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4章寂伴

當天晚上,方筱竹叩著焰緋棲身的香爐問道:“你想不想要人身?你現在雖與常人無異,但晚間隻能棲身在香爐中。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可以按你的模樣為你做一副身子,如何?”

焰緋搖頭,她覺得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方筱竹想了想道:“我出門多日,如今也有些想他們了,這樣吧,我帶你去看看那個人,等見識了他的手藝,你再做決定,如何?”

焰緋看著她問道:“姑娘不想再住在這裏了,是嗎?”

方筱竹也笑:“你呢,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呢?”

“我的一切都是姑娘給的,自當是跟著姑娘了,而且我不太喜歡一個人。”

“那就明日動身吧。以後我們將住在一個叫奇齋的地方,那是我開的一家店,一個收集並售出一些奇怪的東西的小店。你還會認識我的一些朋友,他們都是很有趣的人。”

焰緋在香爐裏答應一聲,準備睡去了。方筱竹笑了笑,她舍不得櫻月,不然也不會回到這裏,原以為在這裏能夠靜下心來,最終還是要借助玉石水的力量遺忘,這樣也好,她還是方筱竹,死去的櫻月也還是櫻月……

櫻月,對不起,我暫時塵封起那些難過和痛苦,因為我還要繼續向前走。方筱竹摸了摸耳垂上的溫熱,想起在黑甲山上,自己傷重生死一線之時,筠梔說過的話:你現在遇到的這些都不算什麽,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後你回頭看看,隻怕你根本不記得現在的情狀。當年他將死的時候,我哭得死去活來,隻想抱著他和他一起墜入山腹,可是他卻用盡最後的力氣打了我一巴掌,罵我:你這是在做什麽!為什麽還在這裏!這裏可不是你的停留之地!這裏沒有美麗的風景,沒有舒適的環境,站起來,繼續走!停在這裏,你什麽都不會有!我知道你現在不想動,也沒有想去的地方,但是隻要你繼續走下去,總會找到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也許前麵會比這裏更糟糕,但是隻要你能走下去,總會遇到美麗的風景,找到可以停留的舒適之地。不要在這裏待下去,在你後悔之前,讓你的雙腳移動起來,不然,我怕你終有一日會被那厚重的悔恨壓得動彈不得,那時候無論你多麽不願意,也隻能停留在這裏。與其悔恨終生抱憾而亡,不如在前路上拚下去,即使鮮血淋漓,即使醜態百出,即使孤獨一人,可是那又怎樣,要強如你,應該知道要想結局贏得精彩,中間就要輸得慘烈。有朝一日,待你走完最後一步,你才會知道,你過去的每一步,都將是別人眼裏最美的風景。筱竹,我把這番話送給你,希望你能記得,前路多艱,但是未知才代表一切。

方筱竹摘下耳墜,呢喃著:“奇齋,很快就能回去了……”

我問:這世界上最讓人向往的黑色溫暖之地在何方?

你若答:母親的腹中。

那你一定是個不解憂傷真味的傻瓜。

你若答:溫柔鄉。

那你一定是個醉生夢死的混蛋。

你若答:無憂城。

那麽,恭喜。你說出了我認為最佳的答案。倘若你肯受累再添上一句:但我永遠不會涉足。那,你一定是那個我一直在尋找的人,我的同類,不,是同我一樣的,人。

哦,忘了說了,我叫芊媚,家住挽香園。

蘇醒前的唯一記憶就是柔軟。真是太舒服了,舒服的讓我不由得睜開了眼睛。視界中是一碧如洗的天空以及漫天落下

的花瓣,還有,還有那細致如月光般的脖子和下巴。清涼的風把花瓣和香味送到身前。那脖子微微彎曲,我就看見了記憶中的第一張臉,帶著淡淡的笑意和慈愛以及看到我之後露出的微微驚喜。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臉,幾近貪婪地注視這讓人愜意的笑顏。然後她伸出柔暖的手指輕輕點在我的頰上,用含了淡淡笑意的聲音對我說:“你看什麽呢?難道是同我一起在欣賞落花麽?都說落英繽紛,還真是美呢。你懂得這種美嗎?嗯?看的這麽認真,想來是懂了。那,你就叫做落英吧。”

我眷戀著那手指的溫暖,因而落英這個名字,幾乎是一瞬間就印入了身骨,無法自拔。我一日日成長起來,逐漸豐盈的記憶中滿是她的笑顏,驚喜地,薄嗔的,溫柔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開始發現,她所有的笑容中都隱藏著深深的寂寞,時日越長,這種感覺就越強烈。我不知道,變的是她的笑容還是我的眼睛。

某年冬天,很冷。她擁爐而坐,靜靜的看著窗外。她很喜歡看天空,晴朗的有風的天氣尤其是她的最愛,她說這樣的天氣,天空都好美,遇到我,也是在這樣的天氣裏。她笑著倚在桌邊:“你呀,當時那麽小,奄奄一息的,我還以為你會在醒來之前就斷氣呢。”

話說到這裏,她似乎想起了什麽,笑容裏的落寞又深一分,看得我心如刀割。她微微仰頭對我笑道:“看,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呢,你怕冷麽?我們出去看看。”

在院中,她伸手去接那些細碎的雪花,並不成型,很像絨絮。她放下手,對我笑:“太小了,接不到。這也是花呢,因為細密,隨落隨化,卻是綻放在風裏的花,隻是有點屍骨無存的感覺,不似大粒的雪花,積多了還可以看見,可是積多的也隻是壓碎的渣滓,看不到漂亮的原貌,我該說那是屍橫遍野還是陳屍累累呢?”

