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8章 打劫

不歸說的這句“這事才剛剛開始”的意思,直到第五天,明殊才弄明白。

這期間,不歸帶著他的人便駐在天鷹部裏。雖然天鷹部才受過重創,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人沒了,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草原上的女人都堅強得很,抹幹了淚,該幹嘛幹嘛。

部族裏漸漸平靜下來,就像她們家裏的男人們都還在一樣。孩子們已經開始圍在一起遊戲打鬧,老人們坐得遠遠的,溝壑縱橫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悲傷、憤怒的情緒,有的,隻是死一般的沉寂,還有對於宿命所歸的平靜與安寧。

這天的晌午,在外圍守望的斥候給顧昀和明殊帶來一個消息。一隊人馬正向著天鷹部而去,隊伍裏有人手持黃金旌節,護衛帽插鷹羽,應當是什麽重要的人物。

顧昀說:“手持金節,鷹羽衛傍身,來者中必有王族,我們去看看。”

明殊自然無異意。隻是為了避免驚動來者,他們還是隻帶了先時挑的那十個人,遠遠望見旗幟,便將馬放回,綴在後頭靠近了天鷹部的營地。

明殊一路跟下來,發覺對方人帶得挺多,但瞧著並無高手,心先定了一半。本想跟著他們進到營地裏去探聽,但想想自己和顧昀都不通北戎語,便是去了也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便也就遠遠地看著動靜。

那隊人馬在營地外停了片刻,天鷹部的老首領帶著人親自出來將他們迎入。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聽著營地裏一片鼓嘈之聲,許多婦人手裏拿著槍棍之物,情緒激動地圍在頭人的帳篷外,與守在帳篷四周的鷹羽衛們對峙起來。

那是因為鷹羽衛中有兩人被部族裏的一個小孩子認出來,正是那夜襲擊部族的那批蒙麵馬賊中的人。這兩個人殺了他阿爹,被臨死前掙紮的男人扯開了麵巾,當時那孩子被他爹藏在帳篷裏,透過縫隙正好看見了這兩個仇人的臉。

殺父之仇向是不共戴天。那孩子一邊叫一邊拿刀要上去拚命,被族人攔住。卻也因此知道這次來的客人說不定便是害他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幾乎家家都沒了丈夫、兒子或是父親,這些女人們拿起家裏的武器,紅著眼睛圍住了首領的帳篷。

帳篷裏,除了部族首領、幾個說得上話的老人、遠道而來的貴人,還坐著依舊一身富商打扮,便是不說話也有極強存在感的不歸。兩邊討價還價之時,天鷹部這邊甚至更多時間都在倚仗他。便是那個抱著輕鬆接手的貴人,也發現了不歸在天鷹部的奇特地位。

“天巫已經卜算過,再過不久,暴風雪就會來臨。”那貴人將視線從白發蒼蒼的首領身上轉向了一直不動聲色的不歸臉上,“我不知道你們還有什麽可猶豫的。現在你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不歸放下手裏的酥油茶,終於說出了進入帳篷之後的第一句話。

“你們殺了人家家裏男人,想來接收人家的家產和女人孩子,你覺得這合適嗎?”

那貴人高傲地抬起下巴,露出張狂的笑容:“我說過了,你們部族的人不是我的人殺的,天殺的馬賊在草原上流竄,誰知道他們出自何方。我不過是看在我們都是長生天的後人,是同一

個祖宗傳下來的,不然也不需要在聽到你們部族的消息之後專程跑這一趟。天寒地凍的,我的部族都沒有足夠的牛羊和草料,如果接收了你們部族的人,對我們來說是多大的負擔,阿綮地老爹你也不會不清楚吧。”

天鷹部在座的人隻低著頭吸著水煙,煙霧繚繞升騰,模糊了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並沒有人說話。

帳篷外喧鬧的聲音一浪高似一浪,兩邊的人看著都並沒有多緊張。天鷹部的人清楚,他們來這一趟,目的就在他們的牛羊和女人,無論部族裏的女人們鬧騰得多凶,隻要沒有真正動起手來,那邊一定不會對女人動手。而外來的這些人更自信自己的武力值。天鷹部的青壯死傷得差不多了,一群女人和孩子,鬧能鬧出什麽事來?

