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_五十三、何日君再來(2)

雲枝,清雨,徐恩誠都等在外麵,手術室的燈亮起,卷頭發醫生剪開江南的衣服,兩個燒焦的彈孔翻卷著皮肉,一前一後。陶野換上了醫生的衣服,在一旁看著,他是用槍頂著醫生的腦袋才得以進來的。

樓道裏時鍾的分針劃過一圈又一圈,轉眼已經到了深夜,手術持續了四個小時,還沒有結束的跡象。徐恩誠摟著雲枝發抖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跟著顫抖。雲枝的淚水一行接著一行,打濕了衣襟,這已不受她自己的控製,她就坐在那裏,淚水就滑了下來,她沒想流淚。清雨倚著牆站著,他們在一所外國人開的醫院,主刀醫生都是黃頭發的外國人,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清雨相信他們是救命的上帝,她的眼皮紅腫著,但淚水已止住,她想江南決不想看到淚水婆娑的她,她的性格像個男孩子,在父母去世後從來沒有掉過眼淚,江南肯定不希望她為自己流淚。

陶野麵無表情的審視醫生的每一個動作,他不不了解醫術,因此他的審視毫無意義,這不過是他的習慣,和審訊犯人一樣。

“當,當,當。”淩晨三點的鍾聲敲響,手術室在五個鍾頭之後終於熄滅了燈。雲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術室的門被推開,率先走出來的不是醫生,而是陶野。

“怎麽樣?”雲枝問,她殷切的看著陶野。

陶野沒有回答,他把目光移向了清雨,清雨站在雲枝後麵,看到陶野看她目光閃爍的躲避,他們是至交好友,陶野的舉動她最清楚,在關鍵時刻他不會開玩笑,他不說話隻代表事情到了最糟的狀態。清雨緊抿住粉唇,生怕哭出聲,一發不可收拾。雲枝得不到陶野回答,才去看清雨,一看清雨的表情她就明白了一切。今晚是離別之夜,竟是徹徹底底的離別。

“進去看看吧。”陶野對清雨說,清雨點頭,她詫異自己的冷靜,因為她根本不相信陶野,不看到江南她什麽都不相信。

清雨進去了,雲枝在徐恩誠的攙扶下也要進去,她的雙腿已經癱軟,非得有人扶著才能站穩。陶野卻伸手擋住了手術室的門。

雲枝抬眼,她的眼睛腫成了核桃,臉色也像死人樣蒼白,她的目光是如此哀怨,似是責怪陶野為何不讓她進去見江南最後一麵。

“雲小姐,如果不是你,江南早就離開上海回南京了,是你邀請他參加宴會,是你害死了他!”陶野的話是針,把雲枝的心刺的滿目瘡痍,支離破碎,她的目光突然充滿了怨毒之色。她恨陶野,恨他不懂憐香惜玉,此時最痛苦的難道不是她?陶野為什麽還要用盡刻薄的語言告訴她真相?沒錯,是她一時不舍留下了江南,是她想要與江南有個華麗的告別,沒有她江南已經回到南京,已經守在他的養父身邊了;是她把江南的魂永遠留在了上海,留在他不喜歡的地方。

雲枝揪著自己的心口,她不管陶野怎樣惡毒的指責她,她要見江南最後一麵,

即使讓她立即去天堂陪著江南她也願意。她已知道江南在自己心裏的分量,她後悔了,她不該那麽要強,不該想男人屈服在自己腳下,更不該把今晚當做最後一夜。她推開徐恩誠的攙扶,滑跪在陶野麵前,“我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的錯……我隻想見他最後一麵,求你……求你……”驕傲如她,也肯跪在陶野麵前祈求。

陶野依舊冷麵如霜,他早把雲枝看成了害死江南的凶手,所以無論她怎麽哀求,眼淚如何泛濫成災,他都無動於衷。“雲小姐,江南活著的時候你糾纏他,現在他死了,你還要糾纏他嗎?你忘了嗎?他叫你忘了他!”陶野惡狠狠的說,女人的眼淚從不能打動他,他鐵下的心即使言小真都不得撼動。

“雲枝,我們走吧。”徐恩誠伸手去扶癱在地上的雲枝,他本該勸陶野的,但陶野野狼般的眼神宣布了他的決心,今天雲枝休想見到江南。他隻好勸泣不成聲的雲枝,她不適合再留在這裏,醫院壓抑的氣氛會擊垮她敏感的神經,她會崩潰。

雲枝的哭聲逐漸減弱,變成抽噎,最後歸為沉寂,她已然昏了過去。徐恩誠把她抱上車時她眼角猶帶淚痕。

雲枝昏昏沉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窗外燈火萬家,她卻孑然一身,她再也見不到江南了,昨夜陶野和清雨就連夜把他送回了南京,在那裏還有他的養父等著他。

之前雲枝不想和江南去南京,她喜歡上海的浮華一瞬,貪戀這座城市的旖旎風光,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為了一個男人就離開生活多年的地方,江南知她,沒有提起過;然而現在她後悔了,有什麽能比守在愛人身邊更重要,如果江南再問她是否願意隨他離開,她一定會點頭,可江南不會再問,她也沒機會點頭答應了。

