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九章三日之約
淩天霽第一次真真實實體會到了什麽是擁有。
譬如現下,青鸞此刻靜靜偎在他的膝處,收斂了平日裏所有防備和堅硬的外殼,似一隻慵懶且惹人憐愛的小貓般,無比依賴的蹭著麵頰,順從而饜足。
輕撫了撫她如黑緞般的青絲,淩天霽緊了緊這個擁抱,俯首柔聲道:“冷麽?”
青鸞坐起身,緩緩搖了搖頭。
掀眸一瞧,天色依舊暗沉,雨停了,風卻更大了些。從城樓處四麵八方吹來,夾帶著陰冷的濕氣,涼意十足。
“四更天了。”淩天霽會意一笑,輕聲道。
一股冷風驟然入吼,青鸞忽覺胸口煩悶,那惡心的感覺猶似翻江倒海般冷不丁向她襲來。
最近這種現象愈來愈頻繁了。青鸞強自壓下那股不適感,眨了眨泛著淚光的美目,虛弱的靠在他的肩頭,心緒紛亂。
“好些了麽?”看她皺眉掩口強嘔不止,淩天霽不明所以,緊張的手足無措,輕擁著她嬌小的身子,心疼不已。
“我得走了。”青鸞輕推開他,語調平靜道。風將她的發絲吹得淩亂,掩住了半側臉,看不清她的表情。
“走?”淩天霽急急道:“你要去哪?”
青鸞眸色漸深,扭頭反嗆道:“莫非你當真要我去自首不成?!”
“自古以來邪不壓正,隻要你說出幕後主謀,相信還來得及……”
青鸞不想再聽下去,冷冷打斷道:“你的宏篇大論我沒興趣聽!我也不可能跟你去衙門!淩天霽,你我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今夜就權當是最後一見吧。”
她櫻唇微啟,一字一句,說的分外絕情。放佛這樣就能把所有交集和過往全部抹殺掉,淩天霽隻覺胸口一陣鈍痛,痛心之餘他質問:“你為何如此執迷不悟?”
青鸞不答,拂袖拿過幃帽,纖指略動輕輕係上飄帶,幃帽有些大,牢牢遮住了她嬌小的臉龐。黑紗輕擺,更讓她渾身滲透著生人勿近的濃烈寒氣。
前一刻還柔情蜜意相偎相依,此刻卻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淩天霽曾不止一次在心裏想過他們的重逢,卻從未料到會是這般情形。
暗自後悔自己口拙,心內又萬分期望她能留下來。
她又要從自己身邊離開了!這個認知不停在他腦中盤旋,讓他分外無措和難過,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徹底將他席卷得體無完膚。
他突然悲哀的意識到,自己竟然根本不了解這個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
“映月……”他急急伸手,輕喚了聲。
“忘了告訴你,我不是什麽蕭映月,那隻是我執行任務時的假名罷了。”青鸞站在石階上,臨風遠眺,此時的臨安城尚在安睡之中,一切都是那麽平靜而美好。
“那你到底是誰?”淩天霽一怔,呆呆望著她脫口道。
“重要麽?!”青鸞嬌軀一震,側首睨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笑得明豔而放肆。笑罷,眼角不覺間滲出一滴冰冷的淚珠。
淩天霽聽得難過萬分,她聲音有些暗啞,疲憊中帶著無限荒涼。整個人在風中孤單而凋零,令他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寬慰她,擁抱她。
“別過來!”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用意,青鸞突然拔高音量,急急喝道。
淩天霽無奈,隻得硬生生止步。
“我不管你是誰,在我心裏,你就是映月,蕭映月。”淩天霽目光堅毅的看著她,字字如釘,十分篤定道:“不管你信不信,你對我來說,
是最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青鸞不打算放過他,追問。
“非常重要。”
“譬如?”
“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淩天霽一臉凝重,不假思索大聲道。
“那好,你跟我一起走。我們離開這裏。”青鸞深吸一口氣,緊緊盯著他深邃沉穩的雙眸緩緩道。
她冷不防冒出這一句,讓淩天霽頗為意外。
離開這裏,他的腦子裏也曾閃過這樣的念頭。無數次在夢中,就反複夢到過那樣的場景:世外桃源處,慈母康健,嬌妻愛兒相伴,他們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共享天倫,與世無爭。
那樣美好的日子,他何嚐不奢望!可是目下,他怎能做到孑然一身。
他需要一點時間,他希望她明白。
見他沉吟不語,青鸞麵上隱隱的希望瞬間黯淡了下來。紫鳳說的不錯,男人的話,果然不能信的。
他眉峰微蹙的神情讓她失望不已,心,被狠狠地蟄了一下,蝕骨的疼。
“你既不能心口一致,是以至此多說無益。”青鸞冷冷一笑,帶著幾分失落和自嘲,說罷轉身欲走。
“好,我答應你,不過要給我一點時間,我好處理手頭的事。”淩天霽見她誤解,心急如焚,忙衝著她的背影大聲道。
青鸞心驟然一跳,麵上難得浮現出一抹喜色。
難掩心內的悸動,她在城樓拐角處佇足,輕輕挑起麵紗,美眸定定看向他,脆生生道:“好!就三日!三日之後,在城外雁落湖會合!”
