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宋仕鵬很少坐出租,他一般都是自己開車。整個軍校都知道教軍事運籌學和戰術學的宋博士有輛上麵特批的迷彩吉普,幾乎成了學校停車位上的一道亮麗風景。可今天是被某高中特邀去講座的,宋仕鵬估摸著那吉普容易把純潔的花季孩子們驚著,於是隻得委委屈屈的叫了輛出租車把自己塞進去。

誰知道更委屈的還在後麵。宋仕鵬鬱悶地看著開車那哥們兒的後腦勺,啟程快三十分鍾,這位仁兄除了一開始的“先生請係好安全帶”之外,愣是沒多說一句話。不都說的哥是三百六十行裏最能貧的主兒嗎,合著他好不容易坐回出租還不給享受常規待遇?

“師傅,那個……甭管天南海北,咱多少說點啥成不?”宋仕鵬終於受不了的開口。他能在演習的戰壕裏蹲守一天一宿,唾沫橫飛的把同坑道裏的盟軍嘮叨陣亡,卻忍受不了幽閉空間中的一丁點兒沉默和壓抑。

話音剛落,前方正專注開車的人便抬頭快速裏瀏覽了一下車鏡裏後座的情況。宋仕鵬看見他的嘴角動了動,馬上來了精神,正襟危坐的等待的哥開口。人家師傅也不負眾望,憨厚樸實的音色於啟程三十分鍾後終於再度響起。

“先生,請係好安全帶。”

宋仕鵬終於陣亡。

也不知過了多久,元神歸位的宋博士才掙紮著爬起,用盡最後一口真氣可憐兮兮地戳戳的哥的肩膀:“師傅,開廣播吧。”

沈盟開出租有三年了。這城市的大街小巷岔路胡同他比衛星地圖還門兒清,起碼衛星地圖不會告訴你哪家館子口碑好哪座小區物業服務太差,可乘客們會說。形形色色的乘客裏,沈盟最喜歡那種滔滔不絕型的。自己隻需要貢獻耳朵,就可以完成一次小老百姓之間心貼心的交流,別人小日子裏的各種滋味,他總能感同身受。

沈盟知道自己嘴笨,鹿小雨總說他十天不說話,說一句能把人噎十天。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沉默了。可今天上午拉的一個活兒似乎對他的沉默尤其不滿,直到跟路邊兒吃完午飯沈盟還沒忘那人一下車就咬牙切齒打手機的模樣。

“老關,幫我把車開到XX高中邊兒上的停車場,對,我兩個小時以後就要用。啥?!再讓我打車信不信我跟你拚命?”

安靜,有那麽讓人難以忍受嗎?沈盟不理解,可能人和人總是不一樣的吧。

傍晚時候沈盟攬了個大活兒,跑城郊,而且是來回。這一趟下來怎麽著也有個百來塊,沈盟二話不說就接了。那人不放心打計價器,非要先談好價,看起來也是經常跑來回的,說的價倒也不算離譜。可沈盟覺得不打計價器屬於違規操作,有點猶豫。最後兩人商量,沈盟打上計價器,到時候如果計價器比談好的價錢高,就按談好的給,如果低呢,當然就按計價器給。怎麽看都是乘客占便宜的買賣,沈盟卻樂得答應,他的著眼點在於,自己又沒吃虧。

可事實上,這虧卻吃大了。到了郊縣的繁榮集市,那人下車直奔一幢二層磚瓦小房。沈盟就把車停集市口那兒趴方向盤上等著,同時觀察一下人民生活水平在小康道路上昂首前進的步伐。等著等著就不對勁兒了,後車鏡兒裏一白色桑塔納正左拐右拐跟跳華爾茲似的往前衝。沈盟第一時間判斷,開車那人要麽是新手要麽是酒後。二話不說,沈盟掛擋就要往旁邊的岔路裏閃,自己這車可是人家公司的,別說撞就是磕了碰了自己這飯碗都得不保。

以沈盟的技術,那麽遠的距離足夠有充分的閃躲時間。但一抬頭,他卻猶豫了。以前看過的法製節目跟電影似的在腦海裏重放,他永遠忘不了那段路邊攝像頭拍下的酒後駕車錄像。人在橫衝直撞的汽車麵前,真的很渺小,連個緩衝都沒有一下子就飛得老高又重重的落下。監控錄像隻有圖畫沒有聲音,可沈盟在那個瞬間卻分明聽見了那重重的一聲“砰”。

猶豫隻是一瞬間,抬頭看看前方的集市,沈盟一咬牙,迅速發動汽車往旁邊開,桑塔納已經呼嘯著逼近身旁,而沈盟讓開的道路恰好可以讓它通過。就在它要擦身而過的瞬間,沈盟的出租車突然蹭了過去,一下子把桑塔納別到了路邊,桑塔納的線路一偏,直接進了水塘。水塘不深,但淤泥足夠讓那大家夥消停下來。沈盟在關鍵時刻踩了刹車,驚險的在水塘邊搖搖欲墜。

沈盟開了這麽多年車,第一次進交通局。開桑塔納那位爺到了局裏還嚷嚷著六六六呢,惹得把他們拎來的年輕交警不住感歎,在發展城鄉物質文明的同時也不能忽略了精神文明建設啊。最後鑒定結論,桑塔納司機負主要責任。沈盟負次要責任。後者需要交罰款並把本本留交通局半個月,前者呢,等清醒以後再作處罰。

運氣背是沒辦法的事兒,公司一見那車就直接通知他明天不用來了。其實他想繼續敬業也沒辦法,本本還擱交通局扣著呢。就這樣,沈盟灰溜溜的回了家。

“哥,回來啦!”

