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四麵楚歌_第一章(一)

二十年前。

入秋後的武夷紅袍山莊,整座山莊被豔麗的紅楓籠罩,宛如佇立在火燒雲之中的宮殿。

大堂內,秋遠航麵容肅殺得與這淩厲的秋風一般,一旁,秋夫人抱著繈褓中的四公子,不諳世事,隻管逗著他嬉笑。

身形臃腫的欽差大人領著一眾虎賁軍大步跨入客廳,弓弩齊全的架勢,仿佛是要把整個紅袍山莊夷為平地。

“梁大人,搜了這麽久,你可搜到了?”秋遠航將手中的茶盞沒好氣地垛在桌上。梁大人悻悻地吹了吹胡子,背過手走上前來,道:“秋莊主,本官再跟你重申一遍,窩藏朝廷欽犯可是會株連的。孟百川現在身在何處,還請你給個方便。”

“哼,”秋遠航扔出一個冷笑,“秋某也想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他一個人滾也就罷了,還帶走了我的胞妹。”梁奎幸災樂禍地嗬嗬笑了起來,道:“武夷山下街頭巷尾傳遍了貴莊孟公子與雪女的一段佳話,他還能念及舊情對原配和幼女不離不棄,也不算無情無義。”

“你!”秋遠航被人說了家醜,戳到痛處,怒氣一衝天靈,猛地拍案而起。這邊,尚在繈褓的小嬰兒驚得嗷嗷大哭了起來。“你帶他下去!”秋遠航揮袖讓秋夫人離開。

梁奎收斂了奸笑,昂首闊步地朝秋遠航走來,道:“秋莊主的家事,本官並不想過問。隻是,孟百川目前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如若秋莊主有半點他的消息,還煩請通報本官一聲,千萬不要念及舅婿之情。”

秋遠航不耐煩地瞟了他一眼,道:“你放心,我也不會放過他。”“那打擾了,本官告辭。”秋遠航揮著袖袍:“送客!”

若幹年後。

牧笛悠悠的小村莊,簡陋的廚房裏,包著粗布頭巾的少婦,正手把手教著站在小板凳上的女童炒菜。

或許是久日在泥土中打拚的緣故,少婦的臉上始終罩著一層黃暗的灰土,嘴唇幹裂得宛若龜裂的土地,身板也幹幹瘦瘦的。她唯有一雙溫潤的眼睛,眸光閃動宛若瑩星。風雨飄搖,侵蝕了她的秀麗容顏。

那個小姑娘的眼睛像一雙綺麗的鳳尾,完全繼承於母親。稚嫩的小手被母親因為歲月而磨得滿是繭的粗手握住,小姑娘目不轉睛地瞪著母親教她,如何翻炒,如何調味。

這時,破舊的木門被人砰地一聲撞開了,母女兩人連忙扔掉鍋鏟,警覺地貼著牆壁走到客廳。那人的皮膚被山風吹得黝黑,他的左臉上劃著幾道刀痕,已經結痂,稍顯猙獰,就如蜘蛛伸出的八足。隻能從清秀的眉眼依稀

辨別出,他曾經是個美男子。

“爹!”小姑娘帶著兩點笑出的酒窩,蹦蹦跳跳地朝那個男子奔去。“萱兒乖。”男子先平心靜氣摸了摸女兒新梳的發髻,轉眼麵向妻子,目光炯炯:“立刻收拾細軟,快,我們離開這裏!”

“離開?為什麽又要離開?”小姑娘不解地問。“那些人又追來了!”說著,男子奔入房間,將簡單的衣服一股腦翻倒在床上,急急忙忙的收拾包袱,她的娘翻箱倒櫃,收拾財物和可以變賣的貴重物品。

小姑娘瞪著水靈的眼睛,天真無邪地扯著母親的衣服後擺:“娘,我們是要回紅袍山莊了嗎?”少婦抽空轉過身捧了捧女兒粉嫩的臉蛋:“萱兒聽話,我們以後就會回去。先跟爹娘收拾東西。”

一切卻太遲了,幾支火把破窗而入,一接觸到幹燥的稻草床鋪便劈裏啪啦地燃起了熊熊大火。小姑娘最先驚叫了起來,毫不猶豫地便往爹爹的懷抱裏鑽。男子一手抱起女兒,一手牽著妻子,大喝一聲:“這些不要了,我們走!”

