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混元門東南方百裏之外,四五座山峰奇形怪狀,乍一看似乎殘缺破碎。其中石苔古老,風化著幹裂的岩石,不知經曆過多少歲月,像是無數年前被無數隕石碎屑鑿擊後的慘狀。

山間多年來草木茂盛,毒蟲繁多,除了極少數尋求毒物的修行者外,罕有人會到這裏來。

今日這裏卻突生詭異的濃霧,霧氣彌漫千丈,覆蓋整個山穀,濃重得伸手不見五指。霧氣起伏震蕩,看去居然滾滾如潮,甚至發出狂濤席卷的潮汐聲響!

一道青影在霧氣裏橫衝直撞,厲喝道:“叱!”

此人青袍加身,年約三十二三,麵龐陰柔而慘白,身上還殘留著血跡,手中一柄業已折斷的黑幽幽長幡急揮,迎麵擊碎霧氣中顯化出來的白毛巨爪。他卻不見喜色,眼看白毛巨爪除之不盡,連續不斷地襲擊過來,他驚怒罵道:“何方鼠輩,竟敢偷襲你家祖宗?區區迷蹤霧也想困住本座,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聲音陰測難聽,身形飛動如鳥,雙臂展開,袍袖揮動間刮起劇烈罡風,罡風裏又有鬼哭狼嚎,刹那間把濃重霧氣吹得七零八落。

但他剛要飛離,霧氣又似蛛網般柔韌,瞬間聚合成最初的濃重。白毛巨爪顯化出來,有的甚至抓著石錘、金槍、銀劍,無一不是力道強悍,再次把他圍攻困住。

“孽障狂言!當老身不知你已窮途末路?”

濃霧之外,一名老婦鶴發童顏,雙眉稀疏,偏生眼眸如狼似鷹,手拄龍拐,冷冷笑道,“瑤國太平百餘年,容不得邪魔侵擾!你在遼休國猖獗也罷,想來我瑤國撒潑,先得問問老身這‘瑤仙陣’答不答應!”

說話間,她右手龍拐往地上狠狠一震,左手一麵白雲陣盤大方光芒,照耀得山中霧氣繚繞。

“老賤婢!你敢對本座口出狂言?可敢進陣與本座一戰?”

濃霧中人怒罵不休,卻實在重傷不支,諸多手段施展出來都缺少威能,麵對瑤國皇族的鎮族秘法“瑤仙陣”,一時竟難以奈何。

老婦為瑤國皇帝的親姑姑,為上代長公主,身份尊貴,何時被人如此辱罵過?早就氣得狠了!

但她也知道,濃霧裏那人是化神高階,如果法力全盛,遠非她能敵對,現在隻怕連一成功力都不到,才被她暫時困住罷了。她心下焦急,越發將瑤仙陣使得密不透風,一字千斤地道:“瑤仙陣十麵絕殺,滅盡妖魔人鬼怪!無需老身與你動手,看你如何能逃!”

富貴險中求,她要仗著瑤仙陣之神妙,生生磨死濃霧中人。

“桀桀,口不對心!本座若非與那墨雲書鬥法受傷,一招就可斃了你!”

霧氣中人喘息不均地尖聲厲喝,繼而突然穩住身形,神情森狠,一口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來,臉色霎時間更為灰白,“你化神初階的道行,今生就止步於此罷!牛馬冥雷幡!”

他手中的幽黑長幡名喚“冥神幡”,本是十八重禁製靈寶,卻被墨雲書的乾坤玲瓏塔一擊打破,也虧得冥神幡結實,他才有機會施展血遁逃命。而今冥神幡雖然殘破,卻靈光凝華,他將冥神幡往麵前精血上猛然一抹,用力一震,冥神幡黑光大盛,突然一柄蒼白長幡從其上分化顯出。

白幡上麵符咒流轉,符咒下有牛頭、馬麵、人身,個個凶神惡煞,懷抱冥雷。

而冥神幡好似元氣有傷,靈光微微有一絲黯淡。

“孽障爾敢!”

