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十七章 苦海

穆錫海這話問出口後,屋子內詭異的空氣中像是炸開了一顆威力十足的炮彈,雖然仍舊死寂般壓抑,可我還是感覺到那股逼攝人心的恐怖與窒息。

周逸辭心底最大的底線最不能觸碰的雷區就是他亡母,我並不知道他和他亡母還有穆錫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似乎怎麽都斬不斷恩怨,我生日宴會前穆錫海也提及過,他說他辜負了那個女人,當時周逸辭的臉色難堪到了極致,仿佛下一秒就會和他同歸於盡,讓穆錫海氣絕身亡。

我跌坐在地上不敢動,生怕將炮火轉移到自己身上,周逸辭出乎意料的沒有發怒,他隻是非常平靜說,“用逝去的人發誓,父親覺得好嗎。”

穆錫海迷信,商人都比較信奉一些改變時運的東西,他當然知道不妥,可他早沒有理智顧慮這些,他現在幾乎要崩潰了,他難以接受為何這麽多女人都要背叛他遠離他傷害他,甚至不惜親手砸碎他給予的寵愛和地位。

他不是沒有付出一腔真情,不是沒有千方百計討好歡心,可女人偏偏不願惜福,不願好好陪伴他。

他盯著周逸辭,“褻瀆你母親亡靈的罪,我來承擔。”

他話的意思很明顯,必須用她發誓,否則他不能相信真假。

周逸辭一隻手扯弄開緊繃的領帶,他掃了一眼坐在他腳下的我,我恰好抬起頭看他,我發現了他眼底再次一閃而過的陰森和狠毒。

我身體狠狠一顫。

他語氣毫無起伏和波瀾,“不是程歡。”

穆錫海瞪大眼睛欠身指著他,“如果是程歡,你亡母怎樣。”

周逸辭抬眸和他四目相對,他薄唇內一字一頓吐出,“天堂不寧。”

我嚇得捂住耳朵,好像此時此刻無數冤魂衝破地獄之門,衝破地獄大門的束縛,朝我索命朝我嘶吼,我大喊我沒錯,我沒有,可她們仍舊不肯罷休,隻剩下一層幹皮的骷髏將我緊緊纏裹住,吞噬掉我的熱血,我的魂魄。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平複,我小心翼翼鬆開耳朵,坐在椅子上的穆錫海捂住臉,他陷入冗長的沉默中,周逸辭聲音聽不出喜悲,陰森森問,“父親滿意了嗎。”

他頓了頓,同樣發出一聲笑,“父親可以將三太太驅逐出去,這是您的祖宅,您有權利決定讓誰居住讓誰離開,誰也不敢質疑什麽,可這兩個月您對三太太非常疼寵,濱城能夠和我們接觸到的高層人士,都了解您喜歡三太太到無可自持的程度,還特意召集全家出麵為她慶賀二十歲生辰,這樣轟轟烈烈的開始,如此倉促荒謬的收場,您如果覺得有臉麵在濱城立足,我和大哥無所謂,臉麵靠自己掙,別人丟不光。”

穆錫海僵硬著不語,周逸辭接著說,“我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傳出我和三太太之間不清不楚的流言,我兩年前才回歸您膝下,也幾乎不在家裏留宿,就算給了我機會,我也沒有把握住,而大哥在家裏住的時間比我長久,他卻能在這樣風波中獨善其身,想想也挺可笑。父親如果認為和他感情更深刻,就可以拿我做開刀菜,做替罪羔羊,那我可以再離開,從此我們毫無瓜葛。”

穆錫海身體重重一晃,他蒼老的雙手離開麵孔,瞪著眼前桌上塗抹的墨色漆釉發愣,他似乎眨眼間更踉蹌蒼白了。

可我並不想栽贓穆津霖,嵐姐說過,如果一個人不曾傷害你,甚至還幫過你,你卻反咬一口傷害他,一定會遭報應,會遭很大的報應,讓所有和你有關的人都受到牽連。

我下意識扯住周逸辭的褲腿,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可他並不理解我的意思,仍舊要繼續鑿補推脫的幹幹淨淨,我大聲打斷他,“莫醫生在家裏的時間難道不長嗎?”