說罷,衝他莞爾,那笑容明媚而溫柔,猶似春風拂麵,又如冬日豔陽般趕走陰霾,溫暖人心田。
他最喜歡她笑的樣子,純真而迷人。
她總是能輕易帶動自己所有的情緒,受她笑容的感染,淩天霽的心也輕鬆了不少,望著那個讓自己輾轉反側魂牽夢縈的女人,以往所有不好的種種在這一刻似乎都已遠去,如今,隻有她與他。
“三日後,雁落湖,我記住了。”淩天霽舒眉一笑,低低重述了一遍,滿心盡是憧憬:“那你現在要去哪裏?”
青鸞不答,深深看了他一眼,撩下麵紗,足尖一點,整個人輕盈的掠了出去,瞬間便不見了身影。
淩天霽怔怔望著她的背影許久,才起身往衙門走去。
此時風雨停了,天光漸顯,天邊一片雲蒸霞蔚,周遭的景物也清晰可見。
難得好天氣,他在心裏默念道。
“喝這些有何用?!能治好我的腿嗎?還是能讓我站起來?!不喝!”
淩天霽剛至六扇門後舍,就聽得一聲暴喝,緊接“嘩啦”一聲,似有瓷器摔碎的聲音傳來,在晨間分外清晰。
聞訊踏入院落,就見萬大春麵色難看的坐在輪椅上,地上狼藉一片。身側立著瘦小的秋娘,見是他進來,她強忍淚意,眼眶紅紅的低喚了一聲:“頭兒……”
不用問,淩天霽已大致了解發生何事。看來大春已知曉自己的病情了。
這混小子!淩天霽皺眉,心裏暗罵了句。他衝秋娘悄悄做了個退下的手勢,輕輕繞至他背後,無言的拍了拍他的肩。
“說了我不喝!”萬大春十分不耐煩的扭頭喝道,一看是淩天霽,神色一僵:“頭兒?”
“你這是做什麽?!”淩天霽喝道。
一夜未見,這小子胡子拉碴,模樣憔悴,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我還能做什麽?我現下不過
是個廢人了……”萬大春垂頭撫著懷裏的酒壇,言語間滿是自暴自棄。
這哪是以前那個活力四射、神采奕奕的萬大春!淩天霽聞言心裏也不好受,強自寬慰他道:“誰說你是廢人了?會好起來的,瞎想什麽!”
萬大春仰頭大飲一口酒,苦笑道:“我的腿廢了,沒得救了……”
淩天霽大手一探,將酒壇奪了過來,劈頭一頓罵道:“大清早喝什麽酒,賣什麽醉?!你是男人就給我振作點!你這樣作踐自己,最苦的是秋娘你知道嗎?”
萬大春聞言身子輕顫,猛地抬頭直直盯著淩天霽,脖子上青筋凸起,像是拚足了所有力氣般嚷道:“我是作踐自己!我如今什麽也做不了,我還拖累她做什麽!六扇門多的是男人,她跟誰都比跟著我好!”
“萬大春,你混蛋!”尚在走遠,一直站在輪椅後的秋娘猛地撲上前來,纖掌一揚,“啪”的一聲脆響後,萬大春的臉上赫然浮現了五個清晰的指印。
萬大春和淩天霽都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住了。萬大春扶住火辣辣的左臉頰,心虛的望著一臉怒氣的秋娘,囁嚅道:“秋娘,我……”
這個混蛋!秋娘握緊隱隱作痛的掌心,被他剛剛的話氣的瑟瑟發抖。
他怎麽能說說出這種混話!淩天霽沉著臉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臉擔憂著望著身側的秋娘,這個平日裏堅強幹脆的姑娘,此刻卻蒼白著一張小臉,眼眶裏蓄滿了淚。
“你混蛋!”秋娘負氣丟過一條薄毯,再也忍不住,神色淒淒的奔出了院子。
幾場秋雨後,天氣轉涼,早晚更甚。
秋娘擔心他的腿受涼,特意備了薄毯,眼下卻聽到他沒心沒肺的一句話,心裏不由委屈萬分,氣憤不已。
她真的是個好女人。萬大春望著她消失的背影,心裏煎熬猶甚。她待他好,他如何不知。他的秋娘,是這個世上唯一對他好的女人。他上一輩子一定是攢了好多的修為,今生才有這樣的福氣遇到她。可如今,一切都被打破了……
手指摩挲著薄毯,萬大春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明明心裏那麽愛她,又何必這樣對她?”淩天霽歎道。
人有時往往就是這樣,總會有太多的心口不一,言不由衷。總是拚命按照自己方式,固執且義無反顧的愛一個人,殊不知,你給的,未必是對方想要的。
譬如他和秋娘,自己和蕭映月。
這終究是幸,抑或不幸?
沒人告訴他們答案。
不遠處的校場上,口號震天,整齊的掠過一道道生龍活虎的影子,那是六扇門的男人們正在進行日複一日的晨練,然而於萬大春來說,卻是莫大的諷刺和絕望。他多想跟大家一起晨練,就像以前一樣。
如今,他隻能坐在這個木輪椅上,那些從來不屑且厭煩的操練,卻成了他莫大的奢望。
淩天霽無奈的拍拍他顫抖不已的雙肩,看著他像個孩子般一臉的無助而黯然,淩天霽心裏也很不好受:“別在遷怒身邊對你好的人,別再傷秋娘的心了。她跟你一樣無辜,卻是最在乎你的人。”
他說這句話是對大春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三天,還有三天,映月,你等我。
秋日的豔陽少了幾分毒辣,陽光溫溫灑進小院。牆角處的木樨開得無聲而濃烈,風過,幽香四溢,點點黃色小花蕊徐徐落下,仿佛一場金黃色的花瓣雨,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淒美,落在兩人的發間,心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