一進門,就見男孩兒坐沙發那齜著牙樂。八成是又有喜事兒了,沈盟皺了好幾個小時的眉頭終於慢慢舒展:“往後過來提前和我說,哥給你做好吃的。”

“想吃的我都買來放冰箱了,嘿嘿,你就挨著樣兒的做就行。”鹿小雨頑皮的眨眨眼,倒真符合他平日裏電視上那個兒童節目主持人的可愛形象。

吃飯的時候鹿小雨看出了不對勁,三兩下就把沈盟一天的經曆套了個底兒掉。末了歎口氣,放誰身上都不見得橫得下心來咬牙衝上的事情在沈盟那兒就跟一頓飯吃五個包子似的沒啥特別,老實的男人隻是最後惋惜了一下丟掉的工作。

鹿小雨不想給沈盟扣上什麽偉大人格的巨大帽子,估計沈盟做這事兒的時候也沒考慮到那種高度。他隻是太實誠,無論對人還是對事。

“回頭我在我們台的關係戶裏給你找找,沒準有合適的工作。”鹿小雨嘴巴塞得滿滿的一說話差點噴出飯粒兒來。

“哦。”沈盟應了一聲,沒當回事兒的繼續吃飯。在他看來鹿小雨不過是個剛大學畢業不滿一年的小孩兒,哪裏有什麽門道。

鹿小雨看一眼就知道沈盟在想啥,不過他不在乎,他也沒必要讓沈盟知道他這個“小鹿哥哥”在少兒頻道節目組已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混得如魚得水。他希望沈盟永遠把他當小孩兒寵著,同樣的,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守護沈盟,守護這個比自己大十歲說不清是像爸爸多一點還是像兄長多一點的男人。

好不容易把嘴裏的飯咽下去,鹿小雨□□地喝了口湯。抬頭看看牆上的表,正是晚上七點整,電視裏新聞聯播音樂準時響起。

“我說,你這麽定時定點兒的看新聞聯播有十來年了吧,一次都沒錯過,靠,想想都可怕。”宋仕鵬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倒了杯色澤純正的紅酒,毫不客氣地品嚐起來。上午結束了給花季少年們的軍事講座,他便心血**的想起了自己那打出生就混在一起的發小。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方向盤一個轉彎便駛向了城東。於是他現在就坐在了王朝的別墅裏,坐在了人家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小小的腐敗了一把。

“公司想要好發展,必須時刻跟著國家的政策走。”王朝仍舊目不轉睛地對著電視,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何不妥。

“時刻跟國家的政策走?靠,你根本是時刻監督國家的政策,哪有空子往哪鑽好不好!”宋仕鵬這話是發自肺腑。

自己那一個軍區大院玩出來的發小裏,宋仕鵬堅信就屬王朝最可怕,這可怕不在明麵兒上,而在骨子裏。記得小時候他們經常玩官兵抓強盜,是那種還摻雜了捉迷藏的改良版。有一次王朝當強盜,結果被一個孩子給騙著現了身,最後當場被抓還挨了官兵們好幾下打。其實都是小孩子,打打鬧鬧很正常也不會有多重,可第二天那騙了王朝的孩子莫明其妙的就自個兒從牆上摔下來折了腿。事後任憑大人怎麽問人家小孩兒就愣說是自己爬牆摔的,那陣勢宋仕鵬見了,就在大院裏,小孩兒都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了可咬死就說沒別人的事兒。宋仕鵬就想不通那軍區大院的大鐵門一年到頭開著,小三兒平時都膽小成嘛了能自個兒去翻牆?反正從那以後,小三兒再沒玩過官兵抓強盜。

新聞聯播結束的時候,王朝才起身給自己也倒了杯一樣的紅酒。眯著眼睛看宋仕鵬:“嘮叨一下午沒一句有用的,你幹嘛來了?”

宋仕鵬放下酒杯,可算有了點正經的意思:“最近市委不太安穩,土地局那兒……可能有人要辦。”

“我還以為軍校都沒什麽信息流通呢。”王朝輕輕晃了晃酒杯,眼角染上絲笑意。

“你小子別這麽樂成嘛,看得人脊背都發涼。”宋仕鵬話沒說完忽然愣住了,下一秒他緊緊盯著王朝,“別是你幹的吧?”

王朝聳聳肩,一副雲淡風輕:“還在談判中。那塊地要能談下來,大家都好說。談不下,隻能和土地局的領導們來個魚死網破了。”

宋仕鵬撇撇嘴:“得了吧,說得好聽。每次魚都讓你整死得一條不剩,也沒見你這網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