穆錫海身體再次一彈。

“莫醫生伺候穆家人長達十年,再美好的品性,在

金錢美色誘惑下,還能不濕鞋嗎?穆宅代表什麽,不恰好代表了金錢權勢和美女。我知道老爺和大太太都是聰明人,什麽都瞞不過騙不過。隻是您累了不打算計較,不想在自己家裏還提心吊膽謹慎小心,看每張麵孔都覺得奸詐肮髒。大太太知道您永遠不會停止納妾,她隻想與世無爭好好度日,等長子成家立業,等自己命數終止,她什麽都不願摻雜其中,得罪您寵愛的妾室,讓自己日子如履薄冰,二太太囂張霸道,她這幾年給大太太的氣還少嗎?越是沉浮於水底年常日久還沒有水落石出的,越是驚天可怕。”

我這番話已經再明顯不過,穆錫海低垂著頭,他垮掉的肩膀和布滿褶皺的皮膚都讓他看上去無比疲憊和悲涼,我大口大口呼吸著,感覺自己捅破了這宅子裏最暗無天日不見陽光的陰謀。

穆錫海沉吟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聲,這聲笑充滿滄桑無奈和悲戚,大片渾濁的水霧彌漫了他雙眼,擠不出眼眶,又咽不回心裏,他不知道看向何處,虛無縹緲空洞淒淒,那些殘存於腦海中塵封的記憶浮現,一張張年輕明媚的臉孔,一段段拆解不開的情仇。

他像是思念著什麽,大滴大滴眼淚滾落下來,積聚在桌角,慢慢融化開,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這輩子啊,生了兩個好兒子,納了幾個好女人。”

他說完低沉壓抑的笑轉變為哈哈大笑,他掌心撐住扶手轉動椅子,緩慢背過身去,他喊進來保鏢,吩咐他們將我帶去倉庫反省,沒有他的話誰也不許擅自放我出來,也不要給水飯。

保鏢經過周逸辭麵前彎腰從地上扶起我,他們對我還算客氣,並沒有推搡和蠻橫,隻是十分抱歉說,“三太太委屈您和我們走一趟。”

周逸辭垂下眼眸,他從口袋裏摸出煙盒與打火機,叼了一根咬在唇齒間,對此視若無睹,我沒有央求他為我求情,這反而讓我局勢更險峻,而且他看上去也沒有這方麵的意圖,我跟著兩名保鏢走出書房,反手將門合住,在門縫完全合上的前一秒我特意看了一眼,周逸辭與穆錫海一站一坐,流轉的氣氛陰森詭譎。

我剛要轉身下樓,齊良莠忽然從一側的牆角躥出來,她笑著看我,“去哪兒啊。”

我偏頭不理會,她又問保鏢,保鏢不敢隱瞞,告訴她去倉庫禁閉。齊良莠聽了臉色有些難看,“不是逐出穆宅嗎,怎麽又改成關禁閉了?”

我側身讓出一條路,指了指那扇木門,“二太太對於這個結果不滿大可進去找老爺質問啊,我靜候佳音,就好像這宅子是個寶庫,誰也恨不得留下挖寶,二太太難道不清楚我是被老爺看上強行要過來的嗎?誰也不是非要扒著一個碗才能吃上飯,我程歡還不至於滿心歡喜伺候一個做我爺爺的男人。”

齊良莠臉上的笑意頃刻全無,她胸口劇烈起伏著,“三太太還不知道關禁閉意味著什麽吧,當初你前頭那位死了孩子關在倉庫,轉天早晨就瘋了,那裏麵是陰宅,鬼氣很重的。”

我麵無表情注視她,“沈碧成不是被嚇瘋的,是被冤瘋氣瘋的。”

齊良莠臉色一變,我朝她走過去兩步,也許我臉上的表情太恐怖,或是驟然變淩厲的氣勢唬住了她,她在我逼向她時不斷後退,最終撞向一堵牆壁,齊良莠讓保鏢過去拉開我,他們動了動腳最終又停在原地麵麵相覷。他們不清楚我關禁閉後的下場會如何,女人結局的喜悲都在男人一念之間,也許我出來後得寵超過了齊良莠,也許比沈碧成更慘,但隻要有一線翻身的機會,誰也不敢太得罪我。

齊良莠見保鏢聾了,她自己掙紮要推開我,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隻手禁錮住她兩隻,她被我震懾得有些發懵,根本無招架之力,我和她臉孔相貼,幾乎隻差一寸就重合到一起,我看到她皮膚上一層厚厚的脂粉,看到她眼角藏也藏不住的細

紋,我冷笑說,“其實你拿什麽和我爭呢,又拿什麽打敗大太太與沈碧成呢,不過是倚仗歹毒的手段,倚仗男人的貪欲,倚仗你一顆蛇蠍心腸。”

齊良莠被我這句昭然若揭的話嚇得身體猛然一僵,她從我掌心內掙脫一隻手,反抓住我衣領,她眼睛通紅,從牙齒縫隙內擠出一句話,“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一動不動任由她抓緊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是在誹謗潑髒!”