她就是這樣,看到什麽都會說出兩樣的話來。秋末冬初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出門,沿了小路,一徑踩著那些落葉而去,沿途欣賞長空浮雲。她說她喜歡去踩那些幹幹的枯葉,聽到那清脆的碎裂聲就有一種粉身碎骨的快感,落葉碎成小片,緊緊地貼在地麵上,塵歸塵,土歸土,落葉歸根。

落雪後晴了天,冷得幹脆。陳積的雪屍微微融化,踩在腳下,沾了泥,髒得驚人。她拿了帕子拭淨我衣擺濺到的汙穢,看著我:“這也是落花的命運,落下的時候是美得極致,可之後就很慘了。我不該自作主張給你取了這麽不吉利的名字。那麽,叫你什麽好呢?抱起你的時候,我聞到了風中有很細淡的香味,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既如此,我以後就叫你香遙。”

新的名字麽?不討厭。可是還是眷戀落英,眷戀,她喚這名字時的笑顏,眷戀那份最初的柔軟與溫暖。

不用再說了吧?我叫香遙。至於落英,那可是這天地間隻有兩人才能呼喚的名字,一個是我,另一個?放心,不是你。我家在挽香園,沒事不要上門,有事?最好也不要上門,不要以為你是客人我就不會教訓,不想被我揍到連你老娘都認不出來就給我安分一點,哼!

曾遇見一個人,也在這月光如銀的時分。那天,忘了因為什麽,心情出奇得好,以至於我見到這麽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麵前也不驚慌。我微帶醉意,瞥了他一眼,繼續喝酒。他看了我許久,終於停住腳步,在我的酒壺前盤膝而坐,很不客氣地開口:“喂,你是妖怪嗎?”

我不理他,自斟自飲,怡然自得。

他不死心地追問:“那是神仙?”

我的嘴角在袍袖下嘲諷的一勾。

“總不會,是聾啞吧?慘了,我還想問路呢!看來今晚我是走不出這個林子了。哎,分我一點酒好吧?我可以把我的幹糧分給你。”他比劃著,在行囊裏掏出一隻碗和一點食物,統統推到酒壺邊。我看著那粗陋的食物,心中好笑,但還是替他斟滿了,之後繼續喝酒,卻不碰那點幹糧。他滿臉笑意的端起碗來,深嗅一下,皺眉咕噥,然後淺嚐一口,緊接著全吐了出來:“這,這是什麽鬼東西?怎麽比我家的劣酒還難喝?不,這根本不是酒!這是水,還又鹹又澀的!你自虐啊?一杯接一杯的喝這種破玩意?”

他很憤怒的放下碗,抓起幹糧狂啃起來,冷硬的食物噎得他幾次翻白眼,眼前的那個碗卻是再也沒動過。

心情越發的跳脫,入口的酒仿佛也有了生命,飲下之後讓心境更加愉悅。

他艱難地咽下手中的碎屑,眼光變得不自然。我手中的酒壺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他顫抖地伸出手:“那個,酒壺,為什麽一直都有酒?那裏頭究竟盛了多少酒?不,不是,你喝的根本就不是酒!”

我斜睨他一眼,無動於衷。他猛地靠前搶走了地上的幹糧又抓起了碗,跳起身拎著行囊倉皇而去,碗裏的酒流到地上,瞬間消失。夜晚的森林是很空曠的,因而我能清楚地聽見他逃走時一路大喊的:“假的,都是假的!”

那種驚惶的語調,伴著月下的森林都成了我佐酒的美味,當下再次舉杯就唇,讓我的笑痕絢爛綻放。沒錯,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若你肯相信,假的又何妨?虛幻如夢比起毫無蹤跡應該強得太多。鏡中花,水中月,雖然摸不到,卻能活色生香的映在你的眼裏,若你肯信,自然也能活在你的心裏。

我叫鏡月,活在這一方虛幻的森林裏,有空不妨來坐坐,也許能圓你一夢。你的執念,是森林不可或缺的養料;你的淚水,是我的壺中佳肴。

旺財,旺財!你個狗崽子,給我過來!死哪兒去了!聽見沒有!剛才他們幾個都說了些什麽?沒聽見!你的狗耳朵到哪裏去了!還敢頂嘴?長本事了啊!你說你去弄吃的,吃的在哪兒啊?啊?剛走到半路就回來了?你個狗東西!你最少也拿點吃的再滾回來啊!

真是,白蹲一晚上了!又不能靠的太近,在這兒根本什麽也聽不到!大爺我在這兒冷風嗖嗖的守著,美人兒看也看不分明。還沒得吃!你個狗雜種又跟著添亂,惹我生氣!這都什麽狗屁混賬事兒!走,不蹲了,回窩睡覺去!

大爺我寶號流觴,仙居斬雲洞,要是有事求我,好說,隻要你能讓我見挽香園主一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旺財,你傻樂個屁啊!那個,見笑了,我的隨從,旺財,天不早了,我們回府睡覺了啊。

明淨的月下,一隻半透明的影狀物體飄過,沿途行走的生靈見到了之後都會稍作停留,對著那個影子訴說自己的一點事,或新或舊,或真或幻,末了,再添上自己的名姓,待那影子走遠了,再繼續行路。

那並不是多麽可怕的東西,人們戲謔的稱其為“寂伴”。它們沒有形體,沒有惡意,沒有靈力。它們是一群遊蕩在世間的影子,遇到寂寞的活物就會停下來,聽完他們的話就離開,它們是寂寞的伴侶,能感受到生靈心中的那份空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