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_四十五、再拜

謝氏實業在大運百貨的擠壓下一天不如一天,雖然周慧穎和謝慶華想盡辦法挽回,仍是不見起色,謝氏實業就像一棵行將就木的老樹,難以再抽出新芽。從謝氏崛起,到風雨飄搖,不過短短數十載的時間,謝慶華嘔心瀝血打造的謝氏王國,尚未經曆一代,就要在它創立者的見證下頹然傾塌,何其悲哀,若非中國積貧積弱,內外交困,何至於此,而謝慶華唯有眼睜睜的看著。

僅僅數天,一場大病,再見謝慶華時已然滿頭華發,皺紋深刻,盧安順服侍左右,不禁也為主人的病而愁容滿麵。江南到的時候,啟洋正坐在謝慶華的床邊看書。他不覺長歎,猶記得他初回來時,啟洋還是個未經世事,無憂無愁的孩子,如今卻已一臉老成持重的模樣,讓人看了心疼,江南的腳步很輕,他沒有察覺,投入的翻看書上的文字,然而謝慶華已經看到了他,兩個人默契的選擇了不開口打擾沉浸其中的啟洋,直到江南搬了張椅子坐下,發出些許動靜,啟洋才詫異的抬起頭。

“二哥。”啟洋的聲音再沒了從前的輕飄,穩重多了,江南不知該欣慰還是心酸,他能如此平靜的喊自己一聲二哥,是否也意味著原諒他帶給謝家所有的不幸。

“怎麽在這裏看書?”江南拿過他手中的書,居然全是日文,他自己對日語有所了解,但還沒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對於啟洋看日文書很是不解。

啟洋被的書被他拿走,臉有些微微發紅,不好意思的解釋道,“我想學日語,以後和日本人打交道也不至於什麽都不知道。”啟洋解釋的閃爍其辭,其實他內心早有了自己的想法,覺得還沒有到該說出來的時候。

江南仿佛已知道了他的心意,麵色微沉,他多希望啟洋還有和啟洋年紀相仿的孩子們可以永遠無憂無慮的活著,不必與日本人打交道尤其是日本軍人。但是他何嚐不明白這不過是自己的奢望,如果可以他願意用羽翼庇護每一個單純善良的孩子,做他們的大哥哥,然而天不遂人願,要怨隻有怨自己生逢亂世,既然活在亂世之中,哪個能夠逃脫的掉?慶幸的是不論啟洋還是靖軒,他們都有了足夠的準備來應付裕如。可歎謝啟文空長幾歲,竟還不及兩個年幼的弟弟,更是連周慧穎一介女流都比不上。

有道知子莫若父,謝慶華何嚐不了解啟洋的心事,家中遭逢巨變,迫使他不得不快些長大,也令他看清楚了世事艱難人心叵測,誰不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壯誌雄心仍記在心,啟洋能有理想抱負是件好事。謝慶華本想有啟文在,啟洋到不必快快長大,不料啟文居然選擇了一條為人不齒的路,養不教,父之過,謝慶華把他今日這般行徑全都歸結到自己身上,每每想起,痛心疾首,好在啟洋生性秉直,他稍許安慰,江南雖不是在

他身邊長大,能有今天模樣也使他心安不少。雛鳥長大,遲早要遨遊九天,他謝慶華已經是無能為力,惟願子子孫孫莫要再重蹈今日之覆轍。

從謝家出來,江南原就沉鬱的心不禁又蒙上了一層灰塵。依謝慶華所言,謝氏實業倒閉不過遲早之間,現在他想的僅僅是謝氏在倒閉之後不至於落入淺川之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謝氏垮台,有能力接受的人也屈指可數,而日本人必定威逼利誘,讓那些企圖收購謝氏的公司望而卻步,如此一來,隻有大運百貨或是肖家才敢來接手謝氏了,謝慶華和周慧穎若不答應,就得落得個血本無歸的下場。現下謝慶華委托江南無論如何替謝氏尋個好的歸宿。

江南苦笑,謝慶華之所以委托他全是因為覺著他好歹是楊漢辰的養子,認識的人總比周慧穎多一些,殊不知他在來上海之前哪裏跟生意場上的人有過來往,要是找他在警察局裏或是部隊裏幫幫忙他還說的上話。但這忙他又不能不幫,謝慶華不想謝氏落入淺川手裏他更不想,於是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一個人來。此人在上海灘勢力之大即便日本人也要顧忌幾分,如果他肯收購謝氏實業真是再好不過,這人就是青幫老大杜月笙,他名下的公司遍布上海,實力無人匹敵,黑白兩道通吃,更重要的是杜月笙不屑與日本人為伍。不論從哪方麵來講,收購謝氏,他是最佳人選,沒有之一。

