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_五十二、何日君再來(1)

徐恩誠到達地下室時被腳下一樣東西絆了一下,他踉蹌兩步,正要定睛看去,陶野已把他推走了。

清雨抱著江南,後者的胸膛前的衣服早已被血水浸透,地上也淌著一灘鮮血匯成的小溪。徐恩誠趕到時清雨立刻就把江南交給了他。他是醫生,清雨再不舍也唯有一旁看著。

徐恩誠不再猶疑,他是醫生,沒人比他更清楚現在應該做什麽。江南的胸膛上中了兩槍,一顆緊貼心髒貫穿左胸,另一個顆卡在了脊椎上。血汩汩流出,清雨不過抱了江南片刻,衣襟已經能夠滴血,江南的臉色白的嚇人,嘴唇也失去了紅潤的光澤,與臉成了一個顏色——不祥的蒼白。

清雨和陶野跪在江南身旁,他們隻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江南的血越流越多,一點一滴帶走生的希望,死神之翼正在輕觸江南的靈魂。他們兩個看著徐恩誠麵色凝重的止血包紮,知道就連徐恩誠這個醫生除此之外也再不能做什麽。

“小琪!”尖厲的女人叫聲在幾人背後響聲,但誰也沒有回頭,徐恩誠這才知道剛才絆住他的東西是肖靖琪的屍體,叫聲是肖靖慈打出來的,陶野聽到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果然肖靖軒,黎欣也隨著來了。

肖靖琪見百樂門遲遲沒有動靜,決定進來看看,所見之景依舊是歌舞升平,沒有絲毫**,她環視四下,不見江南的身影,不放心的想下樓看看。

她剛一進去地下室,就看到了江南擊斃謝啟文的一幕,鬼使神差,她甚至沒有考慮好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就掏出了槍。開槍的那一刻,她心疼的好像子彈是打在自己身上,但是她沒有遲疑,仍舊開了第二槍,她的心雖然疼,卻也得到了解脫,她想江南死後,沒有任何人能再得到他,那麽她也就不必再心心念念了。冷川的子彈射入她身體時,她毫無知覺,她已經麻木了,如果江南死了,他一定也帶走了肖靖琪的靈魂,沒有靈魂的人還能不能感受到肉體的疼痛?

肖靖軒替二姐擦掉了臉上的血跡,肖靖琪愛幹淨,甚至有點輕微的潔癖。他雖然恨二姐不爭氣的嫁給日本人,還是清楚的記得她的愛好脾性。他傷心是假的,可傷心之餘他覺得二姐得死又是理所當然得,他為自己得這個念頭感到可怕,所以他拉緊了黎欣得手。黎欣見過死人,她父母離世時她就在一旁看著,但她沒見過滿身鮮血得死人,有點惡心,還有點恐怖。肖靖軒抓著她得手,越來越用力,她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碎了,然而她一句話也沒說,反用另一隻手擦掉了肖靖軒得眼淚。他流了眼淚,他自己都不知道。

肖靖慈在妹妹得屍體前哭了良久,哭得幾欲暈倒,但她知道還有另一具屍體等著自己,那是她丈夫得屍體。她步履蹣跚得走到謝啟文屍體旁,謝啟文得眉心多了一個猙獰得黑洞,“黑洞”要了他得命,肖靖慈卻很偏愛這個“黑洞”,她輕柔得撫摸他眉心得傷口,就像撫摸愛子的眉眼,她嘴角彎彎,笑得比出嫁那天還甜蜜。地上的屍體,她的丈夫,她逃不過得劫,甘願沉淪的深井,好在他沒有鑄下大錯,她也可安心了。

“姐!”肖靖軒突然撕心裂肺大叫一聲,然而已經晚了,肖靖慈靜靜地躺在謝啟文身旁

,右手拉著他的手,左手舉著槍對準了自己得太陽穴。扣動扳機不需要多大得力量,柔弱的女子也能做到,肖靖慈就做到了。黎欣捂著嘴瞪大了眼睛,她眼看著肖靖慈腦漿四濺,震驚不已,以她單純的心思怎能明白肖靖慈求死的心呢?如果肖靖慈知道自己腹中已然孕育了個小小的生命,她在開槍時是不是會猶豫?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堂相逢時,該是怎樣一番場景,謝啟文會不會悔悟?他們的孩子會不會責怪父母?

江南雙目緊閉,氣息漸趨微弱,幾乎感覺不到,徐恩誠已盡力止血,他脫掉了自己的襯衣為江南包紮,可是血染濕了雪白的襯衣,依舊浸了出來。徐恩誠滿頭大汗,該做的他已經做了。

“快送醫院,或許還有救。”徐恩誠擦了把額頭的汗珠,他自認醫術有成仍不敢給清雨和陶野任何希望。

宴會廳的人群散得無影無蹤,唯剩雲枝站在原處,她不是不想去找江南,她不敢。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愛人正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你是否有勇氣走上前看他一眼。雲枝在發抖,她的手心冒出了冷汗,呼吸變得困難,她感到自己就快隨江南一起死了,叫她這麽死去她很開心。然而世界不肯安靜下來,紛亂的腳步聲從樓道穿出,雲枝的心撲通撲通跳的雜亂無章,她不要看到瀕臨死亡的江南,可她不能不看,擔架上的他文靜的像個睡著的孩子,隻是胸前殷紅的血灼傷了她的眼睛,他的血順著擔架一滴一滴的落下來,形成一串長長的紅珠子。雲枝看著,就那麽看著擔架從自己眼前走過去,她的目光,她的心隨著江南而去,她的腳還站在原地。