我笑得意味深長,手指在她胸口位置戳了戳,“是否誹謗潑髒自己心裏清楚,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義必自斃。”

她手顫抖著從我衣領處脫落,整個人有些魂不守舍,我最後看了她一眼,冷笑一聲轉身下樓。

我跟著保鏢穿梭過室內的回廊到達地下倉庫,和沈碧成被困住的地下室剛好隔了一堵厚重的牆壁,這個季節的倒春寒在屋子裏還好,地下本身見不到光,又緊挨著水源,就顯得非常潮濕陰冷,一絲絲寒氣返上來,我沒穿外套,就一件很單薄的毛裙,整個人被凍得瑟瑟發抖。

我進去後保鏢在外麵給門上了鎖,他隔著鐵柵欄對我說,“三太太放心,隻要老爺那邊開口,我們一定第一時間為您安排。”

我身體蜷縮沿著牆壁滑落下去,跌坐在冰涼的地上,有氣無力說了聲謝謝。

我聽著外麵逐漸走遠的腳步聲,這種地下室我和琪琪住了兩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前覺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用風餐露宿就挺好,很容易知足,可人性總是由奢入儉難吧,這幅家徒四壁空蕩寂寥的場景此時落在我眼裏覺得特別難受。

倉庫中黑漆漆的,隻有最角落處的案台上點了兩根蠟燭,散開一絲十分微弱的紅光。我借著那縷紅光打量四周,這大概就是一個被廢棄冷落的囚禁室,什麽東西都沒有儲存。

蠟燭後方的高台上歪倒著一樽破敗的送子觀音,這宅子裏會出現這種東西,不可能是大太太的,而齊良莠不信這些,否則她也不會壞事做盡肆無忌憚,顯然隻能是沈碧成曾經的東西,不得不說觀音送子很靈,可惜卻沒能護著命數悲慘的她渡過苦海,佛身也隨著她情人生涯的傾覆而被徹底摧毀掉。

我靠住牆壁注視著那樽觀音,它頭部被砸爛,身體有許多洞,比我還要狼狽歪倒在那裏。

我忽然很想知道這世上那麽多信佛的人,有幾個真正脫離了苦海,真正渡過了災難。這些本不存在的東西,真值得信奉嗎,它除了給陷於絕望的人一絲自我安慰,讓悲慘的人更加悲慘,喪失鬥誌將喜悲人生寄托於蒼天,又能否回報得起信徒們發自內心的虔誠。

這世上除了自己可信,根本沒有誰值得我們托付一腔真情去義無反顧無所畏忌。

地下倉庫沒有窗子,隻有一塊被扒開的磚頭,上麵結著稀疏的蜘蛛網,像後來被人破壞過,蜘蛛網外頭一片漆黑,有寒風從裏頭灌入進來,不知道是通往庭院還是某個天台,我換了個位置,刺骨的濕寒仍舊不甘示弱密密麻麻往骨頭裏鑽,我蜷縮成一個團,窩在角落裏一動不動,閉上眼睛睡覺打發時間。

迷迷糊糊中我察覺到有個男人身影從門外擠入進來,我又冷又餓又累,完全睜不開眼,隻能從縫隙裏窺探他高大魁梧的身影,他手上拿著一團包裹,像是一件棉大衣,在昏暗的光線下腳步極輕朝我走來,似乎怕驚醒我,更怕驚擾了宅子裏的其他人。

他在我旁邊跪坐下,為我披上大衣的同時順勢將我抱住,他身體滾燙灼熱,我冰涼的皮膚在他懷中很快升溫轉暖,他這樣抱了我很久,我嗅不出他的味道是熟悉還是陌生,像是周逸辭,又像是穆津霖。

直到我完全放鬆下來在他嗬護中陷入沉睡,他才溫柔將我鬆開,起身迅速消失在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