杜月笙再次接到江南拜帖著實頭疼,他第一次接見江南就處死了得力幹將秦五,不知這次又有什麽不易之事等著他。

江南這次卻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攜同陶野一起前來,此舉無異於向杜月笙施壓,因著陶野是戴笠的人,登門拜訪必然也代表著戴笠的意思,杜月笙與戴笠是老友,即便他不願為著“楊霆鈞”而得罪日本人,戴笠的意思他還是要思量思量的。

江南先是介紹了陶野給杜月笙認識,其中刻意提到戴笠對陶野賞識有加,然則對陶野失寵一事避而不談。三人互相恭維幾句方才切入正題。

江南把來意一一表明,杜月笙聽得麵露難色,二人隻做沒有看見,肯切請求,他卻不肯鬆動一分,陶野雖是急躁,也知道杜月笙吃軟不吃硬,無奈搬出國事相壓,盡言他們二人實非為謝家考慮,乃是為了上海經濟甚至於中國經濟考慮,望杜先生能從國家大義出發,成全他們。

要知道杜月笙不屑與日本人為伍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他也不想得罪日本人,雙方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不過,可江南二人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他既不能將二人趕走,又不願應允下來,場麵一時陷入尷尬。

江南微垂眼簾,暗自思量對策,忽的嘴角一彎,向杜月笙一抱拳,“是在下為難杜先生了,既然杜先生不願得罪日本人,

我們也不能強迫。”少頓片刻接著說道,“謝老板囑咐,若是先生不肯相助,那幹脆毀了謝氏實業,至少比留給日本人強。想他區區商人,尚且存留一絲愛國之念,先生青幫之主卻畏手畏腳,著實令在下失望!”所謂請將不如激將,江南也是沒了法子才這麽做,要是杜月笙沒被激起豪情反而被激怒那就再無辦法了。

待江南說完,陶野觀察杜月笙臉色,後者如老僧入定般,閉著眼睛轉動念珠,對江南的話恍若未聞。

江南不由露出失望之色,拉著陶野,告辭離去。待二人離去,杜月笙忽的睜開眼睛,精光四射。管家知道他有事吩咐,伏低了身子等他開口。

“去,讓冷二拜會拜會周董事長。”杜月笙如是吩咐,冷二大名叫冷川,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人稱冷二爺,自然在杜月笙麵前他不敢稱“爺”,杜月笙甚為賞識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已經掌握了青幫在明麵上的所有生意,與黑道白道都交情匪淺,杜月笙讓他去拜會周慧穎就是打算叫他收購謝氏。

管家一愣,他沒想杜月笙會答應江南和陶野的請求,既然如此,他方才又何必拒絕。杜月笙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一哼,“輕易答應他們,怎麽能珍惜來之不易呢!”管家恍然大悟,隻需杜月笙稍加點破,他即刻明白了,輕易答應了江南,顯得杜先生好說話,那這個人情就沒那麽重了,要想江南記得自己欠下人情,就得吊他胃口,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江南與陶野離開杜公館,直接回去了住處,兩個人沒能得到想要的回複卻都神采奕奕,絲毫不像受了挫敗的人。

“哼,杜月笙這個老狐狸,不就是想我們欠下一份大人情嗎?我們又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何必惺惺作態。”陶野開車也不消停,一掌排在方向盤上,喇叭響起刺耳的尖叫。江南揉了揉耳朵,杜月笙的心思他何嚐不明白,隻是不像陶野那樣憤慨罷了。誰也不願輕易送出人情的,何況浪跡上海灘數年的杜月笙,沒有任何好處憑什麽幫你。

“我想他已經派人去謝氏了。”江南說,“有他幫忙,淺川應該無可奈何了。”

陶野勉強接受江南的看法,不再抱怨杜月笙,他性格爽朗,當然不喜歡別人藏著掖著的。

冷川接到命令時,正坐在鴻達商場的辦公室裏,他年紀與謝啟文相仿,不同的時兩人給的感覺截然不同,以往的謝啟文令人如沐春風,現在隻存餘冷漠與陰鷙,眼前的男人,卻讓人覺著滄桑,仿佛他已經經曆過了世上的一切,一切都不能再令他心緒波動。他接電話之前和之後的表情一成不變,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可能一天下來表情也不會有什麽變化,甚至在睡夢中都保持著,他是不是沒有夢?什麽樣的人才會從不做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