“你怎麽還在這裏?”徐恩誠氣喘籲籲的跑上來,他想雲枝看到江南一定會跟他去了,不想她還失了魂的站在這裏。

“我怕!”雲枝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拽住徐恩誠的袖子,不肯放手。徐恩誠一愣,隻見雲枝的目光盯著地上的紅血珠,仿若癡了。徐恩誠了解雲枝的恐懼,但若是江南去了她卻沒見到最後一麵,雲枝會用一輩子後悔。

“你想後悔一輩子嗎?”徐恩誠目視她的眼睛,他這句話似乎已經宣布了江南的死刑。雲枝豈能聽不出來,一滴淚珠從她眼角滑落,落到地上和江南的血融在一起,“他真的……”雲枝說不下去,她祈求的看著徐恩誠,梨花帶雨,多希望徐恩誠說不是。徐恩誠看著她的模樣,楚楚可憐,不忍說實話,又不忍騙她。江南傷及要害大量失血,以他的判斷是危險非常了,急救醫生說什麽他都理解。雲枝何等聰慧,從他的目光中還看不出答案?她忽的推開徐恩誠奔了出去,她是把今夜當做與江南的分別之夜的,但不是生死之別。

雲枝用抖的不成樣子的手撫摸著江南灰白的麵龐,他的身體冰冷,她就脫下自己的披風給他蓋上,順便蓋住刺目的鮮血,這血仿佛要跟所有人開玩笑,不肯將自己藏起來,定叫人看見它,它又鑽過雲枝的米白風衣滲出來了。

“江南,江南……”雲枝不住的呼喊他的名字,她不期望江南能睜開眼睛看看自己,隻要他在聽到之後不會沉沉睡去就足夠了。“江南,江南……”

清雨坐在一旁,她無法不給撲過來的雲枝讓開

個位置,她隻是江南的朋友,而雲枝才是情人。她看雲枝的手在江南臉龐滑動,心裏有說不出的酸楚,她不曉得酸楚從何而來,僅僅是雲枝親密的動作叫她嫉妒,江南重傷,與他最親近的人當是她和陶野才對,雲枝卻霸占了她的位子。但她又希望江南看到雲枝為他擔心的樣子,希望兩人可以為了彼此放下執著,恩愛到老。這樣矛盾的心理叫她抓狂。

陶野一直冷漠的看著雲枝,她的擔心和痛苦在他眼裏都可笑至極,明明決心離開江南,何苦裝作一往情深的樣子給人看,但這個時候他什麽也不能說,江南生死不明,驅逐他的所愛顯得太過殘忍。

雲枝的呼喚竟真的起了作用,江南的睫毛微微抖動,接著是眼睛。“江南?江南?”雲枝興奮的站起來,清雨也站起來,陶野的依舊坐著,但擋不住他關切的目光。

“陶……陶野……”江南的聲音很微弱,斷斷續續的,可並不妨礙他們聽清楚,看,陶野把耳朵豎起來,跪在擔架一側,“告訴我爸……對不起……他……他……”陶野知道江南口中的“爸”指的是楊漢辰,他從來都是稱呼謝慶華為“謝老板”的,“對不起”是對不起楊漢辰的養育之恩陶野像吃了搖頭丸,“有什麽話,你自己去說!”他大吼,江南像是挨他訓斥的屬下。

江南想要微笑,陶野總是這樣,要他幫忙時嘴上推三阻四,實際幹的很利落。可他沒有力氣微笑,隻有眼睛發出了光,亮燦燦的。“雲枝……”他扭頭去看雲枝,後者早成了淚人兒一個,失卻了冷傲,失卻了自信,讓江南心聲憐惜,“忘了我吧。”他說,他不要像霍子岩令雲枝苦等兩年光陰,辜負兩年的青春。他不止一次受傷倒下過,隻是從未覺得死神離自己這麽近,近到他自己都害怕。人之所以懼怕死亡,是因為太多的事情沒來得及完成,江南也有很多事很多話沒來得及做和說,他很遺憾。

雲枝忍下淚水,她兩根玉蔥般的手指堵住了江南的嘴,“如果你不死,我就嫁給你。”她目光決絕,什麽倨傲,什麽執著,都不重要了,她發現陶野說的沒錯,不肯犧牲隻因愛的還不夠深,她愛霍子岩不夠深,所以不願隨他過東躲西藏的日子,不甘在百樂門等他回來。她愛江南,深深的愛,隻是到此刻才意識到有多深,所以她願意為了江南成為普通的女人,在家做好飯菜,等丈夫回來,她願意在“廚房”呆一輩子,隻求江南活著。

江南終於笑了出來,之前說過,他的微笑恍若三月春風拂麵,融冰化雪,帶著震撼人心的力量,再堅硬的心腸看到這微笑都會變得柔軟細膩,現在也不例外。三個人仿佛要跟著他一起微笑,嘴角輕彎,喚醒靈魂深處的天使。

江南停止了笑,所有人跟著大驚失色,一股血從他嘴角流出來,緩緩的流動。沒掉一滴眼淚的清雨落下了淚,她用盡花言巧語欺騙自己,直到現在才發現根本沒有用。她不知道江南去了她該怎麽活下去,她和江南一起長大,比他肚子裏的蛔蟲更了解他,更親近他,他來上海,她一聲不吭的跟來上海;他扳倒陳翠珠,她盡心盡力的尋找證據;他救霍子岩,她不惜背叛自己國民黨員的身份,她待他僅是朋友之義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