一個……那產婦流出來也不是清澈的羊水,而是腥臭的血水。這可不妙啊,劉婆婆心想,可她不敢吱聲。

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後頭呢。那女子一氣兒生了七個小孩。生出來的孩子都爬在母體身上吸允她的血肉。不一會兒就把產婦吃的血肉模糊,而那個產婦嘴裏一直在飛快的念著什麽。臨死前眼睛都是血紅的。

那些嬰兒吃完了產婦便開始互相撕咬吞噬,可是屋裏的那些姑娘仿佛沒看見似的,過來簇擁著劉婆婆出了門。

劉婆婆嚇的腿不停地發抖,牙齒也得得地響了起來。沒走兩步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在自己家裏,她正慶幸是一場夢呢,卻看到自己屋裏扔著一頂摔壞了的紅紙轎,摸了摸衣兜,裏頭滿滿一兜金豆子。

這件事之後沒過多久,城裏就鬧起了姆的傳聞。

屋外彤雲密布,雖然是大白天,天色還是一片昏黃。有味齋裏的客人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評論劉婆婆這段奇遇。對於姆的猜測也是五花八門。最後人人都達成了一致的觀點,認可昨夜的雷聲是道士在除厲鬼。

說曹操曹操到。正說著道士呢,蘇道人就從風雪裏走了進來。他走進店中,把竹劍和背上的褡褳放在桌上。身後跟著昨夜的女鬼。

四郎走過去問道:“客官,來點什麽?”

“隨便上幾個菜,一碗米飯。”

四郎對於昨晚宋道人的挑剔有些心有餘悸,畢竟有味齋裏全是妖怪和陰魂,這些道士可不是好伺候的。當下有些為難道:“我在素菜上頭並不擅長,恐怕做的不合道長口味。”

聽了這話,就有老客打趣道:“胡小哥做什麽我都愛吃。有味齋裏上至老板下到夥計都秀色可餐,看著我就能多吃幾碗飯。”這話其實有些輕浮,不過酒客們本就是灌幾口黃湯就滿嘴跑火車的糙漢子。四郎要計較這個,早不必開店做生意了。

蘇道人看一眼四郎,大約在心中評價他是不是秀色可餐,半晌說道:“無妨,不拘葷素,隨便上幾個菜就好。”說著他似乎微不可見地抽了抽鼻子,補充道:“上個烤羊腿吧。其餘的老板看著辦。我這一門並不吃齋。”

馬婆子和他有幾麵交情,此時厚著臉皮過來諂笑著問:“道長,不知昨夜可有將那害人的姆捉住?”

蘇道人不知道在想什麽,並沒有答話,隻悶頭喝酒。馬婆子討個沒趣,不過她可不是臉嫩的小媳婦,市井中打滾的婆子那臉皮真是厚比城牆,彪悍處不輸爺們,轉過臉去不一會兒又和其他客人說笑起來。

四郎回到後廚做菜。那個女鬼也跟了進來,對著四郎盈盈下拜:“奴家現在道長身邊做個役鬼。希望能夠洗刷以前犯下的罪孽,也是替張大哥和兒子積德。大人對奴一家的大恩大德,唯有來世再報。”

四郎擺擺手,問道:“昨夜抓到姆了沒?”頓了頓,又接了一句:“那姆是不是……鄭家的姨娘?”

“大人明鑒,的確是鄭家一位難產而死的姨娘。昨晚已經被兩位道長劈死在城外亂葬崗了。”這話說完,那女鬼似乎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小心宋道人。”

四郎聽完,臉上不由現出詫異的神色。

前麵出現的人物在本章大半露了一個臉。在這個虛構的世界中,他們也在繼續自己的小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