她下了床,腳步虛浮,向服務生要了許多白燭,一根根點亮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又從一堆唱片中尋了一張出來,放在唱片機上,機子咿咿呀呀的叫起來,都是百樂門最紅的歌曲。雲枝又從衣櫃裏拿出唯一一件男人的衣服——江南的西服,多麽好笑,用自己的上衣做禮物送給女人,恐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吧,雲枝想起江南當時窘迫的神態就覺好笑,該怎麽形容他才對?有時傻的可愛,有時精明的可恨。他給她留下的就這件衣服和一塊玉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東西能夠叫雲枝懷念她,對了,還有玫瑰花,他格外喜歡送她玫瑰花,每次都是一大束,極盡妖嬈媚態,外表看上去冷冰冰的人,心卻火熱的堪比紅玫瑰的熱烈,她發誓,以後再也不會接受其他男人的玫瑰花了。

她赤著腳,擁著江南的衣服,隨著唱片的節奏,在地板上起舞,燭光點點閃爍黃暈,她就仿若黃暈中的蝴蝶。她們正式認識就是因為一支舞,那時他雖和肖靖軒在一起,她卻一眼看出他不是尋常的大少爺,她好奇他的身上怎麽會有霍子岩的影子,如今她明白了,隻因他們是同一種人,有信仰的人,愛上這種人是她的不

幸。她說他是地獄中的寒冰,卻沒有在他的黑暗與冰冷中窒息,反而重燃對愛的渴望。他既然給了她希望,為什麽又叫她失望?他既然答應再不讓她看見鮮血,為什麽偏叫她看見他鮮血淋漓?

她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的跳,青藍色的裙擺翩然飛舞,她握著西裝的袖子,仿佛拉著江南的手,她旋轉,跳躍,衣服也跟著旋轉,跳躍。江南不喜歡跳舞,但雲枝知道他的舞跳的很好。她陪他跳的曲子還不夠十支,今晚她要盡興的陪“他”。隕落的星子是逝去的生命,她沒有看到流星劃落,始終不肯相信江南離開了這個世界,因為屬於江南的那顆星還在,也許他還舍不得離開,他把生命交給了天空,就在天空俯瞰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愛人。

她要他看到她絢爛的舞姿,看到她明燦的笑靨,她要他知道忘記一個人是多麽困難。她成了一隻翩翩起舞的藍色蝴蝶,不知疲倦的展現自己最婀娜的身段,屬於江南的星子尚未墜落,他還來得及看見。

徐恩誠不住的敲門聲鑽進她的耳朵,她隻皺了皺眉頭,怎麽可以有人打擾她和江南的舞步?雲枝把一隻袖子搭在肩上,用手摟住衣服的背部,忽略了急促敲門的聲音,她不去想外麵的人是誰,耳朵仿佛屏蔽了屋外的聲音,她專心致誌的踏著舞步,癡迷的盯著窗外暗沉的天空上隱隱露出的一顆星。

她的腳磨得通紅,幾乎露出了鮮嫩的肉,她卻一點感覺不到,零點的鍾聲敲響,十二下,每一下都對應一個步點,雲枝用獨特的方式來迎接新的一天。一張唱片結束了,她就換另一張,地上已亂七八糟攤放了七八張唱片。敲門聲早已停止了,但徐恩誠並未離去,他坐在雲枝房間的門口,頭倚著門,屋裏的歌聲他聽得很清楚,他不清楚雲枝在做什麽,所以他想象雲枝伴著歌聲哭泣,她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哭聲才將歌聲放的很大。如果他看見此時的雲枝的舞姿,那種傾盡精魂的絕代風華,他會不會呆住?

烏雲散去,啟明星宣布清晨的來臨,四下靜寂無聲,雲枝屋裏的歌聲也變成了嗤啦嗤啦的噪聲,翩然起舞的藍蝴蝶消失了,餘下一隻藍色的繭,白燭化作燭淚,流淌四溢,淡淡的燭香縈繞。雲枝匍匐在地上,她的腳起滿了水泡,她的腿酸痛的要命,她是被自己絆倒的,音樂恰在此時卡住。她沒有站起來的力氣,眼淚也已流盡。她隻是匐在地上抽噎。

太陽不解人世滄桑,照樣跳出海平麵,雲枝沐浴在第一縷陽光下,仿若即將破繭成蝶,一夜一輪回。

門開了,徐恩誠站起來,他在門口守了一整晚,眼圈黑黑的失了光彩。雲枝依舊赤著腳,發髻上的藍玫瑰尚未取下,一束淩亂的散發自鬢角垂落,如果前夜宴會上她還是萬眾矚目的仙子,那麽現在她已被放逐塵世。

“徐恩誠,你願意娶我嗎?”雲枝問。

徐恩誠懷疑的敲了敲自己的耳朵。

“你願意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