老婦牙尖嘴利,探出神識往瑤仙陣中一看,麵色劇變。

不等她有所反應,刹那間,就聽“轟轟轟……”連綿巨響,血色中帶著黑煙的冥雷在瑤仙陣裏轟炸,她手中的白雲陣盤“哢嚓”一聲裂開!瑤仙陣被她祭煉數十年,困敵無數,無可摧毀,此時竟一招被滅!

老婦倒吸一口涼氣,又痛又怒,話也來不及多說,急忙把龍拐往地上一砸,借力飛身而逃。

她剛剛飛逃數丈,原本站立的地方就被一道血黑雷光劈開。

“老貨!今日之恥,本座傷好之後,誓要百倍報回!”

刺耳的厲吼充斥著濃重的氣喘虛弱之態,可見說話者在破陣時又傷得厲害。而沒了瑤仙陣的抵擋,他一句低吼竟震得山石轟響,千丈內的風華岩石劈裏啪啦碎裂成石屑,往山穀中翻滾如泥石流。

老婦腳踩祥雲飛在天上,麵色陰晴不定,也不接話。

她凝神戒備著,看著倏然飛逝轉眼即沒的青袍人影,沉默半晌才將裂痕密布的白雲陣盤收起。又狠狠頓了頓龍拐,轉身往相反的方向飛去:“需得將他形跡對墨天師詳說……以免危害生靈……”

此處,等慘淡混亂的濃霧消散一空,才見塵土飛繞中,山穀間矮了半丈有餘,巨坑參差,像是地獄淵口張開了獠牙。原本的亂石、樹木、溪水、鳥獸,全都化作塵埃,一片陰風,陣陣刺骨。

……

老婦飛到另一處半山腰的靜謐地方。

“姑祖母,姑祖母,您回來啦!我找到了弓宜表哥,請他帶我在周圍遊景呢!”

新搭的草棚風清雅致,白紗遮麵的高挑女子迎出來嬉笑。

草棚中站著年已二十,卻僅僅煉氣初階修為的梁弓宜,不卑不亢,施禮問安:“前輩。”

老婦看他們一眼,神情緩和了些,先對那少女笑哼:“遊景?是去哪裏頑皮了吧?”又看梁弓宜,麵容就冷淡許多,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緩緩道,“不用多禮。你父親還好?當年你父也與你這般年齡,修為卻比你高得多了。”

梁弓宜這才直起身來,頎挺而立,英氣逼人,冷峻的麵龐仿佛天生如此,眸底卻十分寧澈:“勞前輩掛心,父親自修為盡廢之後,年年秋遊冬釣,身體精神都還康健。晚輩資質不及父親,父親也似有苦衷,不曾把功法傳下,隻教授晚輩基本吐納法門。”

老婦聽了,深深看他一眼,點點頭,對那少女道:“紅霄,墨天師今日已到,你隨我去拜見罷。”

齊紅霄眼眸躲閃,一扯白紗,俏麗的麵容帶著撒嬌的輕笑:“姑祖母,紅霄想在這裏等將軍哥哥來。順便呀,還能讓將軍哥哥指點一下弓宜表哥。”提起“將軍哥哥”四字,她臉上浮起一絲羞澀,“也不知將軍哥哥什麽時候才到。”

老婦見她初動春心,臉上又多了笑意,拄著龍拐,由她扶著,雍容走進草棚下麵靜坐:“桓紹和你父皇一起,不日即來。也罷,我就等你父皇來了,再去和墨天師商議這古遺跡之事,免得你在外沒了管教,又去別處胡鬧。”

她們祖孫倆你一言我一語,把梁弓宜晾在一邊。

梁弓宜似是毫不以為意,也不貿然提起先前齊紅霄險些殺害兩名墨府仆從之事。等她們說得差不多了,才出聲請辭:“前輩恕罪,晚輩還需回家照顧父親,家中俗世也放不開手,紅霄表妹既已和前輩一起,晚輩就……”

齊紅霄不等他說完就蹙起眉頭:“弓宜表哥,我將軍哥哥很快就要來了,他很厲害的,你再等等嘛!我先前不是告訴過你父親了,要帶你出來幾天,請人指點你修行的。你父親也答應了不是嗎?”