燃燒的稻草和磚瓦火球般砸下,少婦默契地接過女兒,男子從袖子裏滑出一把青翠欲滴的竹笛。竹節旋轉,笛中劍靈蛇出洞,男子掩護著妻女,三個人千難萬險地逃出火房。然而,一切不過是個開始。

身後是開始坍塌的火爐,身前是緊緊密密圍了一圈的刀斧手。中間一人,鬢發間已有斑白,挺著將軍肚,正是幾年前搜查紅袍山莊的梁大人無疑。

剛從火海中九死一生逃出來的一家人,頭發淩亂,滿臉的煤灰。梁大人並不懼怕這甕中之鱉,高抬著闊步穩穩踱來。“孟公子,又見麵了,還要逃麽?”梁大人撇著小胡子,笑得一臉得意。

“梁大人,你可真是一代忠烈,死咬孟某多年不放啊。”孟百川斜眉睥睨著眼前的官大人,笛中劍銀光流轉。“孟公子大可不必逃,交出你們孟家所傳的鳳凰木,不是一切就都解決了嗎?”梁奎幾乎朝他伸出了手。

孟百川一挑嘴角,冷笑一聲,道:“梁大人也知道,鳳凰木是孟家世代所傳之物,怎麽會輕易交到梁大人手中?”“哈哈哈哈,”梁奎背過手去仰天大笑,“孟公子還真是抵死頑抗啊,如今你們已是無路可逃,你不管自己的性命,也不為你妻女的性命考慮嗎?”

說著,惡狠狠的梁大人凝了幼小的孟萱一眼,小姑娘本來就受了驚嚇,緊緊地靠在娘親身邊,不安地掖住她的衣角。

孟百川震了一下,偏過頭望向身側的妻子,歲月如刀,已然摧毀了她當年的美貌。她的眼眸還是

那樣明淨澄澈,定定地望向他。“我不悔。”她的目光堅毅如男兒,這樣的眼神,多年以後也順利地繼承到了女兒身上。

“找到機會就逃!”孟百川喝了一聲,笛中劍起如銀蛟出海,以斷木分圭的勢頭朝梁大人猛刺。刀斧手出動,氣勢洶洶地朝一家人圍了過來。仍舊是像逃出火海那般一樣,孟百川揮劍擋下追兵,少婦抱著女兒隻管撿著生路逃。

孟百川渾身浴血,少婦和小姑娘的兩腮鼻尖也沾著鮮紅濕熱的粘稠**。不知是哪裏一刀斬下,抱著女兒的少婦痛吟一聲跌倒,脊背立馬被染紅大片。“萱兒快跑!”少婦嘶吼著。孟萱卻不邁步,八歲的幼女,臉上寫滿了超越年齡的鎮定。

她俯身將受傷的母親扶起,半拖半拉地拽著母親狂奔。孟百川搶了官兵的戰馬,伸手一撩便將母女二人帶上馬背,馬蹄噠噠,蓬頭垢麵的三人在閃爍的刀光劍影下,倉皇地逃出生天。

梁奎被兩個刀斧手保護著,指著孟百川一家遠去的身影咆哮著:“孟百川,你能逃多久?你們逃到哪裏,我一定帶兵追到哪裏!”

之後的幾年,先安居,再逃跑,然後流亡,接著,又找到了一處安居之所,接著,又是追兵襲來。每一天,孟家三口都活得心驚膽戰,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幾個郎中都束手無策,回天無力,被孟百川氣急敗壞地趕了出去。隻留下了幾句話:“操勞成疾,回天乏術,命不久矣。”

妻子彌留之際,孟百川和萱兒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隻見她麵色慘白,猶如一株枯萎的白花,她最後一次倚在孟百川肩上,輕撫著萱兒光潔的額頭。

“對不起,我負了你。”七尺男兒淚如雨下。“我說過,我不悔。”她有氣無力地吐出,目光緩緩渙散。“不,不要死……”孟百川抱著她的屍體嗚咽。

一邊,孟萱泣不成聲,末了,她怨毒地瞪著父親:“娘是你害死的。”

少女孟萱獨自步入庭間,梨花開得正盛,紛紛揚揚如雪落下。她伸手接過一片翩然而下的梨瓣,一聲輕歎。梨花,她是何時開始,愛上了這分離之花?

回到營救淩雁那夜,成都郊外。傾璿與張若水策馬跑了一夜,山邊旭日噴薄而出,雲霞漫天。

身後的追兵似乎已經看不見蹤影了,傾璿稍微將眉宇舒展,韁繩輕揚,馬蹄落地音逐漸稀疏了許多。傾璿驚魂甫定,抬袖扶了扶前額,奔波了一天一夜,倦容不可避免地攀上臉龐。身後,張若水連打了幾個嗬欠,偏著頭問道:“傾璿姑娘,你還好嗎?”

(本章完)