“沮渠王子,”阿綮地聲音嘶啞地開了口,“你說的對,這個冬天我們的確很難熬過去。可是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將族人交給你。那是我們的姐妹女兒,是我們天鷹部的孩子們。”

沮渠莫一是北戎汗王第十七王子,也是北戎南方好幾個部族的首領。自前年起,沮渠就派使者傳信,要求天鷹部並入他的天狼部族。阿綮地知道天狼部好戰,時常劫掠其他弱小的部族,因為靠著南邊,每年南下打草穀的隊伍裏也有天狼部的身影。如果天鷹部歸並過去,以天狼部人的蠻橫和地位,天鷹部的男人隻會成為他們開路的戰奴,孩子成為天狼部族人的奴隸,而女人也隻會淪為生育的工具。所以婉言拒絕了。

因為害怕被報複,他們三年裏轉移了五次,沒想到還是險些被滅了族。

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他們知道,那場夜襲十之八、九與麵前這位高傲的,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沮渠王子有關。

“我親自來這一趟,已經給了你們足夠的麵子。”再次被拒絕,沮渠莫一的臉色很難看,“換了別的人過來,根本用不著廢話,直接將你們殺了,把東西搶走就好。老東西,你別不識好歹。”

沮渠莫一煩躁地站起身,一抖皮袍,帶著人就要走:“我在外頭紮營,給你一個晚上的考慮時間。明天日出前答複我。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不想在草原上動刀動槍見到血腥氣。”

阿綮地和天鷹部的長老們將目光投向不歸,不歸卻還是穩穩地坐著,並沒有出聲挽留。

走到帳篷口,沮渠莫一突然轉過身,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不歸:“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我們北戎人。”

阿綮地忙說:“這位是行走的商人,帶著貨物來北戎與我們交易的。”

“商人嗎?”沮渠目光閃動,“你帶來了什麽貨物?天鷹部已經沒有未來,你跟他們交易不到什麽,為什麽不來我的天狼部?我們有很多的貨物可以與你交換。”

不歸眼簾微垂,笑了笑,點了點頭:“好。”

走出了帳篷,天鷹部的長老們去安撫激動的女人們,沮渠帶著隨從回到自己的隊伍裏,在離營地不足半裏之處紮下營帳。

“殿下,您直接派一隊人來把天鷹部接收了就好,何苦跑這一趟?”他身邊一個頗受寵愛的隨從說道,“這天黑沉沉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又要下起

雪來。”

“廢話,我不來怎麽能看到那個能滅了我的馬隊的人?”沮渠莫一麵色晦暗,目光陰冷,“那個南蠻子商人,不知道是什麽來曆。二百五十精銳,廢了本王子多少心血啊,隻逃了不到三十人回來。”說著他氣得一揮馬鞭,擊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那隨從不敢說話了,縮到了他身後。

“他不是個普通人,你沒看到阿綮地對他的態度嗎?那個傲慢自大,不知道審時度勢,固執又古板的老不死,是多麽聽他的話啊!好像他才是天鷹部的頭人一樣!”沮渠莫一摸著自己新冒出胡渣的下巴,微微眯起了眼睛,“啊,那個男人,雖然年紀有點大,但看起來還意外的不錯呢。”

隨從大氣也不敢出,沮渠莫一露出狼一樣的表情來,這說明王子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馬上又要有人倒黴,隻要不是自己就好。

“他帶來了不少的貨物,一起都帶回去好了。”

“可是殿下,他能讓我們損失二百多勇士,隻怕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怕什麽,他手下能有多少人?那一戰隻怕也傷亡的差不多了。”沮渠莫一麵孔扭曲了一下,“我這次帶了四百人,其中一百是箭手,便是神仙也逃不掉。”

沮渠莫一在想著要如何將天鷹部洗劫一空,再將不歸連人帶貨都擄回自己的營地去。

阿綮地的帳篷裏,隻剩下了不歸和阿綮地二人在密談。

“沮渠王子是汗王的第十七子,並無爭奪大位的本事,他依靠的是十三王子也速失裏。聽聞大汗病得厲害,有能力奪位的王子們現在都在王帳那裏爭鬥,更北邊的一些地方已經開始打仗了。”阿綮地吸了口水煙,容色枯敗,神情沮喪,“遲早有一天,我們這些長生天的子民不是滅在外族的手裏,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不歸撚著手裏的佛珠,微微閉著雙眼:“這個沮渠莫一,心術不正,身有戾氣。這次你拒絕了他,他回頭就要硬來。”

“這是我們的命。”阿綮地長歎了一聲,“我也想保住祖先傳下來的部族,但是……”

雖然他沒有說,但不歸明白他的意思。天狼部族不會有好心收留他們所有的人,他們要的隻是年輕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老人,病人,傷員都是負擔,年紀大些已有記憶的孩子是養不熟的東西,注定會被他們拋棄,丟在草原上自生自滅。答應了天狼部,他們就要交出所有的牛羊帳篷和物資,女人們成為天狼部族的玩物,幼小的孩子會被粗糙地養大,成為他們的士兵和奴隸。

“那樣活著,不如回歸長生天。”

這是全天鷹部族人的想法。

“我們認識這麽久,我對您隻有一個請求。”阿綮地放下水煙槍,鄭重地跪在不歸的麵前,對他行了草原上的大禮,“您是有本事的人,草原上要變天啦,您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想在族中挑選聰明機靈有勇氣的孩子,請您將他們帶往溫暖的南方,讓他們活下去,活得有尊嚴,哪怕他們會忘了他們在草原上的根也不要緊,隻要能留下我們部族的血脈。”

不歸將老人扶起:“容我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