老婦人拍拍她的手,轉眼看梁弓宜,淡淡道:“你能遇到紅霄,可見有些機緣。就在此候著吧。”頓了頓,又道,“咱們瑤國,古遺跡不止三五處,但這處古遺跡,怕是迄今所見之最。否則也不至於引得墨天師鄭重其事,還引得頗有道行的邪魔宵小群伺窺探。等這古遺跡開啟,我許你也進入其中,自尋緣法罷。”

梁弓宜心頭一動,麵龐清冷如昔,唯獨眼眸一亮,躬身道:“多謝前輩提攜。”

齊紅霄捂嘴咯咯地笑:“姑祖母,你瞧他好不好玩,從來不笑。先前我不小心要殺兩個冒充墨府護衛的人,他一張臉板得像冰塊似的,就像將軍哥哥今年給我做的冰燈籠。”

老婦人眉頭一皺:“冒充墨府護衛的人?”

齊紅霄點點頭:“是啊。”眼珠子亂轉著,添油加醋解說了一遍,“……就是這樣,我不過看他們礙眼,喝令他們離開,又想討過他們那塊靈玉玩玩罷了,哼!結果他們當寶貝的靈玉玦,竟是少見的冰玉做成,連我一指都頂不住便碎化了。那可怪不得我,誰叫他們不給我看!”

老婦人哼了聲,作勢打她:“就知你會闖禍。”繼而麵容矜持清傲,“區區兩個護衛,便是出手殺死又如何?即便他們當真是墨府之人又如何?難道墨天師還會怪罪咱們瑤國的小公主不成?何必多此一舉,倒顯得小家子氣。”

齊紅霄一聽,撅起嘴來,一指梁弓宜,不悅道:“聽聽,我說吧,都是你自作主張!我堂堂公主之尊,要是殺兩個人都需要顧忌這顧忌那,早就憋屈死啦!以後我都不找你玩了!哼!”

梁弓宜站姿挺拔,仍舊神色不改,粗布短打衣著將他精健的身體勾勒出冷峻的姿態。

……

再說那炸壞瑤仙陣,遠遁而走的青袍男子。

他氣血不穩,手持冥神幡飛遁時,險些口噴鮮血。他強撐著飛遁三百裏,落入一片湖泊中,尋了水底安靜處,繼續煉法療傷。兩個時辰後,他勉強把傷勢穩定下來。從儲物囊中取出一枚青光蒙蒙的玉符。

玉符背麵滿是瑩瑩符籙文字,正麵則玄之又玄地印刻著四個字,名曰:魔仙一葉。

——想不到,我冥函子手持冥神幡,連那乾坤玲瓏塔一招都抵不住!墨雲書化神圓滿,果然並非等閑圓滿境界的人物可比。而墨老怪的乾坤玲瓏塔,也必定已被墨雲書修複完全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去挑釁墨雲書!血蛤老魔實在陰險,竟然挑撥,險些勿我!

冥函子麵色陰狠青白,殺機起起伏伏。

“待我從‘仁聖尊王’的洞府天地中尋到‘五色神網’,必先用你血蛤老魔的頭顱魂魄活祭之!”

想了片刻,他在心裏恨恨低語著,抬手收起冥神幡,將“魔仙一葉符”抖手抓碎。青光驀然閃耀著從碎開化盡的魔仙一葉符中蔓延到他身上。不過轉眼,再看他時,已不是先前模樣。

隻見他月白道袍、一尺長須、豐神俊朗,雙眸含笑,好一個得道高人模樣。隻等時機一到,就以這個新身份進入被世人稱呼為古遺跡的“仁聖尊王洞天”。

……

遼休國與瑤國之間,天上一朵龐大白雲飛行神速。

“大師伯,墨雲書不會獨自開啟古遺跡吧?這次的古遺跡當真這麽重要?掌門師祖竟然令您親自前來。”蘇廷和一對孿生姐妹有說有笑,說笑間眼眸一閃,瞧向虎玄青,笑嗬嗬地隨口問著。

虎玄青悠然倚著一張沉重木幾,寬厚的脊背像放鬆的虎豹。他坐在白雲邊緣,左腿長伸,右腿屈起,左手拿著酒杯悠然品酒,右臂則隨意搭在右膝頭,有些醉意地沉聲道:“那處古遺跡非同尋常,大有來曆。墨雲書要獨自進去,隻怕太難了些。”

提起墨雲書,就不禁然想起墨府中那個翩然如玉、沉然似海、凜然如鋼的少年。

他之前太忙,把隻有一麵神識之緣的墨恒忘到了腦後,現在想來,又生起結交之心。暗道:那少年不受墨雲書寵愛,這次有沒有機會過來?如果也來,便可一起品酒了,我的百草仙釀,也唯有數人可堪品嚐,那少年或許能算其一。

……

混元門中。夜圖把吳剛帶到偏房安置。

墨恒令耿衝緊閉院門,將外麵窺探嗤笑的繁瑣小事置之不理,他沒那個功夫和閑心。

“吳剛,你經脈丹田安然無恙,四肢雖斷,卻也沒有殘缺,對我等修煉者來說,隻是外傷。我傳你‘固骨埋脈’之術,你自己好生體悟,臥床修行時為自己療傷,至多三日,四肢即可康複。”

墨恒在吳剛窗前負手而立,沉聲道,“不過,此為‘秘術’,秘不示人,你且記住了!”

吳剛等人同時一怔:秘術?

秘術並非道法,但能稱得上秘術的法術,哪一門不是珍貴至極?誰又會輕易傳授出去?難怪他們震驚,不過,他們卻毫不懷疑墨恒此話真假。隻看墨恒先前帶著吳剛和夜圖飛回來的那朵幻影蓮台,就絕對不是一般法門可有。

“小人無能,不敢受主子如此大恩。”

吳剛臉色漲紅,壓下震驚,忙要掙紮起身。

墨恒眼眸和緩了些,嘴角微微勾起一絲笑意,左手虛按,用法力按住他的肩頭,轉頭揮手。

夜圖、後峰、羿羽、耿衝四人都各自屏息心跳著,一見他手勢,隻能連忙行禮退出門外。夜圖麵帶愧色,後峰和羿羽則都沉默寡言,耿衝則心中暗道:固骨埋脈?主子傳授言少爺《內景經》時,似乎提到過這門玄術,可惜我當時隻偷聽了前幾段話,再往後便沒有聽到了。

耿衝懊惱,忽然心頭一動,緊跟著狂跳起來,又糾結萬分。這一糾結心動,就糾結到了晚上。

當晚。

耿衝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終於暗暗說服自己:“以前這便宜主子就沒多少用到我的地方,我能夠學到《青蓮衍生訣》純屬僥幸。以後他更用不著我,不趁著現在那兩個小雜種臉皮子薄的時候牟取好處和地位,難道以後任人排擠嗎?不就是睡個男人,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兒了!”

他心跳加速,想著墨恒俊朗的體貌和雍容的貴氣,心底隱隱約約的,多了幾分微弱的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得莫名其妙,卻又仿佛本應如此。

他一咬牙,起身點燈,取了鏡子,細看自己麵龐。不夠俊美,但很端正陽剛,以前混江湖的時候沒少迷死大姑娘們。他多了一點自信,去水房刮淨胡渣,將自己通體洗得幹幹淨淨,再換上一身深色短打,忐忑糾結著敲響墨恒的屋門,恭敬地問道:“主子,您睡了嗎?”

墨恒濃眉一挑:《蓮台訣》初現功效了?

《蓮台訣》雖為《蓮花法咒》的傀儡秘術,卻永遠不會抹煞修煉者的秉性、思想、心機、城府。就拿耿衝來說,他現在已經是煉氣初階的巔峰,蓮胎根基穩穩鑄就了,以後越是修為高深,便越會對墨恒惟命是從,此法無可化解。直到他把自己一步步修煉成為隻對墨恒死忠的“傀儡死士”。

而今晚之前,墨恒已經發現些許苗頭了。

夜色寂靜。

後峰、羿羽在各自的房中睜開眼來,悄悄傾聽著耿衝的輕微響動,等待著墨恒的反應。

不分開了,希望大家看得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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